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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说不出话来了。我已经认罪,但他们还这样残酷无情。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我们有什么办法?怡楷遵命写好大字报,贴了出去。一个还跟她讲话的女同事看了大吃一惊。"你神经错乱了,小李?你干什么要退职?你家里的情况还不够糟的吗?你不工作靠什么生活?你丶小丁丁丶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三口?"她声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心。怡楷苦笑着回答:"十分感谢。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克服吧。
"
教育工会召开了一次会员大会,宣布将我开除会籍。同时,我们被赶出新公寓,搬回筒字楼。过了几天,我俩又被校长叫去。"我们一直在重新考虑你们的问题。我跟人事处长说:‘老王,李怡楷已经有一个孩子,不久又要生第二个。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让她保留工作,挣点钱养活一家三口。'她简直是宽仁厚德的化身。"现在你该明白什么是革命人道主义了。你自觉自愿提出放弃你的饭碗,而我现在把它还给你。革命人道主义,哪怕是一名极右分子的老婆也受惠。去吧,再贴一张大字报,感谢党的革命人道主义关怀。"
我俩又说不出话来了。这样令人咋舌的伪善完全超越我们朴素的道德观念。这种表面的反复无常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神经战,其目的在于打垮我们的精神,并强迫我们用自己的手为他们的不人道涂脂抹粉,为他们欺骗群众的阴谋效力。我感到十分沮丧,但当晚怡楷却平静地说:"他们掌握绝对权力,对咱们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毫无办法,但是必须坚守对生活的信念。"
我的妹妹宁慧也在二十八中被打成右派,罪证就是《北京日报》重点报道过的她在区委召开的鸣放座谈会上的发言。她被免除副校长职务,降三级,到一个郊区农场监督劳动。他丈夫原是一名预备党员,受她株连被取消候补资格。在北大西语系任教的丶我过去燕京的同事中,黄继忠多年来"追求进步",是公认的大积极分子,鸣放期间十分活跃,后来被划为极右分子,被送劳动教养。吴兴华才华出众,既无"历史问题",政治上又"要求进步",已提升为副系主任,却因质疑在英语教学中要学习苏联也被戴上右派帽子。胡稼胎教授,尽管谨慎寡言,又深谙佛法,也因鸣放中有右派言论照戴帽子不误。赵萝蕤教授因爱人陈梦家教授被划为右派受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症。俞大絪教授也因爱人曾昭伦当上了大右派而心脏病发作。曾先生是当年的"进步教授",中共的同路人",贵为新中国的高等教育部副部长。这样一来,当年燕京一共五位英语教授,其中三位男的本人,两位女教授的男人,统统当上了右派。一家一个,无一幸免。在南开,我当年的紧邻丶雷海宗教授也被打成右派。查良铮谢绝参加教师鸣放会,幸免于难,却因为抗日期间爱国参军被打成
"历史反革命",被判 "管制三年"。
王佐良教授主编的《西方语文》季刊创刊号的撰稿人中有好几名右派,其中包括吴兴华和我。刊物的执行编辑丶葆青的爱人道生,被划为极右。主编为"方向性错误"做了检讨,刊物改名为《外语教学与研究》。我为兴华翻译的《亨利四世》所写的评论,本来预定在第二期刊登的,无疾而终。右派的作品不得出版,但我被打成右派的消息还没传到《译文》,我译的《珍珠》才得以侥幸问世。
根据多年后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全国被打成右派的超过五十万人。当年一个汉朝的暴君用宫刑残害一位进谏的史官,从此成为千古罪人。相比之下,这场反右运动对知识分子群体施加残暴的精神阉割,更是千古奇闻。与此同时,在运动中涌现出的大批积极分子,在反右派的阶级斗争战场上立了汗马功劳,升官的升官,入党的入党。一代伪君子和告密者开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为以后的政治迫害运动铺平了道路。
五
在等候我的处分正式批准期间,我继续在图书馆搞英文书刊编目。右派学生都装上卡车送去劳改了,只剩下我单独在一名北大英语专业毕业生严密监视下劳动。这个年轻人老滋老味,满口官方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官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他交给我编目的书刊中,有一批从俄文翻成英文的小册子,都是关押在斯大林的集中营里的受害者写的。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暴虐的悲惨经历像恶梦一样让我惊悸,而他们对自由的渴望不断在我心里回响。有一本小册子的名字是《去告诉西方吧!》。在静悄悄的丶无人问津的图书馆里,我仿佛听见作者痛苦的呼号。但我纳闷,西方国家或者我的西方朋友们是否知道或者关心中国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的事情。于副校长说得对:"不管干什么都要付代价的。"而在社会主义中国,为自由鸣放不仅要付出代价,而且要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
有一天,我年轻的监工把我叫到他办公桌面前,指着一堆美国出版的新书,都是我在运动开始前通过学校订购的,刚刚从日内瓦的中国大使馆寄到。"巫宁坤,这些书你还要吗?"他板着面孔问我。"你要的话就说要。你如不要,我就马上盖上图书馆的公章。"我一直在等着这些书,其中多半是我在芝加哥大学受教的老师们的最新学术着作;我怎么会不要呢?但是我怎么买得起呢,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工资了?我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他可不耐烦了。"我还有革命工作要做,你也得回去劳动。不要浪费时间。"我捡起薄薄的一本,那是我的老师奥尔逊教授诠释英国诗人狄伦斯托玛斯诗作的专着,忍痛放弃了其它几本。当我手里抓着书离开他的办公桌往回走时,我听到他劈劈啪啪往我买不起的几本新书上盖上公章的声音,仿佛他们是该消灭的阶级敌人。那天夜晚,我很晚未睡,对照奥尔逊精湛的诠释重读托玛斯的一些感人的诗篇。在寂静的深夜,我仿佛可重新听到,在我回国的前一年,在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教堂,诗人热情澎湃的声音朗诵他自己的诗《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第二天下午,正准备结束在图书馆的劳动,我又被叫到我年轻的监工办公桌前面。"巫宁坤,我奉校领导指示通知你:关于你的处分决定已由国务院批准。"他用他最神气的官腔宣布。"17日下午二时整,上级派人到你宿舍来送你去接受劳动教养。你准时在门口守候,不得违误。为了给你充分时间做好必要准备,上级决定从明天起,免除你劳动两天。党对你如此宽大,你应感恩图报,努力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立功赎罪。回家以前,你到人事室去一下,在你的结论上签字。"
在人事室,那位雨果笔下的警官在等我。"过来在你右派问题的结论上签字。"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我的六大罪状,教我在那儿签字。我飞快地看下去,他却不耐烦了。"在这儿签字,别浪费我的时间。已经下班了
。" 我一言不发签了字。
我回到家里,把意料之中的消息告诉怡楷。悬念结束了,我俩倒感到松了口气。稍稍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不能让两岁大的儿子在场看着爸爸被抓走,明天由王阿姨把他送到我妹妹家去避难。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和王阿姨一起先带他乘332路公车到动物园去看他最喜欢的印度大象。在动物园门口的水果摊上,我给他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小丁丁紧紧地抱着苹果,我紧紧地抱着小丁丁,直奔象苑。小丁丁一瞅见大象就乐得哈哈大笑。"大爸爸,你好多天没带我来看大象了。我好喜欢大象。你再带我来,快快地,多多地!你答应我吗,大爸爸,呃?"我一下答不上来。跟他实话实说吗?还是说句瞎话哄他一下呢?给你自己两岁大的儿子留句谎言告别?我哽得说不出话来。"一有空就带你来,小丁丁。"我搪塞了过去,心里不是滋味。这时他看到一头大象用鼻子卷起一根香蕉来,兴奋得直嚷嚷,同时张开两只小手要拍巴掌。他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掉进象苑,滚到一头象跟前,立即就给它用鼻子卷走了。小丁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着小胳臂嚷嚷:"我要我的苹果,我要我的大红苹果!"我赶紧把他搂得紧紧的,哄他说:"快别哭了,好孩子,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突然间我感到支持不住了,王阿姨赶紧把孩子接过去。只听她说:"爸爸累了,小丁丁,阿姨带你找奶奶玩去。"我的心往下一沉,迷迷糊糊地看着孩子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坐在公车上才想起没给他买苹果。那个失去的大苹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好像一个童话里的金苹果,好像是我们生活里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什么东西。回到家里,一进门怡楷就问我:"小丁丁哭了吗?"我支支吾吾地说:
"本来倒是没哭,后来...... "
我只剩下一天了。怡楷要上班,她劝我放松一下,一个人到香山去逛逛。香山是游览的胜地,我们一直以为随时可以去的,因此一直没去。我搭公车前往,发现山上游人稀少。我一一观光了各个风景点,在中山纪念堂逗留的时间较长。中山先生曾主张联苏联共。我不禁纳闷儿:若是他活到今天,他会怎样看待眼前的政治现实?最后,我在山顶一个无人光顾的茶馆坐下来喝茶,山顶上的景色尽收入眼底。我要了一小盘五香花生米,两个茶鸡蛋。看到山坡上蔓草延生,不禁想起哈姆雷特的着名独白:"这是个荒废的花园,一天天零落,生性芜秽的蔓草全把它占据了。"自言自语地哼了两遍之后,我猛然打住,暗自责备自己:"你感伤个什么,老兄!你完全明白顾影自怜是毫无用处的。正如毛校长所说,现在该是你反省历史和思想的时候了。说得对,但不是她那一套。漫山遍野都有百花齐放,总有一天,这片大地上将有百家争鸣。我还有自己的园子要培植。"花生米和茶鸡蛋我都没碰,包了起来给怡楷带回去。
回到家,看到怡楷炒了两盘我爱吃的菜,作为饯行的酒席。我没有什么胃口,尽量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她找出一瓶几乎全空的金奖白兰地,把剩下的酒倒进两个小酒杯,虽然她从不沾酒。
"祝-祝什么呢?" 她含笑说。
"祝我们快出世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
"祝孩子的父亲早日归来!"
"他们对我说,我的劳教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多长。你要受苦了......"我感到很自咎,她从小是在亲人无微不至的爱护下生活的,后来把终身托付给我,而我却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现在又让她一个人背十字架。
"你不用为我丶为我们,操心。我那天就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每日每夜为你祈祷。坚守信念,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你今天觉得香山怎么样?"
"很美,美极了!我起初感到情绪低落,后来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齐放,我就高兴了。等我回来,咱们俩一定得去跑遍每一个山头。世界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生活是值得我们为之受苦受难的。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目前你得为我丶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儿的话,我有什么权利不背十字架?"她平静地说。"我把一些换洗衣服
丶盥洗用具,放在你那个旧洗衣袋里了。你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我以后随时把你需要的东西寄去。你想你会有时间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大概不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你就把那本旧的英文原版《哈姆雷特》扔进去,还有那天新买的冯至编的《杜甫诗选》。我感觉好像是要去作一次新的冒险。"
"上帝与你同在!"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1956-58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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