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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陈寅恪双目失明,但他永远睁大着眼睛,目光如炬。
那还是1973
年6月的一天,当年清华大学的名教授吴宓先生,此时身负罪名正谪居在重庆市郊的一间斗室里,垂死病中,他忽然梦到了老友陈寅恪。此前一年多,他曾冒死写出一信给广州中山大学的革命委员会,探问"在国内及国际久负盛名之学者陈寅恪教授"的近况,结果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他不知道陈寅恪在浩劫中历尽摧残泪尽而逝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这生死不渝的情谊,竟形诸梦寐。老友在梦中向他诵释自己的新诗句"隆春乍见三支雁",吴宓百思不解其义,从梦中惊起。
1919
年,正当五四新文化运动浪潮汹涌之际,在美国波士顿郊外的哈佛大学,一个高个子的青年却在校园中俯仰吟啸,旁若无人。他就是中国留学生陈寅恪。先期至此的吴宓与之一席接谈,当即惊为奇才。他写信给国内的亲友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两人由此缔交,结下长达半个世纪的交谊。终吴宓之生,他一直视陈寅恪为师友。在中国社会大转折的时代,他们"以义命自持"相濡以沫的生死情谊,在中国历史上,或许只有传颂千年的钟期伯牙高山流水的动人传说,方能与之媲美。
"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之所托命者也。"------吴宓《空轩诗话》
陈寅恪(1890-1969)祖籍江西义宁,出身世家。所谓"陈氏一门",是指从祖、父到陈寅恪这三代人。对于不了解近代历史的人来说,难免会有这样的疑虑:对于像陈寅恪这样一位毕生蛰居在学院门墙之内的学者来说,吴宓的评断无乃太过?
在近代中国政治文化的巨变中,湖南具有重镇的地位。尽管岳麓书院早有"唯楚有才,于斯为盛"的联语,近代湖南人物之盛依然令人吃惊。近年来探索这一谜底的颇不乏人。但追源溯始,却不能不溯至义宁陈氏父子。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早年进京会试时,曾在酒楼上眺望见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的熊熊烈火,捶案痛哭,四坐皆惊。他由此痛感中国旧法不能不变。其后陈宝箴多年在湖南游宦,颇有政绩,"中兴名臣"曾国藩以"海内奇士"视之。他与被称做"全国最开明的一个人"郭嵩焘及黄遵宪等人相友善,他们突破陈腐的夷夏观念,力主变法维新,学习西方文明。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与谭嗣同等人被并称为清末"四大公子"。他嗜读西方社会政治理论书籍,与梁启超等人经常在一起"讲学论文;慨然思维新变法,以改革天下。未尝一日居官也"。(吴宗慈《陈三立传略》)
清咸丰同治年间,洋务派对于西方文明挑战的回应,仅仅局限于物质器用层次,而无视西方文明背后的政治文化基础。梁启超曾抨击他们:"知有兵事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不知有国务。"以为中国不及西洋的只是"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诚可谓掴掌见血之论。
甲午战败后,中国国势日危,不但西方列强虎视鹰瞵,连俄国、日本也图谋瓜分中国。不甘亡国的仁人志士开始思考变法图强。陈宝箴父子策划以一省变法,先臻富强,"为天下倡"。恰在此时陈宝箴被任命为湖南巡抚,陈三立从旁参赞策划,与黄遵宪等人一道,在居东南上游的湖南省率先发动变法。他们借鉴西方文明,对湖南全省的吏治、财政、武备、交通等进行整顿,不到两年"风气盛开,吏治称最",陈宝箴父子的变法,最引人注目的乃在于推行了一系列开发民智,转变风气的改革措施。当时的湖南风气闭塞,士人仍旧囿于传统的华夷之辨,不思进取。陈氏父子汲汲以养育人才为务,创设新学校,引纳有志改革的仁人志士来湘讲学授徒,使风气闭塞的湖南"人尽奋发,士皆淬砺",一变而为开天下风气之先的省份。毛泽东当年曾经这样记叙陈氏父子在湖南变法的那段历史:"谭嗣同等在湖南倡南学会,召集梁启超麦孟华诸名流,在长沙设时务学堂,发刊《湘报》、《时务报》。一时风起云涌,颇有登高一呼之概。原其所以,则彼时因几千年的大帝国,屡受打击于列强,怨痛愧悔,激而奋发。知道徒然长城渤海,挡不住别人的铁骑和无畏兵船。中国的老法,实在有些不够用。‘变法自强'的呼声一时......大倡。中国时机的转变,在那时候为一个大枢纽。湖南也跟着转变,在那时候为一个大枢纽。"(《毛泽东早期文稿》第二版,第362页)而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正是居于这个大枢纽中领袖群伦的人物。
西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后,参与维新的四君子在菜市口殉难,其中刘光第、杨锐为陈宝箴所举荐,而谭嗣同更是三立的好友,陈氏父子因此以"滥保匪人"罪而被革职还家,"永不叙用"。一生政治心血抱负,自此付诸东流。事后西太后意犹未足,又以密旨将陈宝箴赐死。监刑者事后割取了他的喉骨返京向西太后报命。人们熟知为改革而流血在菜市口殉难的谭嗣同等人,却不知道还有在南昌幽暗的婧庐中被迫自经的陈宝箴。
呼天泣血的陈三立,从此政坛息影。他锤炼诗艺达于炉火精纯,成为同光体诗人的魁杰。但诗人并未忘情家国时世。他的诗风一如陶潜,清隽之中时发狮吼,跃动着诗人的伤时忧国之心。一·二八凇沪抗战期间,他关心战事,以至在夜间熟睡中大呼"杀日本人",惊醒全家。七七事变后,当日寇侵略的铁蹄踏入北京古城,愤恨失声的陈三立不食而死。
生于家国忧患之中的陈寅恪素承家学,早年便已经受了严格的古典文化训练。作为戊戌维新者的后人,他早年便已写下了"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的诗句。从15岁起他便负笈远游,二十年间遍布东西洋。欧美许多国家的著名学府如美国哈佛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柏林大学等都先后留下了他求学的屐痕。
1909年,年甫弱冠的陈寅恪,拟经上海负笈柏林求学,他的父亲曾赋诗送子远游,诗中有"分剖九流极怪变,参法奚异上下乘。后生根器养蛰伏,时至倘作摩霄鹰。"(《抵上海别儿游学柏灵》)对六子寅恪充满期望,期冀他将来能成为摩霄凌汉搏击长空的雄鹰。
此后十几年中,陈寅恪行历三洲,精研欧美人文学术,果然不负他的父亲所期。自近代欧风美雨东渐以来,他为从事学术研究所做的准备,无论在新旧中国都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1926年回国以后,他先应聘于清华大学,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同为国学研究院导师。1939年被英国牛津大学聘为导师,其后又先后在西南联大、岭南大学、中山大学等校执教。被人誉为"全中国学问最大的人"。
陈寅恪秉承了其祖、父两代的优美家学门风。1937年北京沦陷,其时陈寅恪正患眼疾,视网膜已经剥落,为了避免为日寇汉奸胁迫利用,他决定不做手术,毅然冒着失明危险出走,此后到处颠沛流离,结果最终导致双目失明。在他居停香港期间,一家人贫病交加,有汉奸文人妄图以利诱惑陈寅恪出面筹建东方文化学院,被他断然拒绝。最终将妇挈雏,在朋友的帮助下逃离香港。凡此,都显示出他光风霁月般的气节和操守。
义宁陈氏一门三世,真正称得上是忠烈传家。造物主对他似乎情有独钟。他的学术秉赋是超人的。然而,命运对他的摧残也是异乎寻常的。他一生,超人的禀赋与命途的坎坷多难形成强烈反差,让人禁不住联想起为陈氏喜爱的清代文人汪中在其《经旧苑吊马守贞文序》中的凄凉感喟:"奈何天地钟美于斯,而摧辱至于斯极哉!"
作为一位蜚声中外的大学者,陈寅恪的声名从未越出过学院的门墙之外。近年随着其文集和相关文献的出版,他的声名才渐为世人所知。其实无论在新旧中国,陈寅恪都称得上是学术界的一位传奇人物。关于他的奇闻轶事,在知识界的高层一直流传不绝。早在美国留学期间,他就被人誉为"哈佛三杰"(另两人为吴宓、汤用彤)之一;归国后在清华授课,讲台下听课受业者中不乏已成名的教授,他因此享有"教授的教授"的美称。当时学界得享盛名的名流如梁启超、胡适等,有的曾被他嘲讽,有的时蒙他调侃,但这些人都不以为忤,反而对他深为敬惮。
造物主对他似乎情有独钟。他的学术秉赋是超人的。论掌握外语的能力,他在中国学术界是无与伦比的。他不但懂希伯莱文,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等,而且懂得许多已死的古老语言,如希腊文、拉丁文、梵文、巴利文、马扎尔文......作为近代中国史学研究的开山,举凡他所涉足的各个学术领域,一经点染,皆成妙谛。他的学术文章几乎篇篇都成为史学界的家弦户诵之文。在国学研究院停办以后,他又成为清华大学中文、历史、哲学三系合聘的教授,足见其学术覆盖的领域之广。
然而,命运对他的摧残也是异乎寻常的。自他学成归国后,真正能够从容从事学术研究的其实只有在清华任教的十年。此后灾难深重的中国幅员虽大,竟不能给陈寅恪提供一张安静的书桌。他盛年时期遭逢战乱:"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到处颠沛流离。正值学术创造的高峰之际,又由于营养缺乏而失明,这对于一位史学家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在他"失明膑足,栖身岭表"的晚年,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又使他的身心陷于超乎常人想象的痛苦和孤寂之中: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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