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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亮:一只绝命戒指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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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天亮:一只绝命戒指的回忆
文革大杀一隅

作者﹕张天亮

昨日乔迁,意外地从旧衣物里重获失去多年的那只戒指,望着它,文革时那股辛酸血泪涌上心头,望着,朋友的嘱托至今还历历在目,逼使我提起笔来,将广西大杀这段人间惨剧记录如下:

学杀人。那是1968年春夏之交,广西苍梧县人和公奉上级指示,派公社人武部长黎植启到广西宾阳县参卢墟杀人现场会议。大会开始,宾阳县革委主任指挥民用木棍扁担和锄头一次将47个阶级敌人活生生打死。广西革委会要求各县贯彻执行卢墟会议精神,以公社为单位按人口多寡分配杀人任务,大公社杀30到40人,中等社杀20到30人,人和公社属山区小公社,计划杀10人。历次政治运动杀人比较彻底,加上三年人为的大饥荒饿死万多人,所剩五类分子寥寥。黎植启等向大会提出要求把任务杀10人落实到杀7人。

大会决议:全省统一行动:杀时禁止响枪,用扁担木或锄头活生生打死,以此警告民众,谁反对共产党或不听共产党的话,谁就没有好下场!从此广西省掀起了一大规模杀人运动高潮。

那时我从城市中学下放到人和中学任教,结识一位叫覃儒的老师,是人和流山大队人,45岁,广西梧州师范中专毕业,任小学教师15年,教学认真负责,在群众中享有极高的威信。为了教好学生巩固学额,他不辞劳苦晚上进家访,碰到有困难的学生就慷慨解囊,或借钱为学生住,或资助学生交学费,让学生完成学业,深受学生和家长爱戴。但共产党认为这是拉拢腐蚀群众一种手段。因为他出身于地主家庭,群众拥护他就等于拥护阶级敌人,贬低共产党的威信,必须把他的威风打下。每逢政治运动到来,都给他戴上“腐蚀革命群众”的大帽子,勒令他彻底坦白交待。

四清运动祸从天降,一些村干部为了立功,赃嫁祸,污蔑他私藏武器,勒令他停职反省,彻底交待问题。他说:“我一介书生,少年在人和中心读小学,毕业到龙墟读初中,之后到梧州师范读中专,1952年毕业,回流山小学任教直到现在,哪来的枪枝?”那干部顶证说:“我亲眼见你父亲背着步枪上山打猎。解放后那支枪藏到哪里去?”覃儒说:“解放前有钱人家为了防范贼人抢劫,都买枝枪看门口。那时我离开家庭去人和中心读小学,不了解情况。究竟是父亲的还是别人的?我实在不知情。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也没有留下遗言。”组织上追来追去,没有结论,便把它挂起来。每次运动一到就找他算账,勒令他彻底交待枪枝下落。在大部斗争时少不了吊打跪,就像斗地主那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今次清理阶级队伍,一定要他把枪交出来。

推广杀人。人和公社革委会在人武部长黎植启的领导下先回苍梧县集训,学习消化卢墟会议精神,出大字报互相检举揭发,掌握内部情况,培养积极份子,布置工作任务,然后从外部入手,将七个五类分子抓起来试刀。会后决定回到公社后分头做好工作。一个礼拜后(即八月十六那天)召开公社社员,学生,教师和干部大会,地点社门口广场。

教师集会,覃儒深恐大难临头,要求我不要和他接近,以免影响自己的前途。但我认为朋友有难就一脚踢开,是做人没有骨气的表现。我对他说:“不要怕,有什么就什么,不要为了过关就认罪。放心睡觉吧,天塌下来当被盖!”

次日天未亮就吹哨子起床。洗漱完毕,所有教师集到院子开会。院子四周被教室围着,一个路口出入,由民兵卡守。只准入不准出,会议开始由党支书邹德光讲。他宣布今天上午10时集中到公社露天广场开会,禁止铁器刀具进场,违者当破坏会场论处。老师要管教好学生,只准看不准动,不准交头接耳和喧哗大叫,看完后个人都要吸取教训,有问题的要彻底交待问题,争取从宽处理。会后不准宣扬,违者后果自负。

教师听了不寒而栗,个个缄口结舌,他眼望我眼,仿大难临头。吃过早饭,教师率领学生列队到公社露天广场集中。那里席地而坐满了人群,围成一个巨大圆圈,最里面的是民兵,民兵的外层是居民,居民外层是青少年学生,被最外层的教师管着,不得随意走动。这是有史以来最多人的一次集会,神情惊恐万状。又像死一般的寂寞。

10时30分大会奏起毛泽东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歌毕,十多个卫红指挥部的民兵押着7个被五花大绑的阶级敌人步入会场,人武部长黎植启命令他们相隔一米背对背跪下任何时候不准调头观看。接着从后面冲出一条大汉,他提夹木棍,满脸通红地怒气冲冲走到一个五类分子跟前问:“认识我吗?”那五类分子道:“认得认得,那是村民意见,偷鸡挂牌游街是他们所为,不关我事。”李锦雄道:“你出口他们出手,主犯是你。”说完一棍朝五类分子头部打去。那五类分子侧身避过,打中肩膀倒在地上,李锦雄趋步上前朝头部致命一棍,五类分子颤抖着两条腿,一命呜呼了。为了稳定其余六人,李锦雄指着死人说:“诈死,等会儿再跟他算账。”

李锦雄转过身来跟一个打铁的五类分子说:“打关刀和匕首是否伺机反攻倒算,复辟资产阶级政权?那五类分子连忙说:“不敢不敢!我只是赚点钱养家活口罢了,哪里敢胡思乱想,违反政府法令?”李锦雄挥起木棍当头一棍,“噗”的一声响,正中要害,就像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滚了出来。再补一棍便伸直两脚气绝身亡了。

其余五个阶级敌人被民兵监视着,不准调头看,但听得切木棍打人的声音。其中一个五类分子违令,听木棍一响,便挣扎调头观看,见两个同伴被打死在地,“哇”的大叫一声:“民兵杀人啊!”求生的欲望从跪地一跃而起,其他四人亦拔腿飞奔,守在身后的民兵见状慌了手脚提起木棍一窝峰地追了上去。一位上了年纪的五类分子被民兵追到,拦腰一棍打翻在地,再补一棍两条腿伸直不动了。

另一位上了年纪的五类分子估计跑不过他们,停了下来:“老乡,且慢动手,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要杀我?我一向奉公守法,死不瞑目啊。”那民兵道:“这是公社党委命令。里通外敌泄露国家机密,把祖国的情况告诉台湾敌人,使国家的名誉受到巨大损失。”那五类分子:“那时大饥荒,我三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了,向亲人求救,寄些米油糖回来度荒年……”话没说完,李雄手提木棍追上来,对民兵大吼一声:“和他讲什么耶!”抡起木棍照头便打。那五类分子躲闪不及,正中要害倒在地上,再补一棍,伸直两脚不动弹了。

其余三个五类分子为了求生,冲出人群,夺路向大街跑,但双手被反绑着,哪里跑得过年青力壮的民兵?未到二条街口,就被李锦雄率领的民兵追上,挥舞木棍一轮毒打,三人登时毙命。

人和公社杀人现场会议前后一个小时结束,街道上血淋淋的躺着七具死尸,学生吓得面如土色,“哇”的一声四处奔逃。胆子大的跑到大街看五类分子遗体,有的被打爆了头,鲜血流出地面;胆子小的到饮食店买粉面吃,边吃边失声流泪。老师为人师表受纪律约束不敢走动,尤其从城市下放来的老师从未见过恐怖野蛮杀人场面,吓得心惊胆战,呆如木鸡。

覃儒老师是本地人,经历过农村所有政治运动:如“清反霸”,“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土改”,“三反”,“五反”,“整风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饥荒”和“四清”等运动。中共先把民间反抗力量彻底消灭,然后有计划有步骤地斗争“国民党人员”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枪夺他们的财产,再把他们戴上阶级敌人的帽子管制起来,放到各个政治运动中以杀害。今次只杀七人,其余亦肉随板上,任剐任剁。

沉尸灭迹。覃儒老师望着人武部长黎植启指挥民兵虐杀五类分子,心里早就做好准备,他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面,久久才问:“老师,不怕我连累吗?”我说:“怕什么!身正不怕日影斜,又不是犯法,被人怀疑罢了。”

其实我的心也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因为我大姐是美国公民,中共十多年的宣传:“美国是中共的头号敌人”1960年大饥荒时父亲寄信要求大姐接济,被公安局检查信件,在档案里记上“里通外敌”,祸连后代。一个礼拜公社党委在苍梧县参加清理阶级队伍大会,在龙墟的大街联名贴出我的大字报,从三楼吊到地下,检举我是混进老师队伍的美蒋特务。暂时未搞到我头上罢了。”

他见我态度坚决,把眼睛端详着我,随即从左手名指脱下那只翡翠戒指说:“我非常愿意和你交朋友,如蒙不弃,请收下这只戒指留作纪念吧……”话未说完,卫红指挥部的宋队长走到面前大声吆喝:“覃儒,公社给一个任务,将一具死尸拖下驳船。”说完将一条麻绳抛到覃儒身上。

覃儒大吃一惊,知道把自己和五类分子等同看待,急忙将翡翠戒指戴到我的手上,拿起麻绳问宋队长道:“拖哪一具?”队长道:“拖前面那个老鬼。”覃儒将绳缚在老人脚上,又将绳搭在自己肩膊上,用力往江河面拖。

那时江河泛滥,河水咆哮着冲出一个个小漩涡。覃儒拖了十来丈远,突然被东西卡住了,调头看时,只见那老人呻吟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把我拖到哪里去?”覃儒大吃一惊道:“宋队长叫我把你拖下驳船。”那老人意识到生命到了尽头,求生欲望使他倏然坐了起来,用哀求的声音说:“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是无辜的。”覃儒说:“不能走,否则被民兵发现把你打死。会游泳吗?下了驳船我把你放下河里,自己逃生吧。睡下,不要动。”

覃儒放开大步把老者拖下驳船,驳船早就摊着六具尸体六个五类分子忙着把尸体的双脚拴上大石,逐个抬到船下,“咕咚咕咚”的推下河里。风大浪急,河水滔滔滚滚,一排排一串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被虐杀的五类分子的死尸(1),乘风浪冲到船头,一个民兵急忙拿起竹篙撑,尸体滚起一团水泡,发出浓郁的臭味。驳船摇摆不定,负责抬死尸的五类分子冷不防踢中老人家的活结,绳索散了开来,被宋队长发现,重新打上死结,正想下河里,老人求生的本能用双手死命抓住船舷,宋队长用手扳不开,李锦雄见状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对准老人的手指狠命地砍下去,“嚓!”的一声手指凌空飞起,老人“哇——”的一声!如山崩地裂,水静河悲。一个才华卓著的学者,被一个二流懒汉的共产党员夺了姓命!

走上绝路。覃儒想救人没救成,反而露了马脚,被李锦雄告发,党支书邹德光勃然大怒,厉声吼道:“不想活了!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接着勒令覃儒停职反省,彻底交待问题。覃儒左思右想,从过去想到现在到将来,再想到年幼的子女,自己有责任抚养他们,但现实不允许自己选择。他立下了以死明志的决心,领了稿纸坐在办公室里挥笔疾书:“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要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一连写了几句,每句代表一个运动到来党委对他施暴,吊打跪逼他坦白交待。但他冷静一想,这会激起共产党的愤怒铲草除根,遭满门灭绝。

覃儒为了不连累妻子和儿女,提起笔来说理:“我是一书生,自幼离家读书,没见过父亲玩枪,是别人借给父亲打猎的,不等于父亲有枪,更不等于我为父亲收藏枪枝啊。”写到这里他停下笔仔细读读,觉得重要的没写。于是他又拿起笔来写下遗嘱,把学校的五十多个学生同家长的姓名地址写在另一纸上。末了,他看看手表,时针指向十二点,他把坦白交待书压在台面上,把遗书写好放进衣袋里,跑回宿舍,见我睡着,轻轻推我一,我从梦中惊醒问:“有什么事?”覃儒道:“看来他不会放过我啦!”我安慰他:“不要看得那么严重吧。”顺手把那只翡翠戒指交还给他。他坚持说:“留作纪念吧。如果有机会到美国,不要忘记把此事告诉世界人民”我觉得事情严重,起身陪他到外面走走,劝他放开胸怀,千万不要自寻短见。他用力握住我的手,久久才放。取了自行车,一溜烟向流山大队飞驰。

两点钟后抵达家门,他用锁匙开了大门,看见房里的妻和孩子正在熟睡,他多么热爱这个家呀,但现实不允许做,他凝视着他们,久久才转过身到厨房取了一个瓦煲和一盒火柴,趁着月色明媚高一步低一步向前行。在路边拔了一棵大茶(又名断草),装了一煲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达瓦山而来。。。。。。

早上七点钟邹德光起床,见到覃儒的坦白书压在台上,都气炸了,认为他大逆不道,马上派民兵抓他到办公室,准备召开公社教师大会,杀一儆百,以戒万人。可是找遍整个人和都找不着。又派民兵到他家里搜查,他妻说从来没见过他。第二天发散民兵去找亦未有结果,第三天一个社员反:在达瓦山看见一个人站在树下,怒眼凸睛,一动也不动。

邹德光派民兵打听,果然发现覃儒挨住一棵树站着,在日光的照耀下怒目而视,喷射出火红的光芒(2),仿佛要摧毁这个万恶的社会。

l注:(1)广西大杀发生在1967至1968年,杀人面积波及全省每个公社每个大队。大部份死者挖坑掩埋,小部推下江河里,让洪水冲出虎门流出香港,中共中央派出三个团的兵力常驻肇庆峡,佛山石和虎门,日夜打捞尸体,并动员沿江渔民协助,每捞得一具尸体获30元人民币报酬。

(2)凡服过大茶的人,七孔流血身亡。

(3)此乃事实,覃儒死后不久我被打成大汉奸大特务,几乎死于非命。

二零一一年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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