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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1958-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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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9 23: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大跃进进入高潮后,我们被带到总场去参观一个兴凯湖农场长远规划的展览,接受教育。除了大量的图表和宣传画,还有一个未来城市的大型模型。讲解员是九分场的一名青年女犯,她用手中的短棒指着一个角上一群微小的建筑物,滚瓜烂熟地说道:"那就是未来的兴凯湖大学的校址。大学有各种专业,包括农业丶捕鱼丶造纸丶炼糖丶以及其它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有用的技艺。"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你们八分场不是有一名教授吗?那是他理想的去处。"我听了毛骨悚然。幸好那大学从来没超过模型阶段。

不断听到小道消息,传说一些教养人员神经失常了,因为受不了无限教养期和永远留场的前景的压力。也有已经自杀的。我也会屈服于这种难堪的压力吗?不,决不,我应许自己,我决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用自己的手残害自己的生命,我必须保持我的神智健全,坚守我对生活的信念,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



在没有思想改造的情况下,在休息日,或是被滂沱大雨或大雪暴困在监房的时候,我就钻进带来的两小本诗作的天地中去吸取精神营养。

《哈姆雷特》是我百读不厌的莎剧。可是,在一座中国劳改营里读来,丹麦王子的悲剧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蕴。当年我手不释卷的那些学院式的分析研究和评论,现在都显得遥远而毫不相干了。哈姆雷特的呐喊"丹麦是一座监狱!"在这片荒原里回荡。艾尔西诺城堡阴森森地浮现在眼前,好像一个残暴的专制国家的暗喻。哈姆雷特亡父的鬼魂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有无产阶级专政下千千万万冤魂的合唱大军伴唱。罗森克兰兹和纪尔登斯丹会感到如鱼得水,若是他们有幸来到一个现代的伪君子和告密者的王国。哈姆雷特的丧失固然惨重:父亲丶母亲丶天使般的情人丶一个王国丶还有他自己宝贵的生命,这一切都由于一个弑君篡位的恶魔的阴谋诡计。但是,无论剧情如何离奇曲折,动魄惊心,它不过提供了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灵魂受难的悲剧。他的苦难是由丹麦王国的现实问题触发的,但是他在感情上丶道德上丶人生哲学上苦痛不堪的受难,却声震寰宇,使他那些伟大的独白洋溢着令人低徊不已的节奏。休息日,有时在湖边上独自朗诵这些独白,我感到他灵魂深处这种撕心裂肺的受难正是这部悲剧的灵魂。而他承受灵魂深处受难的力量给予这位高贵的丹麦人独一无二的地位,作为一个无愧于受难的悲剧英雄。默想他的生与死,我心里会想:"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如同艾略特的名篇《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主人公所说的。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视的一个"在天地之间乱爬"的家伙。我终于明白,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也不是该不该"忍气吞声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的矢石交攻",而是怎样才能无愧于自己的受难。

"诗圣"杜甫的诗篇本来并不是我最喜爱的古诗经典。但是,在劳改营里读来,从那些杰作中听到的是"万方多难"的时代民族良心的声音。这位"乾坤一腐儒",半生颠沛流离,偏偏还要"穷年忧黎元",荷负天下众生的苦难,把数十年家国之痛化为彪炳日月的诗篇。对遭逢不幸的友人,杜甫也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李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流放夜郎,杜甫当时流寓秦州,不但不懂得
"划清界限",反而魂牵梦绕 ,写一首又一首的诗为 "斯人独憔悴"鸣冤叫屈。反观今世,反右一声令下,文艺界 " 冠盖满京华"
(手头这本杜诗的编选者也在其中),人人上阵,口诛笔伐,落井下石惟恐不及。哪里会有老杜这样的"腐儒"发出这样的怪论:"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晚年漂泊湘丶鄂一带,"老病有孤舟",途中以腐肉充饥,竟死于病毒性痢疾。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如我者,有幸来到北大荒广阔天地,有万千难友为伍,有社会主义的劳改定量果腹,还有杜诗一卷可读,夫复何求!深夜扪心,我真感到愧对千古一诗圣!

解除教养既然遥遥无期,日子一久也就安之若素。除了有两位诗圣作患难之交,难友中也有声气相求的。有一天,我还在导流堤上抬土的时候,给我的筐装土的小伙子用磨得锋快的铁锹把我的右膝盖割破了。我赶紧去找带着急救箱坐在树下的教养分子大夫。他一面包扎我的伤口,一面问我怎么会来到这儿的。我告诉他我被打成极右。他又问我原来在哪儿工作,我踌躇了一会就答道:"我在燕京大学教过
"。

"燕京!咱们的世界太小了!我进协和医学院以前在燕京读的医予。您教什么?"

"1951年我刚从美国回来,在西语系教英语四年级。"

"教授,向您致敬。要是在学校,我还不一定见得着您哩。李天生不 是在您班上吗?我的好朋友。"

"对啊。他在南开和党办的学院给我当过助教。他也被打成极右,早就送到清河农场劳教了。"

患难之交,无话不谈。李大夫的罪名是在医院批斗会上怒骂一个胡说八道的积极分子,被划为"右派流氓"。他被开除公职丶送劳动教养后,妻子和他离婚。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医务室的小屋子里,若不是继续专心搞医学科研,他是会被逼疯的。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他现在钻研各种集中营疾病,并找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治疗方法。他把病例报告连同切片寄给他过去的老师,但是从无回音。后来,在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中,他利用新找到的方法挽救了八分场许多难友的生命。

另一个右派难友是小邓,北师大毕业生。他曾受教于沈从文老师,而且囚囊中还带有几本他的小说,我真是喜出望外。从此,在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修筑导流堤工程中,在摄氏零下40度打冰方的工程中,我往往和小邓边干活边谈论沈老师的作品,《边城》啦丶《从文自传》啦丶《湘行散记》啦,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竟然忘掉了疲劳。

每逢歇"大礼拜",难友们有的蒙头大睡,有的玩扑克,小邓和我往往带上他那几本又破又黑的宝书,到小兴凯湖畔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朗读一些我们最喜爱的章节。小邓操一口地道的京腔,所以总是我选他读。我们俩都偏爱那些有"水气"
的段落,比如: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柄镰刀,锋口磨得亮锃锃的。

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砍了几下,秋天来溪水

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

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弓着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

好像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兴凯湖的水在秋天也清个透亮,并没因为用作劳改农场而减色,我们在湖边磨刀干活,有时几乎也跟贵生一样快乐了。我们百读不厌的一段是: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

山头一抹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

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

对拉船人和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

爱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此时此刻,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丶温存的节奏和音乐,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时而
"作横海扬帆的美梦",时而也免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们从他那
"涓涓细流"的声音获得了存活的力量,那个声音"柔弱中有强韧",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扼杀的。

可是,绝大多数难友从来是和杜甫丶哈姆雷特丶沈从文不搭界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弱班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夕阳中坐在监房外面的地上发呆,手里拿着一张小相片。我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相片,随口说:"多可爱的小男孩!你的孙子?"他眼睛一亮,笑着说:"我的小孙子,我在家时总偎在我怀里。我还能再见到他吗,你说?"他的声音是含泪的。要是我能告诉他就好了。我也想知道我是否能见到我自己的儿子。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怡楷和一丁丶一毛的近照,递给他看。"多好的一家人!"他羡慕地说。"你一定想他们。你是右派?"我点了点头。他"唉"了一声。很久以后,我听李大夫说他是八分场最早饿死的难友之一。

另一个不识字的难友是"二进宫"的小陈。六年前他在广东老家持刀杀伤了他老婆的奸夫,被押送到宁夏劳改农场服五年徒刑,刑满后留场就业。他请假回家探亲,假满后北上回场,在北京换火车。这时候,他才发现身上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于是,他决定在车站的长凳上睡一夜,等天亮后帮旅客扛行李挣点钱。不料天还没亮,他就被一名巡逻的民警捉将官里去,作为劳改农场的逃犯关进劳动教养所,又押送到北大荒!

小陈,三十多岁了,还是想不通,他在上级批准的探亲假到期后返回农场的途中,怎么会被作为逃犯抓了起来。他常来找我,用他那咭倔抝牙的广东官话翻来复去讲他的故事,然后,又激动又有点口吃,要求我解释:"你是大学教授。你一定能够给我讲清楚的。我求你。"听上去像对我责备,让我感到惭愧。或许他过分单纯,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的天罗地网是怎样运行的。过一段时间,他就来找我给他老婆写封信,责怪她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为了报答我,他会把几块豆饼做的饼干塞进我口袋里。他是养猪的,这是他用来喂猪的饲料。晚间我坐在炕上,喀嚓喀嚓嚼着猪食,津津有味,引得左右的炕友们羡慕


去爱"山头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去爱这湖上的小船只和"老就",这都不难,但要去爱阳光下的"一切",却并不那么容易。那些肯定对我们并无爱心的公安干警怎么样?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至少李队长与众不同。一共有一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负责管教全中队二百多名劳教人员,其中以李的级别为最低。他是本地的复员军人,皮肤黝黑,身材短小。他一口农民的语言,没有一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行话。他在战争中打瞎了一只眼,但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场战争,因为他从来不吹嘘自己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他没什么文化,但从不掩盖这个缺陷。每看到墙上贴的招贴上有他不认识的字,他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童一样要我给他讲解。另一方面,看见我用起铁锹来笨手笨脚,他就抢过去,教给我怎样又快又容易地挖土甩土。"我一辈子干这个的,没名堂;你从来没干过,一辈子读书写字,那才叫难!"

李队长和劳教人员在一起时,从来不摆队长架子,跟大伙儿有说有笑,仿佛是和同志们在一起。有一天雪太大,我们没出工,李队长值日来检查监房


"好大的雪,李队长!这儿常下这么大的雪吗?" 我问他。

"你以为这场雪好大,巫宁坤?你没看见两年前我女人生头胎孩子那
天那场雪。我家屋顶上的雪三尺深,大门被积雪堵死了。屋子里零下十八度!她偏偏就在那会儿生!我好不容易才用家里的一点乾草给她烧了一壶开水。我总算攒了六个鸡子儿给她做月子,多一个也没有。我说,那才叫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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