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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第九章 探监,19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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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6 23:48: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据李怡楷口述)

"那就下次吧,再见。"

我很客气地感谢他让我们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给我些真正的食物,谢我也白搭。"
老人走后,宁坤出声一笑说:"老王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可怜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不知为什么事坐了五年牢,刑满留场就业。没有家丶没有朋友丶没有人疼他,他也不关心别人。他借屋子给我们用,要我们用食物作为回报,直来直去。多年社会主义劳改的产物!"

"我为他感到难受,下次我给他带点吃的。"我说。"可给我谈谈你自己吧。呵,这么多年了。"

"说来话长,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而咱们只有两个小时。还是先谈谈你自己和孩子们吧。"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过去三年里纠集成一团的记忆:别离的痛苦丶凄凉的岁月丶不眠的长夜。无止无休的屈辱丶孤零零看着远离父亲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丶每天挣扎求生中一桩桩丶一件件的小事。在如此孤寂的漫长岁月之后,我是多么渴望将这一切向他倾诉!可是,他受了那么多苦难,我怎么能给我心爱的人再增添负担呢?于是,我告诉他我一直很好,白天打字,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一丁是个五岁半的大孩子了,长得很好,很乖,能够一字不顿地背十几首唐诗了。宁坤这时才听我说,一毛从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她长得很漂亮,爱唱歌跳舞,再过几天就满三岁了。我说我答应过一丁,要带他过来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带他来。也许他该学会忘记,你明白"

为了改变话题,我要他给我说说他自己的情况。"比起以前那个地方来,这儿怎么样?"

"唉,"他叹了一口气。"我们本来天真地希望,这个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辖下的地方会实行比较人道的,或者说比较不那么不人道的政策,给我们较好的伙食和较少的折磨。在沼泽遍布的荒原上,我们的生活是无休止的苦役和难熬的饥饿。夏天蚊蚋成群,咬人吸血,冬天漫天风雪,照样出工。然而,那里至少有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可这儿,有的只是代食品和严管。北大荒有一点是我所喜欢的,那掩盖万物的白雪,它消弥一切,令人忘却。但愿我能忘却!"

"你必须耐心,宁坤,"我尽力安慰他。"妈妈要我捎话给你,让你耐心忍受一切。她说你没有做错事,不过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难的。也许,他们不久就会放你出来吧,既然政府已经无力养活犯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真是说不准的!可笑的是,他们总爱说,右派是什么‘人民内部矛盾',‘通过强迫劳动彻底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之后,就可解除劳教。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远!全凭捉摸不定的党的政策!我的生命,咱们的生命,全在他们手里。生死无定,朝不保夕!"稍停之后,他无力地微笑着说:"确实,我必须耐心,怡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我饱经忧患的丈夫。

"我很高兴来到这儿亲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来得太好了。我已经觉得好受些了。你是第七个来探视我的亲人。难友们当然羡慕我得到的食物,但他们更加羡慕的是,在我危难的时刻,我的亲人们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说的:‘人并不是单靠面包生活的。'千真万确,即便在面包意味着生死存亡的时候!在绝望的时刻,我曾在心里呼号:‘同胞们,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以至你们要把我扔给狼群啊?'荒原上真有饥饿的狼群,夜晚我听到过狼嗥。接着,我就想到我的磨难并不是人民造成的,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人民呢?我对人民有过什么用处吗?后来,我就责备自己不该顾影自怜。我的亲人们都受我株连吃尽苦头,但是,他们一听说我快要饿死,不是就接二连三赶来,用食物和爱心来救我的命吗?"

"你不该这么责备自己。你蒙受无枉之灾。只要你好生照顾自己,尽快恢复健康,你的亲人们都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

"你说得对,我必须这么做,才不致使大家的关心和牺牲付诸东流。你四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来给我送救命粮时,我把他要当中饭的两个窝头抢了过来?我那不知羞耻的行径必定使他感到震惊。我已经没有你过去赞赏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饿成那样心里难过极了。"

"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啊!几年时间的营养不良,几个月天天捱饿,就会使一个人变得不成人形。然后就得花不知多长的时间才能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有些人连拉都拉不回来了。而更坏丶更可悲的是饥饿会使人道德沦丧。一个忍饥捱饿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万物的灵长'!为了自己存活,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抢夺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抢你哥哥的窝头一样。饥饿历来都是战争中的可怕武器,可现在我亲眼看到丶亲身体验到,饥饿被用作和平时期的一个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你太累了。你的草包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呵,有的,我差一点儿忘了。大哥给我送来不少吃的,其中有几个大鸭蛋 。我只剩下一个了,好大的。咱们在老王的小炉子上煮煮吧。"

宁坤从草包里拿出那个大鸭蛋,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还有我在地里捡的柴火。"

"你喜欢怎么吃?"我问他。"我好久丶好久没给你做过吃的了。"
"咱们煮煮吃得啦。我来生火。我在荒原上宿营时学会了生火。"蛋煮好后,我递给他吃。

"不,不,咱俩一定要分而食之。你和我已经好久丶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说着,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锈的菜刀把蛋切成两半。"给,一半儿给你,一半儿给我,否极泰来!"

三年多以来,这是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进餐。这是否也会是最后一次共餐?我不敢往下想。

宁坤吃完蛋后开始说:"现在我要给你讲个滑稽的小故事,这种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发生。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贷的人。"

"什么意思?你向难友放高利贷?你哪来的钱放债?"

"比那还坏。我借食物给一个捱饿的人,他答应加倍奉还。"

"他真的加倍还给你了?"

"他要是能还就好了,可怜的老刘!"

"你是说他"

"我给他挖了坟,下了葬。他当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侧。在大学里他是运动员。是他的死把我吓得写告急信的。我不愿不见你一面就走掉。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后悔,反而希望你来不了才好"

"你独自承受痛苦的时间太长了,宁坤。你早就该写信教我来,老早就该写的。"我埋怨道。我的喉咙堵住了。"我回去一定和哥哥们商量,我们必须
"我没说下去,因为我还一点主意也没有。"你必须自己保重,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我只有一个星期的假,但我会尽一切可能再来的。"

我沿着那条寂寞的崎岖小路走回车站,我的心沉重地负载着宁坤所身受的苦难和痛楚,负载着对我们前途茫茫的忧虑。但是,在那个昨天的劳改犯的小屋里两小时的团聚也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念。宁坤在那小炉子里点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头闪烁。



当晚和哥哥们商议时,我说我发现宁坤还远远没有脱离危险。我不愿惊扰妈妈,可我们必须在为时不太晚之前想出一个办法,能使他脱离危险。我该怎么办?由于事无大小都必须通过本人的工作单位,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是去找原单位,尽管存在着可以预见的困难。我真怕重访那往事不堪回首的旧地,又跟那些官气十足的上司打交道,当年正是他们把我丈夫送进牢狱,又把我发落到内地
的。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放弃。

第二天,我乘上早班火车前往北京,在新火车站下车。两年半以前那个严寒的冬天,我带着两个小儿女仓皇上路,是从前门旧车站上车的。眼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客,来到了无情无义的异乡。我挤上一辆开往西直门的公车,一路颠颠簸簸。车上挤满了没有笑容丶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少。透过车窗,我看到的是同样的面孔。肉铺子是空荡荡的,糕点店的橱窗里只摆着瓶装的汽水。我当年离开后竣工的那些高楼大厦,多姿多彩,将整个城市的阴沉面貌衬托得更加突出。这个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弥漫着一种全城举丧的气氛,沉浸在一种神秘的灾难之中。

到了西直门,又挤上一辆开往颐和园的公车。一路上,我想到那些上司会打各种官腔来搪塞我,但是我决心"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想起另一句成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赤手空拳去闯虎穴了。路上花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了西苑站下车。周围那些熟悉的景物勾起了或喜或悲的回忆,但是我心事重重,顾不上沉浸在回忆之中。我本来希望,在走到学校门口那段短短的路上,不要碰到熟人。偏偏我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又一个以前的同事。一共有三个英语系老师,在宁坤挨整之前,他们都是经常和他杯酒言欢的。现在对面走过来,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走进副校长办公室时,他的女秘书差一点儿惊跳起来。我隐约记起在给我"送行"的那次批判会上,她说的那些恶毒话。现在,我站在她跟前,告诉她我从合肥赶来,有最紧急的事要见校领导。她冷冰冰地说:"于校长忙得很。你和我们已经没有组织关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我瞪着她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说:"巫宁坤快死了。我必须马上见副校长。"

几分钟后,我被领进副校长室。他从一本打开的《毛选》上抬起眼睛,伸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李怡楷同志,你好吗?"他以往常那种毫无表情的官腔招呼我。"看见和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同志,我们总是很高兴的。你在合肥工作,是不是?你来北京有什么事啊?"

"于校长,我爱人在清河农场病得非常厉害。他快死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来请求您帮助。"

"他真的病得厉害?" 他漫不经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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