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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绥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37 庐山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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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3 15: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毛老家韶山的情況比中國其餘各地要好得多。饑荒已籠罩中國。已不是個別地方有人餓死,安徽、河南,連偏遠人稀的甘肅都有。一九五八年毛在天府之國的四川成都開會,仍在大力推行十五年超過英國的空想之際,四川也是餓殍遍野。


  我身處倍受保護的一組之中,從未親眼目睹饑荒的真實慘況。在隨毛以及數位「首長」乘船而下的航途中,我聽到了饑荒蔓延的慘事。是時去河南和四川調查六個月的田家英已經回來,也在船上。田家英、我、林克、周小舟和王敬先聚在甲板上,議論紛紛。


  田家英描述了四川的饑荒情況,並說在北京,工業交通系統的意見最多,鋼的生產指標太高,雖然年產量從兩千萬頓,逐漸下降一千三百萬頓,但是全民煉鋼,六千多萬人上山找礦這些一窩蜂的作法,並沒有停止,尤其一九五九年仍在「大躍進」中,人力物力實在過於緊張。


  田家英一語破的,又說﹕「我們黨一向是提倡說真話,現在是假話滿天飛,越說越離奇,可是越弄虛做假,越受表揚。說真話的,倒不斷受批評。」毛是個傑出的哲學家,戰士和政治家。但在經濟上,毛完全一竅不通。這樣,就自然講到毛的「好大喜功」,甚至脫離了毛自己一貫提倡的實事求是,謙虛謹慎的作風。由此又講到毛的私生活的放蕩,一九五七年開始,繼汪東興之後管轄警衛工作的王敬先也湊上去講了一些。


  我聽了真是無法置信。我知道「大躍進」後物質緊張,但不知饑荒正橫掃全國,吃不飽的人數以千百萬計。聽到對毛的批評也大為驚駭。田家英行事向來謹慎,當時他說話的對象即使是跟我們,也已坦白到危險的地步。我更是對王敬先說的那些放蕩醜事毫不知情。王的責任是保護毛主席,在朋友閒談間,實在不應該洩露毛的私生活細節。林克仍對毛在「黑旗事件」中保他一事心存感激,因此沒有吭聲。我則一直保持沉默。


  就在這些人閒扯的時候,柯慶施、王任重、以及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走了過來。柯笑著問,這麼熱鬧,談些什麼。田家英說﹕「現在可是有的地方餓死了人。」李井泉立刻說﹕「中國這麼大,哪朝哪代沒有人餓死?」王任重接著說﹕「人們這麼樣熱火朝天地幹,這倒事歷代沒有的。」柯慶施說﹕「現在有人就是看小不看大,抓住點缺點,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真是主席說的『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因此,在到廬山之前,就在長江的航船上,已經可以看出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見。一方面,凡是大躍進以來,積極按照毛的意圖,往下「壓任務」,往上「報成績」的人,都不容許任何人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所謂「三面紅旗」有批評意見。屬於這類人的,大抵都是省委第一書記,比如王任重、李井泉、柯慶施之流,因為他們在大躍進中,跟毛跟的最緊,幹的最歡。


  另外一種是像羅瑞卿這種並不負責生產建設的中共官員。自大躍進以來,羅一直跟毛巡視,對毛的意旨瞭解得清楚,特別是一九五六年以後,受了不少毛的批評,甚至差一點下放,所以對「三面紅旗」特別「擁護」。楊尚昆則剛在中央辦公廳政秘室的「黑旗事件」犯了錯誤,自不敢貿然說話了。


  另一方面,通常批評毛的有兩種人。第一種人以兩位國務院副總理——主管工業交通系統的薄一波和主管經濟發展的李富春為代表。他們是中央負責工農業生產的領導人,經濟生產計劃指標太高,壓在身上,自是苦不堪言。薄一波在「大躍進」初期,原本不贊成不符合現實的生產指標。但他後來一看苗頭不對,只能順著毛的意思講。原來他讓下面給他準備了一大堆意見,預備上廬山後發言。後來他召開了一次全國工交系統電話會議,講了一大通要「鼓足幹勁、力爭上游」之類的話,才上了山。薄其實對毛在經濟上的冒進深感不安,早知後果不堪設想。但他不能向毛挑戰,也不能說真話。薄和李從未公開批評「大躍進」。


  第二種是到了下面,認真進行了調查研究,對大躍進的災害感受最深的人。這些人既不是主管經濟的領導人,也不負責執行毛的偉大計劃;他們是親眼目睹農村混亂凋零的見證人。毛的政治秘書——田家英、胡喬木、陳伯達——屬於這第二種人。他們的責任是向毛報告真相。


  批評的人只敢在自己人裏議論紛紛。我們在長江船上就是這個情況。但要和持有另一種意見、只會說大話的那批人說通,幾乎是難如登天。看準了問題所在,挺身敢於「披逆鱗」的人,畢竟是寥若晨星。大部分的人不過是見風使舵罷了。知道實情的田家英和深知民害的周小舟也只敢在私下嘟嘟囔囔地批評毛及其大躍進,不敢直接向毛諫言。在船上時,只有田家英講話直切。但是柯慶施、李井泉一開口,田也就不再多說話了。


  七月一日凌晨船到九江。那時任江西省副省長的汪東興仍在接受「改造」中。汪東興來接船。毛看到汪東興就說﹕「到省裏如何?」汪說﹕「這兩年我是按照主席的指示,多接觸了群眾,確實受教育。」毛講﹕「人不能總是浮在上面,以後要立個規則,大家輪流要下去蹲點。」



上廬山的公路修得很好,途中下車休息兩次,到山上只不過一個多小時。江西省組織了一個接待班子,由江西省委書記楊尚奎、江西省人民代表大會委員長方志純和副省長汪東興負責。汪指派了一位姓胡的警衛處長,做毛的隨身警衛。汪向胡交待了一些警衛工作方法和規定。胡找到王敬先,向王說明汪的佈置和安排。


  王敬先聽了以後說﹕「汪東興同志離開主席已經三年多了,他那套是老黃曆了。不能聽他的。」胡此後真的不聽汪的指揮,只按照王敬先的佈置去安排警衛工作,並且又將王敬先的話,傳給了江西省公安廳和江西省委辦公廳。這兩地又把王的話告訴了汪東興,由此汪東興對王、胡二人非常不滿。


  毛的住處,據說原是蔣介石的別墅。是二層的小樓。我們住到鄰近的另一小樓。山上確很涼快,在山下原來一身大汗,到山上甚至感到一絲涼意。空氣很潮濕。在樓上打開兩向相對的窗子,就可以看到片片白雲,從這邊窗口飄進來,在室內打個轉,又從對面窗子飄出去。


  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根據毛的意見,於七月二日開始。毛的意思是,到了廬山,當當神仙,不給出題目,大家漫談,故稱「神仙會」。毛列了十九個問題,讓大家隨便談談。毛參加了大會的開幕,講了話。毛的講話主要是,大躍進取得了偉大的成績,人民群眾的無窮盡的創造力不容忽視;過去一年中成績很大,問題不少,前途光明,大家可以議一議。


  從毛的簡短開幕詞可以看出,毛認為大躍進、人民公社及總路線取得的成績,對之不能有絲毫懷疑,也必須堅持不懈。對於缺點和問題,可以談談,但更重要的還是要「幹」,要向前看。


  最後毛還說了幾句笑話。他說﹕「有人說,你大躍進,畝產糧食多少多少,為什麼糧食又緊張起來?為什麼女同志買不到髮夾子?為什麼肥皂、火柴買不到?說不清楚就硬著頭皮頂●著,鼓足勁去幹。明天各種東西多了,就能夠說清楚了。總的是形勢大好,問題不少,前途光明。」


  繼毛的開幕詞後,領導人分成小組討論。為了便於人人發言,參加會的人按地區分組,一般分成﹕東北組,包括東北各省;華北組,包括華北各省;西北組、西南組、中南組、華東組均如是。


  毛當天晚上告訴我,打算開個十天兩個星期的會。因此,我想當時毛的心情,很是輕鬆。毛去了含鄱口、仙人洞遊玩,還講了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的故事。


  為會議準備的醫療室由江西醫院院長王壽松主持。王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日本留學生。另有四名護士,是廬山療養院個工作人員。王院長十分老實,這四名護士卻十分靈活熱情。每晚舞會她們都必到伴舞。除她們以外,又將江西歌舞團及農墾文工團調來伴舞。不過三、四天光景,四名護士中一位護士,和文工團中一位演員,都同毛混得很熟了,也都分別在夜間被叫到毛的住室「談話」。


  會議十分順利,毛玩得興高采烈。他打電話到北載河叫江青不用來了。毛準備會後去北戴河。


上山的第五天起,衛士長李銀橋在工作人員開會安排工作時,提出林克和我這兩位知識分子不好「伺候」。原因是,我和林克住的樓,沒有裝電話,毛有事叫我或林克時,衛士只好由毛住的樓跑到我們住處來通知我們,衛士嫌麻煩,提出我們最好就在毛住處樓下值班,等毛睡了以後,再離開。


  林克與我商量,這辦法不妥。樓下房間少,我們難找到安靜的房間,而且毛要會「客」,我們在樓下很不方便。而且我們如果到毛的樓下值班,又沒有聽到毛的吩咐,毛會發生誤解,以為我們在探聽他的「隱私」。因此我們斷然拒絕,理由就是毛沒有講,我們只能聽毛的吩咐。這就引起我、林克二人與衛士組發生了爭辯。


  工作會議只好繼續下去。結果越談,扯得越遠,這幾年積累下來的隔閡意見都談出來了,以至於天天要開會爭論了。


  一組內的工農幹部和知識分子之間原本就存在著極大的歧見。工農幹部以李銀橋和衛士為代表,知識分子則為我和林克。


  毛前一段對李錫吾廚師做的菜已經很少說不好吃,這幾天來廬山後,卻幾乎每頓飯都要發脾氣,說做的不好。因此,一組的工作會內容就更多了。李銀橋是舊話重提,在會上一再說,飯菜不好吃,是大夫和護士的責任,沒有改進伙房和廚師的工作質量。


  我們正在爭論不休的時候,一天田家英來到我們住處閒談。他瞭解到我們的近況以後,說﹕「現在是大廬山會議,越開越緊。你們這小廬山會議也緊張起來。」


  我原來認為,一路上雖然聽了些對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意見,但毛在會議開始時已經講清了他的打算,不會有什麼周折了。我並沒有將會議放在心上。我聽過田家英講的情況以後,才回想起這一個多星期以來,毛每晚雖仍然去舞會,但平時卻不大說話,看得出在不斷思索。胃口也不大好。


  雖然會議沒有說討論什麼主題,隨便講講,可是分組會中,不約而同在發牢騷,而且越講越多,特別對壓下面講假話,有意見,人民公社餓死人也普遍出現了。每天各組有簡報,由秘書處呈主席看,可是開會已經二十一天了。主席沒有再講話,也沒有批示。


  其實毛正在一旁默默觀察領導人對「大躍進」的立場。批評毛的人估計錯誤。他們忘記毛在開幕詞中的基調講話——毛認為對「大躍進」的總路線不能有絲毫懷疑,缺點可以改正。他們將毛此時的沉默誤視成默許。事實上,毛的怒氣正越來越高漲。毛常說他不搞「陰謀」,他搞「陽謀」。他認為他在基調講話中就已經把討論方向明明白白設定好了。


  這「神仙會」越開越不對勁了。毛的沉默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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