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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父亲刘书朋大人
2013年11月4日凌晨3点,我接到弟弟的电话,弟弟只叫了一声哥哥,就痛哭失声,他哭了几分钟,说不出一句话。除了弟弟的哭声,我还能听到一片哭声,有男音,那是我的弟弟、妹夫、侄子、外甥们,也有女声,那是我的妹妹、弟媳、侄女、外甥女们。我知道,父亲走了。我无言,除了满眼热泪,只有满腹愧疚。
我是一个罪人,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罪人。我的最大的罪过,就是不孝父母。
我离开中国13年了。十三个365天,十三个365夜,我都没有再踏上中共统治的领土。而我的父母,也没有离开中共统治的地区。十三年,我没有再见到我的父母。
一年前,父亲心脏病发,住进医院。我多想看望他老人家。可是,我没有中国护照,被禁止回国。我曾经想偷渡回去,那怕看父母一眼,就被抓进监狱。和几个朋友商量过几次,他们都认为我那样做太冒险。如果被中共发现,坐牢是一定的,不但见不到父母,很可能,还会给父母弟弟妹妹带来麻烦,甚至永远回不来美国了。
父亲已经知道了我在海外做的一些事情,也一定知道我的思念。每次打电话给他,讲到思念之情,父亲总是说,我和**都很好,都不想你,你不用想我,你别回来,回来见个面,有什么用?在电话上听听声音,在视屏上见见面,我就很知足了。
每当听到父亲这样说,我就特别难过。我有儿子、女儿,我知道父母对儿女的思念之情。哪有父亲不想儿子的?他说不想我,那是让我的心里好受点。我知道,他在说这句话时,心里会是多么的苦痛。
我父亲深爱我们,为了我们,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有一次,他还很年轻,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把他的生命献给了我们。
那是在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共准备开展“第二次镇反”运动,先选择一些地区进行试点,我们村不幸被选上。潍坊市委工作组一行10余人,在一位叫鞠昆仁的科级干部带领下,到我们村蹲点。他们进村后,立即召开全体社员【那时,村民都叫公社社员】大会,鞠昆仁给大家讲解这次运动的必要性,动员大家揭发阶级敌人。可以公开揭发,也可以秘密揭发。秘密揭发的,可以到工作组的办公室--大队部谈,也可以写匿名信,投到匿名信箱中。揭发者有功,揭错者也无过。他讲到最后,声嘶力竭喊道:这场第二次镇反运动,比第一次镇反更重要,要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在石龙河大队,不揪出一大批阶级敌人,他们决不收兵。
动员大会不过一个星期,第一批嫌疑分子就被叫到大队部坦白交代罪行。不出所料,我的父亲成为首批嫌疑人之一。每天早上,他就被叫到大队部交代罪行,直到晚上很晚才回家。我父亲实在想不起他有什么问题,鞠昆仁却告诉他说,他的问题非常严重。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村长,他是投机倒把份子,妄图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是个历史、现行都有问题的双料,这一次,一定从重打击。
怎样从重?怎样打击?鞠昆仁不明说,却暗示他,他完了,他的全家也完了。我父亲反复说明,他想不起有什么问题,请鞠昆仁提示一下。鞠昆仁便讲出了两件罪行。一件是私自杀猪,一件是低价买的青岛铁路局处理的废弃木材。我父亲听后,大呼冤枉。他向鞠昆仁讲明真相,鞠昆仁不但不采纳,反而说他狡辩、抗拒,要“抗拒从严”,严惩不贷。
这哪里是两条罪状啊。所谓私自杀猪,那其实是我的“罪行”。我们几个弟兄姊妹捡了几篮子杏核、桃核。利用晚上砸开,取出杏仁、桃仁,春节前,用锅煮熟准备腌制当下酒菜。煮出的水,我用盆子倒在猪圈里。冬天猪圈结冰,水渗不下去,谁知道,杏仁水是有毒的,一头大肥猪喝了杏仁水,竟被毒倒了。父亲看到口吐白沫的肥猪,心痛不已,赶快请来本村外号叫“三飈”的长者,请教办法。“三飈”看后急急说,猪中了杏仁毒必死无疑,趁猪还没死完,赶快捅上一刀,放出血,清干净肠胃,猪肉还是可以吃的。如果等猪被毒死了,那么,毒素就进入肉中,血液也放不出来了,这肉就不能吃了。我父亲情急之下,请三飈杀了那猪,卖了那肉。
所谓贱买木料,纯属巧合。我父亲到青岛,顺道看望了我大姑母的小叔子。他在青岛铁路局工作,他问我父亲,买不买木料?我父亲问:什么木料?他说,是建房的支架,现在房子建好了,没用了,堆在那里占地方,领导让卖掉。我父亲问明价格,感到比市场价便宜,便答应买,他随那位表亲到办公室交了钱,雇车将木头拉回家。木头是不少,足可以盖十几间房。父亲想以后将旧房翻新,给我和弟弟娶媳妇。
鞠昆仁说,不经批准,私自杀猪,就是投机倒把。所谓杏仁水药昏了猪,纯属胡编。买了那么多木头,不可能自己用,是想以后卖高价,这是贱买贵卖,投机倒把。更重要的是,我父亲态度不好,拒不交代罪行,又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当然要新帐旧账一起算,从重打击。他下令,将木料没收到大队部,将杀猪卖肉的钱交给工作组。赃款、赃物俱在,就等收网了。
父亲眼看就要被专政了。鞠昆仁将我叫到办公室,和我谈话,要我和父亲划清界限,主动揭发父亲的罪行,争取当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晚上,父亲和我做了一次长谈。他说,他不能活了,他从今天开始,就不吃饭了,他准备饿死。他求我,在他死后,顶起这个家,将弟弟妹妹拉扯大。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别说你没有罪,就是有罪,也罪不至死啊?你何必自杀?他说:儿子,你不知道共产党的厉害。我一定会被判刑,那样,你们弟兄姊妹五个,就是反革命子女,你们怎么活?谁敢嫁给你们?如果我在被判刑以前,就死了,就不会连累你们。我不吃饭,饿死,他们以为是病死的,不算畏罪自杀。我想好了,你就不要劝我了。我哭着劝他,他怎么也不答应。从那时起,父亲真的不吃不喝了。眼看父亲一天天瘦弱下去,我快急死了,但急又有什么用啊?
就在我父亲眼看就不行了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和我父亲一起被整的第一生产队保管员周文成,被人诬告为监守自盗,不堪折磨,上吊自杀了。第二天,他的儿子周登起,当时的大队团支部书记,披麻戴孝,手执铁锨,嚎啕大哭着向大队部冲来。几个人小伙子抬着周文成的遗体,紧随其后。周文成的妻子、女儿大哭随行。看到的老少爷们无不落泪,有几个热血青年,也拿起铁锨、禾杈、扁担,跟随周登起,冲向大队部。鞠昆仁见状,慌忙命令关起大队部的大门,打电话给派出所求救。但周登起等人在门外大哭大喊,敲打大门。眼看大门就要被撞碎,鞠昆仁慌忙爬墙,带领他的工作组逃跑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到石龙河村。鞠昆仁跑了,我父亲也从鬼门关回来了。他的罪行,也随着形势的变化而不了了之了。
想起这一幕,我除了感激周文成、周登起父子,也由衷敬佩我的父亲。他,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啊。
我父亲更伟大之处,是他的孝心。
我父亲十三岁时,我爷爷就死在中共监狱中。我奶奶,一个小脚女人,我小姑,一个10岁的孩子,一家三口艰难度日。十三岁的父亲,就顶起了这个破败的家。那时的石龙河村人,都以为老刘家完蛋了。可我父亲,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硬将这个家撑持起来,成为石龙河村首屈一指的人家。而他对我奶奶、我大爷爷的孝道,到今天,还是石龙河人的美谈。
对我奶奶的孝道,我三天三夜讲不完,讲了也会羞死我。仅讲讲对我大爷爷的孝道,就能羞我半死。
我爷爷的哥哥,给过我父亲一些帮助。为此,我父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几乎搭上了自己和全家的前途。
1958年,我们老家也飘起了三面红旗,不久,就吃不上饭了。眼看要被饿死了,父亲便带着全家到了吉林市,投靠到我的小姑母家。靠姑夫亲戚的帮助,父亲在砖厂找到了工作,由于他的勤恳工作,不久便转了正式工,成了骨干,全家也有了吉林市的城市户口。1961年和62年,大爷爷的妻子和儿子先后饿死了,他也病了,他写信给我父亲,希望我父亲回老家,给他养老送终。我父亲回信,请大爷爷到吉林市,他愿意为他养老。可大爷爷表示,他不愿意死在他乡。1963年,大爷爷说,他病重,请我父亲一定回来,否则,就见不上他的面了。父亲看到这些,竟然辞去了工作,带着全家老小,回到了给他无数痛苦的石龙河村。经过我父亲的调养,大爷爷恢复了健康,又活了8年,才安然寿终。这八年,大爷爷和我们吃住在一起,我们的好饭,先给大爷爷和奶奶吃。大爷爷逢人就说,书朋比我的亲儿子还孝顺。
想起这些,我真得惭愧啊。我与父亲比,他是巍峨的泰山,我只是泰山脚下的一座荒丘。我不禁对自己说:刘因全,我呸你。
再过6个小时,父亲的遗体,就要火化了。我想象不出,父亲的灵魂看到自己遗体进火化炉时,自己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还有外甥子侄辈都来为自己送行,独缺自己最喜欢的长子,会怎样想?
我的心在绞痛,我的手在拍打我的心。人啊人,怎么就这么难?
我知道,随着火葬场工人按下焚烧父亲遗体的按钮,我的心,也随着父亲的遗体一起,被烧成灰烬了。
哀莫大于心死。
父亲的肉体死了,我的心死了。
父亲的灵魂会永生,我的灵魂会怎样?
我哀嚎,向着天空,只能向着天空!
我的天啊!
刘因全
2013年11月5日19时
于洛杉矶父亲牌位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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