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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是悲伤的恩赐 □文/沈嘉柯
小学四年级
小学四年级那年她抓着自己的那张旧课桌,好像最饥饿的骆驼嘴巴里的谷草不可掠夺。全班所有人都换成漂亮的铁桌,只有她的木头桌子残缺不堪,每日硬挺着展览沧桑。那不是荣耀。因为她拿不出20元的更新费。
她打算如果谁让她放手,她就咬那个人一口。其实没有人来强迫她。语文老师走过她的旁边的时候,面孔上带着犹豫,然后弯腰,轻轻和她说,周周你坐最后一排,你的桌子不用换。她就好像蹬开了地狱里已经伸出的幽灵之手,大汗淋漓接近虚脱。
这一年她10岁。调换到最后一排以后,和她说话的人几乎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群白色鸽子里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有的同学经过她,会忽然转头嘀咕一句,烂桌子。
她趴在桌面上,不理会人。她的面孔贴着旧木桌子,可以闻见那些旧年吃过早餐,平日墨水浸泡的油污混合灰尘的味道。这气味几乎使她窒息,但却是她可以抓住的实体。
她还小,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懂。
歧视无处不在,肤色、财富、地位、地理位置、国度、容貌、生平际遇……皆是理由。
幼儿园中班
妈妈的消失是在她上了幼儿园中班后的一个月。那天那个温柔又些微有些漂亮的女教师让孩子们玩游戏。内容是拿筷子夹弹珠。谁在15分钟里夹的最多,谁就能够得到一块巧克力的奖励。毫无疑问她也想吃到巧克力,因此特别卖力。但是越卖力弹珠越是夹不住,四处蹦跳。就像她后来努力讨好所有人,但他们都藏不住的嫌恶。
她没有拿到冠军所以也没拿到巧克力,她夹了30颗,这个数字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冠军夹了48颗。尽管女教师在讲台上说,小朋友们这个小游戏只是为了锻炼你们的手腕控制能力。这些她不关心,她只想着那块甜丝丝的巧克力。努力,原来不一定有回报。世界是不公平的。
她看见拿冠军的那个小朋友黑褐色的巧克力口水顺着嘴巴角落滑出来,她觉得肚子很饿很饿。她回家没有人做饭。
很久以后爸爸才回来,这个男人很憔悴,是那种提不起愤怒的憔悴。因此她乖乖地沉默了。
5年之后,她很懂事地理解了她的家里发生过什么。
她的妈妈跟爸爸离婚了。虽然他们一直没当着她的面吵架,但是他们无声无息地离婚了。她的爸爸总是和不同的阿姨见面,漂亮的或者不漂亮的。有时候带上她,有时候不带她。
带她是因为懒得做晚饭,顺带解决她的吃饭问题。
不带她,是因为她听见有些阿姨亲口说,怎么还有这么一个小丫头。那些口气软绵绵的,藏着嫌弃。
她很多次看见她爸爸把一些用不少钞票换来的鲜花与小玩意儿给那些女人。这个时候她爸爸总是笑容满面春风如流。她只是沉默着,尽量让自己不要饿肚子。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说话的是她爷爷。
中学一年级
奶奶早就去世了,于是她和爷爷一起生活。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爸爸,和爷爷一直生活到中学一年级。小学生和中学生最大的差距是,学费从一两百变成了四五百。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拿退休金养活自己和她的爷爷也去世了。
她在爷爷去世之后默默流泪,但却不是放声大哭。这让大人担心。担心她的大人是姑姑。
一直以来爷爷的钱只够生活费。爸爸把本该给她当学杂费的钱,花给了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所以她的学费其实是姑姑垫的。
好像,这一年,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就是姑姑了。她把所有的感激都写在日记本里。她甚至构思好了将来长大了,工作了,赚到钱第一笔一定要给姑姑。至于将来能够做什么,实在是她无法预料的。问题是,姑姑的钱是偷偷给她的。有一天,姑姑给她打电话,她大老远就听见传达室老头的嗓门儿。这个电话里,姑姑叹气了十几次。说的是,她的儿子升高中了。
高中生的开销和中学生又不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她最后的依靠也将断绝,她要孤立无援了。回到教室,她一直发呆,发了很久。上完晚自习以后,她还留在教室里不走,以致班长不耐烦地催促,你怎么回事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难怪没人和你玩,老师都说你平时怪里怪气的。
她出了教室,出教室之前,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对不起……
她看见全校最后的灯光也熄灭了。宿舍那边一片嘈杂,灯火通明,她在操场上走啊走,心里只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活着?
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她接连想了好几天,反复的,不可遏制的。最后,接近凌晨的时候,她离开宿舍,一个人跑到操场,拿着小小的二手手电筒,还有自己的本子,左面写“要活的理由”,右面写“去死的理由”。自然,她也带上了刀片。
左面写一个,又划掉一个。
右面,写完一个,再添加一个,似乎永无完结。
写完之后,看着这张纸,她觉得全宇宙都要被悲伤笼罩,无所遁形。她哭起来,开始是啜泣,但慢慢变成了号啕,最后,变成了你无法想象的大哭。假如你见过盛夏里最暴烈的倾盆大雨,那么你一定会理解这个女生痛哭的惨烈。她被全世界遗弃了。
从前她也哭过,不可计数。
但这一次,她几乎把灵魂都丢出来,面对面盘点过往,盘点她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14年。她走到悲伤的极致。
好久好久,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她听不见外界任何声响,然后,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对她说:“你很惨,非常惨,但你有力量好好活下去!”
纯粹而勇敢
这篇文章看起来像个虚构的小说,但却99%真实。
因为周周存在着,很认真很真实地存在着。她在广州开了时尚小店,她一直好好生活着。她现在24岁。
14岁那年的自杀意图,没能够把她截留在1997年。
在14岁之前,她几乎不怎么开心地笑,没有朋友,也只依恋爷爷和姑姑。14岁之后,她变得开朗了,那些排挤、歧视、嘲讽一直都在,但是,她不再惧怕了。她开始了勤工俭学,她开始有了朋友。甚至,有男生开始给她写情书。
她不再想要念大学了。大学并不是一个人唯一的选择。
她后来读了职业高中。学费比较容易负担,并且有时间兼职打工。化妆品的推销员、杂志的业务员,她都做。她可以养活自己了。她还做过端盘子的服务员,站大门的礼仪小姐,等等等等。她有了自己的存款,然后去开了小店,用心经营。
22岁那年的圣诞节,她请朋友来聚。研究生、律师、白领、公务员……她在其中,无自卑亦无骄狂。她的人生越走越清晰,她的灵魂越走也越澄澈透明。她忽然明白当年身边的人,对她的嫌恶了。尽管她极力讨好和装扮乖巧,但她身上弥漫着对这个世界每个人的失望与恨。她的别扭,暗暗与世界在较劲。
当她谁也不去讨好的时候,朋友们却自然地来到她身边。她是自足的井,渴慕泉水者会主动靠近。
她想要去学服装设计,她想要去法国巴黎,她努力存学费。知道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奇迹。
那么残酷的青春,她却有健康的心,纯粹而勇敢地活着。
悲伤的恩赐
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人生。
我们不承认自己,在幼年、在童年、在少年、在长大以后、在任何一个阶段,其实我们很惨很惨。我们没有人爱,或者我们得到的爱是扭曲的、压抑的、沉重的。
我们骗自己,你很好,你很幸福,有很多人爱你。
一定要打扮得坚强啊,幸福啊,给他们看。给恨过的,爱过的人看见。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看见。但那个住在躯体里的小小灵魂,面孔是苍白的,嘴唇干燥脱皮,两脚虚脱。
我们又不是王子、天使或公主,生来只被宠爱,不染苦痛。
蔡康永说我们又不是红红绿绿的蛋糕,生来要讨人欢喜。
小时候课本上有鲁迅的文章,他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鲁迅也姓周,原名周树人。
周周不过是她的化名,她有惨烈的青春期。现在好端端地在人间。那个夜晚极深的悲伤,她并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她生平第一次拥抱了自己的人生真相,接受了自己的悲伤,她心头冒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觉察到一种广袤的宁静。
勇敢是悲伤的恩赐。
摘自《女报·时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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