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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接着批他:"老冒,你不但坚持反动立场,更严重的是,你玩世不恭!"
他理直气壮地答道:"难道你不是吗,老巫?这个年头,除了玩世不恭,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跟他说我大半生的遭遇和他的有天壤之别,我没有资格玩世不恭。我给他讲北大荒劳改营的故事,还有清河劳改农场饿莩遍地的景象。一半或许因为他本人是书法家的缘故吧,听我讲起一个年青书法家活活饿死的事,老人家泫然涕下了。可是,他随即倒打一耙,故作正经地说:"老巫,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你很清楚,我们党一贯坚持革命人道主义,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三令五申。抗日战争期间,从来不许虐待俘虏。解放战争时期,政策也完全一样。劳动教养分子怎么可能受到虐待,甚至活活饿死呢?我看,要么是你凭空虚构,要么是你神经错乱。我看我非得检举你不成啦。"说完,他哈哈大笑。
到了四月中旬,政治学习的题目是如何贯彻"四个伟大"关于干部下放的最高指示。广大干部到农村去"安家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势在必行。工宣队丶军宣队头目热烈赞扬伟大领袖这一伟大战略部署的深远意义,号召广大教师争取"光荣下放"。人人表态热烈响应号召,可是人人都惟恐这一"光荣"落在自己头上。实际上,下放对象限于那些解除专政的"牛鬼"丶尚未解除专政的"牛鬼"家属丶还有工宣队的眼中钉。怡楷在劫难逃,早在5月10日公布名单之前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当晚,怡楷来给我"报喜"。第二天早晨,学校派大卡车送这些"光荣榜"上题名的选民返回校园,收拾行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我株连,被迫独自带三个小孩流放农村,比起十年前来更是每下愈况了。我对这"伟大战略布署"感到茫然,我也无言可告慰我的妻子。我送她走回刘庄,在黑暗中无言地告别。
四
怡楷一走,日子就更难过了。"斗丶批"搞得差不多了,坦白交代也完事了。闲下来,我将被如何发落成了我沉重的心事。或许为了改变单调的生活,七月一个大热天我突然发高烧。路过的校医来看过两次,给我吃了一些退烧的药,烧不退反而上升。最后他决定送我去镇上的卫生院住院治疗。正当我挣扎着从竹床上坐起来,准备走,怡楷突然牵着一村出现了。这是我六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孩子,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我又躺倒在竹床上。一村来到我跟前,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他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纸,然后用两个小手指捡起暗藏的宝贝,放进我嘴里。"我盒子里最好的一块糖。我留给你,爸爸。好吃吗?"我只能点点头,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你怎么回事儿,宁坤?"
"我发了几天高烧。你进门时我正在准备去医院。你怎么会知道我病了,怡楷?"
"我不知道。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一村几天前从合肥回家了。我就想带他来看你。你们好久没见了。校医怎么说?""无名病毒感染什么的。让我去住院。"
怡楷看见我走不动,就把我放在自行车上推到镇上去,把一村托付给金大妈。我住进已经有十几个病人的大病房。院长李大夫新近解除专政,给我检查了一下,没做什么诊断。在几天滴注抗生素之后,我退烧出院,怡楷才带着一村回
她"光荣下放"的村子。
八月的一个下午,烈日当空,一丁突然出现在我屋里,汗流浃背。"一丁,怎么回事儿?"我惊慌地问他。"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了?"
"妹妹在合肥病重,来了个工宣队师傅教妈妈赶紧回去。我在香泉中学寄宿了一阵,可学校因为闹大水不能按时开学。食堂关门,我没处吃饭,只得回生产队,在邻居孙奶奶家搭伙。她没多少东西给我吃,我一个人也孤单,我就决定来找你。你看他们能让我呆下吗?"
"你当然呆下。"小陈插话。
"好,那就解决了。"我放下了心。"你说说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走来的。"
"走?多远?几个钟头?"
"四十来里,我估计。我歇息走走。出门很早。一路上吃了好多西瓜。"
一丁刚十三岁,大热天在路上走了六丶七个钟头。金大妈对孩子的毅力感到惊讶,给他做了一大碗蛋炒饭。当天夜里他发高烧,第二天上午小陈带他去看校医,拿了一包复方阿斯匹灵和治中暑的草药。几天以后他好了,小陈带他去驻马河游泳,那是与刘邦争天下的楚霸王的大军饮马的地方,小陈顺便给一丁上了一堂历史课。
一丁的到来不仅让我重享片刻的天伦之乐,也丰富了老冒和小陈的生活。我和头生的孩子分离大半年了。他长大了一点,但是由于营养不良,跟同年龄的孩子比起来还是矮小。他是自己学会游泳的,现在又有小陈乐意当他的教练。我感到更高兴的是,小陈像个大哥哥一样对待一丁,从来不让他觉得他爸爸是归他监管的"牛鬼"。夏天下午很长,没有学习或劳动时,我们就都躺在凉床上(一丁和我睡在一起),小陈带头,大家轮流朗读一篇鲁迅作品,一丁也参加。有时侯,我们会中途打住,议论其中的一段,或者弄清某个论点。
一丁天生不爱多话,可会讲故事,几个月的幼儿园生活给他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有一天,他讲给我们听:"一天早晨,过了早饭时间,阿姨发现我屋里所有孩子都还在呼呼大睡。等他们都睡醒起床,阿姨问他们为什么没准时起床。他们都说巫一丁讲孙猴子的故事,一直讲到很晚。"
我焦急地问他:"你犯规挨罚了吗?"
他笑笑说:"有那么点儿。老师们罚我白天轮流给各个班讲。"
小陈高兴地说:"那太棒啦。你做了一件大好事,让那些被父母亲丢下的孩子们开开心。我一向喜欢看《西游记》,不过我好久没看过了。一丁,你也讲几段故事让咱们开开心吧。"
我不放心就问他:"小陈,这能行吗?"
"没问题。孙猴子是毛主席表扬的革命者典范。红卫兵人人都要向他学习。讲吧,一丁,讲金猴的故事。"这样一来,在让人懒洋洋的炎夏的下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讲童话,让三个躺在竹筏上在狂暴的革命急流中漂荡的成人开开心。
有一天下午,一丁正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林麻子闯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这是老巫的儿子,林师傅,来看他爸爸的。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孙悟空的故事。"小陈回答。"您知道,毛主席十分推崇《西游记》。"
"我知道。不过你不应该跟归你监管的对象在一起玩闹。你应当监督他们努力学习毛主席着作。这对这孩子也适用。"
小陈晚饭后来,面有愠色。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林麻子决定不让一丁再呆下去。对你的思想改造不利,对孩子也没好处,他这么说。"第二天一早,一丁搭小轮去裕溪口,再坐火车去合肥找妈妈,她还在那里看护一毛。
一丁一走,我们的生活又回到单调的老一套:一日三餐丶偶尔的政治学习丶菜地浇水施肥。白菜出现营养不良的迹象,红卫兵头目下令教我多施化肥。菜倒是长得快一些,不过等到老冒和我把收割的白菜抬到伙房,菜叶子已经由绿变紫了。胖厨师看了一眼就说:"你们把这个送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哪是蔬菜?明明是劈柴嘛。抬走!"于是冒老教授和我又把我们的劳动果实送进垃圾堆。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件等候处理的废品。
秋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帮厨,当时全系的革命师生就在附近的公房里开会。突然间,我看见一个男社员从不远处的东郢村朝着公房跑过来。过了片刻,我看见本系岳副书记从公房出来,跟着那个社员向东郢飞奔。显然出了紧急事故。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我纳闷儿。革命师生散会后来伙房吃午饭。他们激动地谈论着,原来是江楠在她住的社员家上吊死了,我听了大为惊骇。下午,我看见在伙房的墙上和门前空地上贴满了写在黄纸上的标语:
江楠畏罪自杀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现行反革命死了活该
一张芦席裹了当狗埋
我听惯了文革夸大其词的革命辞令,并没把这些标语的恶毒语言当真。可是,两天之后,话传开了:江楠的坟被盗了,她的尸体确实是用一张最便宜的芦席浅埋在一个坟坑里。她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被盗走之后,尸体就暴露出来,然后有人又挖了几锹土盖上。又过了一天,她的坟再次被盗,这次是一条野狗把尸体咬得粉碎。社员们愤怒地质问:"这位女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就活该被野狗吃掉?我们犯了什么错,就该遭这样的晦气?"工宣队头目召开全系大会,宣布几项紧急措施:(1)江楠自杀是自绝于党丶自绝于人民,正式宣布为"现行反革命";(2)事件绝对保密,任何人向死者爱人泄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3)红卫兵与革命教师应以毛泽东思想帮助社员破除迷信;(
4)将对事件进行调查,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将按违犯革命纪律严肃查处。
可是,社员们不受"革命纪律"约束,却公开谈论。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死者生前曾遭一名至数名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奸污,并受到威胁,她如胆敢泄露真相,他们将严惩她的爱人。后来,死者发现自己有孕,就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请假,要找一家医院打胎。但是,按政府规定,必须提供父方姓名。这头目不但不设法帮忙,反而威胁说,如果她胆敢泄密,将以"腐蚀工人阶级"罪论处。受害者走投无路,痛不欲生,曾对一位好友吐露唯有一死了之。她的爱人原来已在校园单独监禁,但仍可由红卫兵押解到食堂用餐。从她死后,他再也不许离开监禁室,三餐都从食堂送来。他对严管措施的升级措施感到惊愕,认为这是他的案情严重的迹象。他被蒙在鼓里,一直到文革结束丶工宣队回马鞍山之后。对江楠自杀的调查毫无结果,因为工人阶级的形象不能被玷污。又过了几年,死者"自绝于党丶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才终于得到平反。
江楠之死驱散了一丁的小住带来的昙花一现的田园生活的幻觉。我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在劳改农场饿死的难友,但是江楠之死更令人毛骨耸然丶更令人痛心疾首。这噩耗很快会传到怡楷那里,给她沉重打击。她们二人同病相怜,而且一村和她的女儿同年,在一起玩得很好。仿佛有一种阴影笼罩着我周围的人。社员们摇头叹息。他们再也无法了解,这么可怕的事,怎么会发生在用光辉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安徽大学?老冒和我相对无言。小陈一向大声说笑,现在只顾埋头读书。有一晚,他正在读《水浒》,忽然又听到邻居的狗叫。他急忙关灯,钻进蚊帐,打起呼来。我们听见脚步声接近,大门吱呀一声,又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几分钟后,小陈从蚊帐钻出来,打开灯,重新回到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中去,小声骂道:"真他妈的讨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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