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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李怡楷口述)
我整天上班,而且上班时间越来越长,还要带两个小孩,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丁白天上幼儿园,由我接送。一毛没人管,我只得雇一个阿姨带她,帮助做点家务事。每月工资二十二元,占我工资40%。
简直是发疯,可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日子虽说难过,但我觉得,宁坤被迫流放,我怎么样也得咬紧牙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而且,谢天谢地
,没有发生更坏的情况。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区肥东县乡下的农民,一副朴实的农民面孔,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两个小孩的妈妈。我们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我们俩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吧。我把孩子和家交给她,很放心,相安无事过了好几个月。后来,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保卫科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家。又怎么啦?我有些紧张回到屋里,发现一名保卫科干部坐在外屋一张小折叠桌旁边,小高低着头站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儿?" 我惊慌地问道。
"你让她自己给你说吧。" 保卫科干部冷笑着说。
"小高,你说吧。"
她突然掉转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李老师。" 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待我像自家姐妹,我反而对不起你。我永远丶永远不会再干这种事。要是我再干,你就杀了我。李老师,请你饶了我吧,救救我吧。你一定会饶了一个可怜的农民吧......"
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难堪。我自己是一个入了另册的人,如今眼看一个如此悲痛的姐妹,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跪在我脚下求情,我真受不了。
"小高,快站起来,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我一边劝她,一边伸出手把她扶起来。
她哭得更凶,一开口就语无伦次。保卫科干部插话,告诉我一名巡逻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从校园围墙的墙头扔出去,由站在墙外的她嫂子接着。我本来常认为自己穷得像乞丐,想不到这个农家妇女却还来偷我!保卫科的人说,看来她是初犯,给予宽大处理。不过安大校园里她是呆不下去了。这可难为我啦!让她走,一毛怎么办?不让她走,我就是在家里窝藏小偷?天哪,为什么这种事非得落在我头上?
"如果她现在就走,我孩子没人管。"我考虑了一下以后对保卫科干部说。"我想留她在我家,等我解决了孩子的问题再让她走,当然要保卫科同意。"
"李老师,你担风险吧。"他同意了。"不过,你要承担责任,如果她再犯案。"
保卫科干部一走,我让她先洗脸,然后在单人床上坐在我旁边。我不能决定对她说什么。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她这样一来不是跟我过不去吗?如果她真的缺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跟我讲?我再穷也会尽力帮她的。现在我一定要让她明白,偷盗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她必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样我是否会对她作出过分严厉的裁判?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裁判她呢?仅仅因为这个没受过教育的穷农家妇女偶然拿了我几样东西,而这些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是毫无价值的?不,我不能那样教训她,我得为她着想。她帮我带孩子丶做家务,在我孤单时跟我作伴。现在她碰到了困难,该是我帮她了。
"小高,别太激动。你犯了个大错,也没法挽回了。眼泪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艰难,人难免受到诱惑。我决不会抓住你小辫子不放,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姐妹。现在你也不能为这件事跟自己过不去。这很重要,你听见吗?学校不让你呆下去,我认为呆下去对你本人也没什么好处。你也许不愿意回家,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块一个月了。但是你可以守着爱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强多了。从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训,你会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决定怎么办。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你听见了吗?我们俩还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来。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气了。我得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亲亲她。"
这新的难题成了我沉重的心事,常让我夜里睡不着。我怎么办?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个阿姨,不定会出什么问题。其实我根本雇不起阿姨。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资。每顿饭,我总让一丁先吃饱,然后自己才吃。我已经没什么奶,一毛要喂稀饭,几乎用掉我们全家的大米定量。鲜牛奶是专门供应高干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为她搜购奶粉,虽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制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经有明显的浮肿症状。我知道我应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翻来复去思考之后,春节假期快到时,我无可奈何地决定和一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托付给我娘。这个十九个月的小女儿还没见过爸爸,现在又要被迫离开妈妈的怀抱了!
如果我们在家生活这么艰苦,宁坤在北大荒劳改营的日子不知要更艰苦多少!
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运最拥挤的时候带两个小孩挤慢车去天津。旅行一度是赏心乐事,现在却好像从一个恶梦走进下一个恶梦。客车永远是拥挤的,但在春节假期就挤得水泄不通。小高送我们去火车站,然后就回家。事前我警告她不许哭,但她还是哭了,又给孩子每人买了一小袋水果糖。我们在烟雾缭绕的候车室里等了个把钟头之后,终于被周围的人推到站台上。我左手抱着一毛,右手搀着一丁,小高从后面把我们推上了一节硬席客车的车厢。车厢里挤满了人,通道里也有人坐在地上。我想我也得赶快坐下,要不然可能就没空了。我把一毛抱在怀里,让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这时已是半夜,孩子们很快就睡着,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清早我们到达蚌埠,换车去天津。候车室混乱不堪,挤满了大人丶小孩,还有行李丶箩筐丶扁担丶活鸡活鸭丶各种蔬菜,空气中弥漫着烟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块空地放下我们的包裹,对一丁说:"妈妈得去排队买票。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妈妈。你四岁了,是大哥哥,你看着妹妹,不要动。"一丁笑着点点头。我花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票,回到原处,看见一丁在打磕睡,毛毛却不见了。我大吃一惊,猛一下把一丁推醒:"丁丁,妹妹呢?"他一脸害怕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她不见了。"我赶紧说:"别害怕,丁丁乖乖!呆在这儿不要动。做个好孩子,听话。妈妈去把妹妹找回来。"其实我倒感到很害怕,拐卖小孩的故事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在坐着和躺着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从大厅一头一直到另一头,一路喊着:"毛毛,毛毛,你在哪儿?妈妈在找你,快到妈妈这儿来,毛毛,毛毛!"没有回应,没有毛毛的影子。我感到惊慌失措了。这时我想起我还没到大厅的角落找过。我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等我到了最后一个角落,才看见我的小宝贝蜷缩在污秽的水泥地面上。她边哭边喊着"妈妈!妈妈!"我在几个人身边绊过冲到她跟前。"毛毛,毛毛!妈妈在这儿!别哭!别哭!"等我把她抱到怀里,我倒哭起来了。我使出全身气力拥抱她,吻她。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棉大衣不见了。"毛毛,你的大衣呢?"我惊慌地问她。"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哭着说。
"没关系,别哭,好乖乖!"我把她抱得更紧。一丁跳起来欢迎他失而复得的妹妹。我们是最后上车的,当然没有座位,不过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怀里,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见到我和两个外孙,又惊又喜。等我告诉她这次为什么回家,她止不住流下眼泪说:"怡楷,你怎么受得了这么多罪!你理当把毛毛送到你娘这儿来。不回家,你该去哪儿?要不有个娘有啥用呢?不过你会很想她的。"
娘说得对。我知道我会很想她的。但是感谢天主,她有一位慈爱的姥姥收留了她。
(第七章 株连,1958-60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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