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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年後,終於有紅衛兵公開道歉了(圖)
[導讀] 曾經的紅衛兵們要向被自己或“戰友們”扇過耳光的老師道歉。一封道歉信,“帶了一個好頭”。有人把致歉行為歸結於個人道德層面:“心里有罪,不會安寧。這 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水準”。
這樣的故事並非孤例,但致歉的發生在當下仍異常罕見。道歉與和解遲到了44年,所幸一切都還不太晚。
1968年,上海,某高校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批判大會。 、 (楊秀雲/FOTOE/圖)
再不道歉,當年的被迫害者與做惡者就都要太老了。
和解與道歉發生在這樣一群老人之間:程璧,北京外國語學校退休教師,86歲;關秋蘭,北大附中退 休教師,81歲;李煌果,北京礦業附中退休教師,79歲。在他們的對面是當年的學生,申小珂,胡濱和郭燦輝(化名),他們都已超過了60歲。
這份名單還可以列的更長。在1966年,文革初肇,以中學生為主力的紅衛兵暴力迅速席捲整個中 國。在程璧們所在的北京,據官方數據統計,僅被紅衛兵打死的人數即達1772人。程璧、關秋蘭和李煌果於暴力狂潮中逃得性命,而他們的一些同事則被計入了 死亡數字;申小珂、胡濱與郭燦輝都是當年的紅衛兵暴力組成部分。
現在,曾經的紅衛兵 們要向多年前被自己或“戰友們”扇過耳光吐過唾沫的老師們道歉。
10月21日,南方 周末刊登了申小珂和胡濱寫給程璧老師的道歉信,在信中,退休工人申小珂向程璧請求:“請您寬恕我們”,他說,一個同學在電話里向他回憶起曾經踹過一位老師 一腳的時候,不禁嚎啕大哭。而程璧則回信說,“你們帶了個好頭”。
在信件往來中,申 小珂將程璧比作自己的媽媽,程璧則對超過60歲的申小珂說“你們都是好學生”。老人們的語氣,一如幾十年前的孩子與老師。
堅硬的歷史正在反思之鹽的催動下溶解。發生在程璧與申小珂和胡濱之間的事情,也同樣發生在另外一些 老師與學生之間。在本報記者尋找的範圍內,這樣的故事並非孤例,盡管在歷史的真相全部抵達之前,致歉的發生在當下仍異常罕見。道歉與和解遲到了44年,但 所幸一切都還不太晚。
毆打過老師的學生,能對老師說些什麼呢?
返校的校友人數超出預料,9月18日,原北京外國語學校的50周年的校慶選在了北京國際會議中 心。昔日的老書記程璧已經86歲了,曾在“文革”中飽受批鬥的她在校慶文集的題記中寫道:我愛這所學校,它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在最初的構想中,慶典中將會加入一段默哀,以獻給那些在“文革”中死去的校長和老師們。不過很多人 反對這一點。她認為這與當天的和諧場景不太相襯。最終祭奠體現在主持人的對白中:很遺憾老校長莫平等人未能到會。
莫平已經死了。他在1966年遭到毒打,在1968年“文革”高峰中,“自殺”身亡。
這已經不是當年的紅衛兵們第一次向他們迫害過的老師表達情感。慶典前,一批昔日學生開始給程璧寫 道歉信。甚至慶典當天,還有學生在幽暗中走到第一排,親口對程璧說對不起。
在本報發 出道歉信的申小珂在幾年前退休了,另一位道歉者胡濱人在國外。1968年離校下鄉到內蒙三年,1971年回城後申小珂便扎根湖北,最終在十堰市的二汽退 休。
身為一個技術工人的申小珂關註歷史喜歡讀書。“為什麼會有文化大革命呢?必然性 何在?老師們都是那麼好的人,太冤枉了。”他說。
申小珂發道歉信是為了消解內心的一 些東西。他寫過一篇叫做《仇人之子》的小說,發表在1986年的《人民文學》上。故事並不復雜:曾經飽受酷刑A逃出後,放火燒了敵人B的家,並且帶走了敵 人之子。多年之後當A叫B領走自己的兒子時,B選擇跳崖而死。“B見到自己的兒子,能說什麼呢?”申小珂認為這同樣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當中:一個毆打過自己 老師的學生,能對老師說些什麼呢?
但今年初夏,63歲的申小珂終於將那封道歉信發 出。他首先通過email發給了北京的同學。雖然被視為一個有思想的、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人,但他並非沒有壓力,反復叮囑不要張揚。夏初拜會老書記程璧時, 由同學代轉的打印出來的道歉信一出現,不僅程璧本人,連在場同學們都驚呆了,“怎麼會有這樣一出?”
此前沒人向程璧道過歉。一片驚詫中有人拍照,有人把信一字一字念給老人聽。程璧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不記得申小珂打過我啊。他是好孩子啊。”
雖未對老師施暴,但在校時他也曾戴著紅 袖章高喊“打倒”,對象是自己的老師。為此他無法原諒自己:“我用各種流行的觀點攻擊過老師們,包括程璧老師”。申小珂回憶說,他是含著眼淚把道歉信打完 的。
而在歷史的另一端,程璧說,她只哭過兩次,一次在批鬥大會上被劃為走資派的她跟 著喊“毛澤東萬歲”,有人打她,問:你怎麼也跟著喊呢?另一次是在勞改中她穿了雙解放鞋,紅衛兵卻覺得她不配。
郭燦輝是1965年北京礦業附中四班的班長。他向老師李煌果道歉是在2009年7月11日下午4 點。在六七個同學的陪同下,原本不善言辭的他,面對李煌果和她的家人,用了5分鐘,明確復述了自己當年的過錯。
實際上,他和李煌果老師早在1970年代就已經達成和解。1974年從雲南插隊回京時他就已經拜會 過李煌果老師。當時李煌果跟他開玩笑,你還真有本事啊,當年把我揪起來,跟中央部委的領導陸定一(時任中宣部部長)一起被批鬥。1980年代末的一次聚會 中,有同學目睹他跟李老師相鄰坐著談笑風生。
但在同學張大中他們看來,和老師鄰座、 “談笑風生”是一回事,正式而莊重地向老師道歉,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在這些往日的紅衛兵自己有了兒孫之後。他們開始醞釀道歉行動。
張大中等學生們在聚會中談及老師的現狀異常難過,當年的紅衛兵中當中有人打過老師,有人沒有,但他 們逐漸接受了一個共識:“哪怕下跪磕頭,也要承認錯誤。”
2009年的那一天,復述 完自己的過錯後,郭燦輝分別兩次向李煌果老師及其家人三次深鞠躬。老師坐在那里,臉上沒有表情。2001年,70歲的李煌果被確診為抑鬱症,伴隨著嚴重的 幻覺,對著明亮窗戶叫喊著“窗戶里進來人了。要鬥我”。
近幾年來的老年痴呆症尤其明 顯,不能吃飯不能說話,意識也陷入混亂。他是否知道有人謝罪,一時無法求證。到了晚上,有人去探望她,李煌果能偶爾叫出其中一兩個的名字。她的意識好像清 醒些了。她的愛人單忠健在身邊告訴她,下午你的學生來看你們了,來道歉了。李煌果點了點頭。
不能因為當年的社會環境,就否認自己的過錯
或許因為記憶廣闊,老人們的視線不僅僅停留在懺悔的個人層面上。關秋蘭說,賬不能算在孩子們頭上,道歉固然好,不道歉也應有所反思,“我相信 孩子們的良知,這也符合儒家倫常”。
1996年,時值“文革”三十年,一批學生到關 秀蘭家探望,買菜吃飯。席間一個穿著軍裝的學生,畢恭畢敬把關秋蘭從客廳請到卧室,扶她坐下。這位軍官學生承認曾打過她,以一個筆直的軍禮道歉。關很詫 異,她記得當時的回答是:“我記不得了。”
回到客廳她對同學們說:“你們也是受害 者。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在她的心目中,做飯吃飯本身就意味著友好。抹去風塵人心如鏡,客廳里充滿了靜默。
關秋蘭已經81歲了,耳背,說話聲音很大。跟所有的老人一樣,這位昔日北大附中的老師不願意提及上 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批鬥,只是淡淡地說:“十年啊,根本沒有安穩過”。
“文 革”中留下的“怕”,幾乎不再是一種內心感受,而是作為一種生理症候在幸存者的後來的日子里潛伏了下來。同為“文革”中被批鬥女老師的李煌果表現不同。恐 怖記憶並沒有從她的記憶中抹去,反而令它們愈加清晰。幾年之前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言語和意識正逐漸遠離她的身體。病中也或在夢中,她會被帶到過去,緊跟著 一陣“不要打我”的尖叫聲猛醒。
李煌果的孩子不在國內,昔日的學生張大中和王鳳慧也 參與到了照顧李煌果老師的行列當中。幾年之前,已是耄耋之年的李老師突然發燒,被送到了北醫三院的急診室。王鳳慧接到電話後,迅速趕到了老人的身邊。CT 檢查之後,老人被送到了旁邊精神科醫院——北醫六院。王鳳慧看到,老人激烈地反抗,始終不願意住在窗戶上有欄桿和門上有鎖的精神科病房中。
郭燦輝的懺悔無法改變李煌果老人的痴呆,但對李的愛人單忠健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讓他非常欣 慰。“終於等來了這一天,李在“文革”中受到了很深的傷害”。單忠健把這次道歉看成是一個班級的反思和社會的進步。
進屋道歉之時,單忠健甚至勸阻了郭燦輝,一些同學也攔著。但郭仍然堅持當面道歉:“不能因為年齡小 或者社會環境,就否認自己過去的過錯。錯了就是錯了。”
他甚至第一次對本報記者提及 當年對李煌果老師全部兩次傷害的細節:剃頭,從家里揪出來跪10釐米寬的板凳並毆打。這些事情他從未對家人和朋友提及。“這是地道的恥辱”,在北京魏公村 的一家咖啡館,他終於敞開心扉。
作為一個老紅衛兵,郭燦輝1966年底聲明脫離紅衛 兵組織,至今未加入過任何組織。他會想起“文革”還未開始時,經歷過反右並被開除黨籍的李煌果老師,曾經單獨找他談話,建議他不要狂熱。
11月3日的郭燦輝懊悔不已:“如果當時聽了李老師的,就不會犯那麼多的錯。”
“孩子們寫得多好啊”
10月31日晚,程璧拿著放大鏡在沙發上一遍遍地看著申小珂他們的來信:“孩子們寫得多好啊。”
道歉信被發到校友網上後,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紛紛回帖。學生們也會把它們打印出來,送到不會上 網的程璧老師手上。秋冬之際的晚上,程璧一邊手拿放大鏡反復朗誦它們,一邊慨嘆:“向那個年代所有死於迫害的人鞠躬致哀,向所有不放棄追求堅強地熬過整治 迫害的前輩鞠躬致敬。”讀到這樣的字句,她會放下放大鏡舒緩情緒,像在批改初中生的作文:
小學三年五班,男:小珂和胡濱大哥的信代表了我們的心聲。希望程書記能看到我們愧疚,也幻想莫校長的在天之靈能理解我們的懺悔。我們不想把責 任推給別人,只想在自己的心靈凈化過程中找到一點民族的良知。
小四三班的一個後來也 成為老師的同學寫道:在我當了老師以後,我才明白當師長的含義……小珂學長的道歉信是我們一代人心里的隱痛。
初一一班的一個女生這樣寫:你們信中的話語觸動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每個人都需要認真反思。這 一頁歷史不可能就這樣不清不楚地翻過去了。
初一二班一個男生身在美國。他打算迅速行 動:“爭取回北京參加紀念活動,一定當面向校領導和老師們道歉。”
接到自己學生的道 歉信後,程璧非常感動,“應該讓孩子們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不到一周之後。她寫了回信。在信中,她寫道:“我認為,你們也是受害者。那時不懂事的孩子跟著 起哄;懂事的孩子也有壓力,怕跟不上形勢,怕犯錯誤。”
現在回頭看看,當初被紅色洪 流裹挾了整個理性和情感的,“想跟上形勢”的,不只是申小珂他們這些“紅小兵”。當年同樣遭受迫害的關秋蘭老師,在勞改期間恰逢毛主席像章發行的第一天, 一個初一的孩子堅持不賣給她。關很惱火地說,你如果不賣給我,我就把像章扎到肉里。而後一個高三孩子賣給了她。
但人性和良知仍然在那個喧囂的年代,保存於民間。收到道歉信後,程璧跟申小珂一起吃過兩次飯。申小 珂告訴程璧老師,當年他之所以不打老師的原因在於,他家就住在北京服裝廠旁邊,夜半的哭喊聲經常驚醒他的母親田綠萍。因為他母親告訴他,絕對不能打人。
同樣溫暖人心的片段,也發生在關秋蘭的“文革”歷程里。1970年代,關的一個已上大學的學生冒 著生命危險,晚上偷偷回來看她。在她沒有完全“解放”之前,一位女同學找到她,向她道歉說,“我爸媽跟我說,你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晚上偷偷約會沒有“解放”的“反動分子”,這在當時是有巨大風險的。關秋蘭一直內疚於一件事,當時 學校一個叫李潔的教務員在日軍占領北平時,曾和一日本商人結婚。因為怕李潔的“問題”會連累他們,所以一直不敢和李潔說話。
當年的北大附中的主體為軍隊、乾部子弟和知識分子的子弟,關秋蘭班上工農子弟不足10人。同樣的情 形也在程璧所在的北京外國語學校,周總理批示“從小培養,打好基礎”後,1965年,五千多人報名者中僅招錄四百多。近半個世紀過去,兩位老師仍沿用“孩 子”二字而今直呼已年逾六十的學生們,“孩子們都很優秀。”
在過去痛苦的煎熬中,關 秋蘭開始尋求內心的解脫。“我是怎麼想通的?”她會這樣反問我們:“我是華僑,沒有為新中國出過力,回歸即已在祖國的溫暖懷抱中,從高中到大學到工作。比 起當初的革命者,我算老幾啊。”她說自己這樣就想通了。
郭燦輝的一位女同學總結說: “都是不明真相的歷史參與者,一個人能承擔多大的歷史責任呢?”她把道歉歸結為個人的道德而非其他層面:“心里有罪,不會安寧。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水 準。也是為了後代負責。六十歲左右的人都活著呢。”
她援引那句“哀而動人”的口號來 評價身邊的致歉:從前做牛馬,現在要做人。
(南方周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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