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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景觀大變,不再有火焰沖天的後院土高爐,也沒有穿紅著綠的農村婦女。農田一片荒蕪。眼下不見任何農作物和農民的跡象。王任重所管轄的武漢非常吃緊。我們仍住在東湖客舍。宵夜食品用的油炸花生米和醬牛肉不見了,早餐時的生煎包子也沒有了。招待所裏,不但沒有香煙賣,而且也沒有火柴。偶爾有魚可以吃,蔬菜罕見。可見庫底都被挖空了。
才幾個月前,王任重還炫耀湖北農田畝產量為一萬、二萬斤的稻穀,現在卻鬧了饑荒。王任重說是「天災」導致饑荒。但湖北天氣一九五八年至五九年真可說是風調雨順。真正原因是年輕力壯的男人都派去煉鋼和修水利,田裏的稻子沒有人收割,放著爛掉。而收割的一小部分稻穀全部繳給了北京。
到了長沙,住到省委的蓉園招待所。我們的住房內仍然擺上了中華牌香煙和碧螺春茶葉。不過煙和茶都有些霉味,看來是庫存很久了,現在都挖了出來。這時湖南的日常生活用品的供應,是比湖北好,我們一如以往,仍舊可以吃上湖南臘肉、東安雞。
周小舟可注意到了湖南和湖北的差異。一九五七年毛曾嚴厲批評這位湖南第一書記不學別人種二季稻。這次王任重也隨同毛至長沙。有天羅瑞卿、王任重、周小舟一起閒談時,我也在場。周小舟說﹕「去年湖北不是一直受表揚嗎?說他們的工作做的好,說湖南就是不行,沒有熱火朝天的幹勁。現在看吧,湖北到底怎麼樣?恐怕有霉味的煙、茶都沒有。他們去年就把庫底挖光了。我們湖南再差,還存了些庫底。」
周小舟說這些話時,很氣憤。我和羅瑞卿悶不作聲。湖北省省委書記王任重也在場,訕訕地走開了。
兩省的街道上也有明顯不同。湖南仍有小食在賣。
毛決定回他的出生地韶山。他從一九二七年,也就是三十二年前,就沒有再踏進韶山一步。
毛的韶山之行是他追尋真理的途徑。他當時已不相信領導幹部。純樸的韶山不會搭起戲台來等他。毛對韶山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一眼可望穿任何欺騙的伎倆。韶山純真的老鄉會和毛「講真話」。毛屬於韶山。他信任他的鄉人。
六月二十五日由長沙乘汽車出發,不過兩個多小時到了湘潭。這一路都是砂土小石子鋪的路。第一輛車子還吃不到土,第二輛車以後,就都在灰砂滾滾中穿行。天氣又熱,車子中沒有冷氣裝置,只能打開窗子,吹得全身都是灰土,到了湘潭幾乎成了泥人了。
湘潭地委書記華國鋒來迎接。這是毛和我第一次見到十六年後會成為毛的「接班人」的華。毛擦了擦臉,稍微休息一下,就對華說﹕「你幹你的事,不要陪我。韶山是我的老家,你是父母官,陪了去反而受約束。」
由湘潭到韶山,只不過四十幾分鐘。毛住到一個原屬於基督教會,在一個小山丘上的房子內,我們住到山下的一所學校內。天氣熱而潮,蚊子很多,夜裏睡覺時,只好罩上蚊帳,很難入睡。
第二天凌晨大約五點多鐘,李銀橋打電話來,叫我們立即到山丘上毛的住處。原來毛一夜未眠,這時正等我們,要出去散步。
我們趕到後,毛立即走出這個小的招待所,向後山踱過去。羅瑞卿、王任重、周小舟和一群警衛也不知道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只好隨後跟行。毛走到一處矮矮的松樹環繞的土壟前,站定了,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毛的父母的埋藏處了。警衛局派來隨同外出的警衛科長沈同,十分靈活,他迅速採來一把松柏枝,交給了毛。毛將這把松柏枝放在土壟上,又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我們立在毛的身後,也跟著三鞠躬。
毛轉過身來說﹕「這裏原來有一個小石碑,大約年深日久,泯沒了。」羅瑞卿說﹕「應該好好整修一下。」毛搖頭說﹕「不必了,知道這塊地方就可以了。」?
從這裏下山,順路前進,走到「毛氏宗祠」前不遠的地方,毛前瞻後顧,似乎在找什麼,可是沒有找到。我正走在他的身旁。我問他在找什麼。他說﹕「這裏原來有一個土地廟,我小的時候,生病了,我母親帶我到這裏跪拜,求過籤,討過香灰吃。」公社主任跟上來說道﹕「這個土地廟去年成立人民公社時給拆了。磚拿去砌了土高爐煉鋼,木頭當煤用,煉鋼時燒掉了。」毛搖了搖頭說﹕「可惜了。這個廟應該留下來。農民沒有錢,生了病看不起醫生,到廟裏求求菩薩,討點香灰吃,在精神上是很大的支持和鼓勵。人的精神沒有寄托是不行的。」
毛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不要小看這香灰。我常說『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香灰能鼓舞精神,使人有戰勝疾病的勇氣。」他看到我在笑,正色說﹕「你不相信吧。你們當醫生的,應該懂得精神作用的道理。」
我的微笑並不表示不贊成。身為醫生,我相信精神狀態對身體健康有巨大的影響。
下午毛去看了他的老屋。當時對毛的個人崇拜還沒有到後來那種發諷的程度,因此這幾間房子基本上仍保持典型泥牆草頂,農民房屋的原貌。院內廊下,排放著很完整的各種農耕用具。大門上懸掛一長方木匾,上書「毛澤東主席故居」。是一個小院落,共有八間房的住所。依這規模看來,毛的父親是個富農。
毛的父親曾耕種過的農田(農忙時,還要顧人來幫助幹農活才夠),已成為人民公社的一部分。門外樹蔭下是一方池塘,毛指著這池塘對我們說﹕「這就是我洗澡和飲牛的地方。」
毛回憶他的童年往事,他說﹕「我父親可厲害啦,動不動就打人。有一次要打我,我跑出來,他追我,我圍著池塘跑。他罵我不孝,我說『父不慈,子不孝』。我母親非常慈祥,很願意幫助鄰舍。她常常同我和我弟弟一起搞『統一戰線』對付我父親。我父親早死了,要是活到現在,至少要被搞成富農,受鎮壓。」
在韶山的時間安排很緊湊。毛看望了兩處他的本族遠房的居房。兩處都只有兒童和婦女,男人們都煉鋼鐵、修水利去了。這兩家一如一九五八年後所見到的農戶相同。做飯的鍋沒有了。甚至連灶也拆掉,據說灶土是極好的肥田土。
毛下午在韶山新建的青年水庫游泳,問當地的居民這水庫起不起作用。一位老人說,這是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大搞水利建設時,公社黨委書記下命令,叫大家挖出來的。結果匆忙建成,漏水,而且下大雨時,又存不住水,下面要受淹。
公社臨時派人將男人們叫回來。晚間,毛在招待所的陽台上,擺了五桌飯,請他本族的人和一些老黨員。飯中,交談時,一些老人說,吃食堂大鍋飯,吃不飽,因為飯一拿出來,年輕人一擁而上,等到年級大的人擠上去,飯已被裝沒有了。毛又問年級青的人,食堂這辦法怎麼樣。這些年輕人也說不好,因為飯少人多,雖然能擠上一碗半碗,但吃不飽。尤其大家搶著裝飯,好多飯都落到地上,踩來踩去,都糟蹋了。
毛轉過話題問大煉鋼鐵的土高爐怎麼樣。公社書記叫大家上山找鐵礦,大家找不到。又叫大家找煤礦,只找到幾個煤質很差的「雞窩礦」,弄不到多少煤。公社書記說,周圍都在煉,我們不能不煉,讓大家將燒水做飯的鐵鍋、鐵鏟都獻出來煉,門板也卸了,當煤燒。煉出來的是些鐵疙瘩,仍在那裏。我們要燒開水,都沒有鍋用了。公社的鍋,煮飯都來不及,更不用說煮水了。
毛聽著,默然不語。全場一片死寂。看樣子「大躍進」在湖南施行的效果並不佳。毛沉思了一會說﹕「食堂裏吃不飽飯可以散了嘛。這個辦法也太費糧食。修水利,不要處處搞水庫,搞不好,成了害。煉鋼煉不成,就不要再煉了。」
在全國,韶山人民公社可能是第一個解散了食堂,停止了挖水庫和煉鋼鐵的所在。
此時我和毛才開始明瞭全國經濟情況的衰退。毛的重返韶山之行將他自夢中喚醒,清醒地面對災難降臨的現實。回武漢時,毛已不像前一段那樣,意氣風發,興高采烈。但毛仍堅信「大躍進」的基本總路線是正確的,只需要做適當調整即可。毛不願使群眾的沖天幹勁受到打擊。他決定在武漢召開一次會議,提醒領導幹部面對現實,而又不能使全國人民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照他的說法﹕「主要是宣傳上的問題。要潑潑冷水,降降溫。」
我們在六月二十八日抵達武漢。王任重建議,七月武漢太熱,沒有冷氣設備,恐怕受不了。王又說,最好到青島,海邊涼快些。但是毛對青島的印象不好,因為一九五七年夏天,他在青島連續感冒有一個多月。
最後柯慶施建議,不如到武漢的下游廬山去開會。因為這時已經有些中央和省市的領導人到了武漢。就近去廬山,省時,省事。毛同意了。
黨將舉行廬山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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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在毛第二次重返韶山的剪接影片中多了一塊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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