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原载《炎黄春秋》2010年第1期,作者尹曙生(安徽省公安厅原常务副厅长)
笔者在公安机关工作了一辈子,对公安工作很有感情。写这篇文章心情很沉重。
1950年暑假,我还是一个上中学的少年,作为学生代表之一,参加了安徽省在芜湖市举办的中学教师思想改造运动,任务是规劝老师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为期三个月。因为我政治党悟低,什么也不懂,对老师毕恭毕敬,说话还脸红,帮助老师更是无从谈起,于是当上了义务勤杂工。不过开批判斗争大会,我们学生代表都参加,看到尊敬的老师被人指着鼻子羞辱、谩骂,真不是滋味,既同情又无奈,害怕出什么问题。
全省一千多名“有问题”的老师,集中到今天的安徽师范大学改造思想,改造结束后,一些老师神秘失踪了,后来知道,他们是反革命,被抓起来了。也几个老师过不了关,上吊死在褚山的树林里。
1955年、1956年的内部肃反运动中,母校舒城中学最好的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两个自杀,一个被逮捕判刑,死在劳改农场(1978年后都平反了),又一次震动了我。余悸未消,1957年秋,我考入北京政法学院(现中国政法大学),正赶上反右派斗争,入校不久的一天,亲眼目睹院长钱端升从印尼访问归来,学校从机场将他直接送到礼堂进行批斗。他在整风运动中给院党委提了几条意见,一点也不尖锐,却在他出国后将他划为右派。在整风运动中,中央派他代表中国法学家出国访问,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1954年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时,毛泽东亲笔写信给他,聘任他为宪法总顾问,毛的亲笔信还作为校史展览过,说明他在法学界的地位是很高的。钱端升和学校的许多老师、同学被打成右派的事实,使我深刻认识到“祸从口出”的道理,从此小心翼翼,不敢胡言乱语,安然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
1958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提出短时期内在主要工业产品方面超英(国)、赶美(国),十几年内甚至几年内过渡到共产主义。于是“大跃进”、公社化、大炼钢铁如火如荼开展起来。我们学校也建了十几座小高炉,用木材和煤炭炼铁,我也参加了,炼了几个月,一块合格的铁也没炼出来。1959年春天,饥饿在全国逐步蔓延起来,到了1960年,由于饥饿,营养不良,我也得了肝炎病、浮肿病,三个多月不能上课,住院治疗(那时医院人满为患,住不上医院,学校腾出十几间房子,安置病人,医院定期派医生来看看)。所谓治疗,就是不上课(那时北京的学校体育课一律停止,有的学校上半天课),卧床休息,减少热量消耗,增加点营养品。三个月我得到2斤鸡蛋、一斤猪肉的营养品补助。到了这年年底,全国先后有几千万人因饥饿而死亡,其中包括我的两个在农村的叔伯堂兄和我的亲姐夫。
1961 年秋,我大学毕业,填的三个志愿都是当教师。可是公安部到学校挑学生,偏偏把我挑去,不去还不行。北京政法学院三个应届毕业生进了公安部大门。去报到后才知道,中央已经把公安部副部长王昭调到青海省担任省委第二书记兼省长,纠正左倾路线错误。王昭去了以后,发现那里的公、检、法机关在“大跃进”运动中,违法乱纪十分严重,需要彻底整顿,需要充实力量,于是他向公安部要人,我们三个进入公安部的大学生和部机关几十名干部调到青海省,充实政法部门,主要是公安部门。我到了青海省公安厅,接待上访群众、处理申诉案件,配合省委复查案件办公室,调查处理重大冤假错案,使我有机会了解到,公安机关为了配合“大跃进”运动,自己也搞起“大跃进”,运用专政工具,压制广大人民群众。造成了巨大的人间悲剧。
公安部《1958 年公安工作计划要点》,明确要求全国公安机关“努力实现无15 元以上的盗窃案,无10 元以上损失的火灾,无较大群众性迷信活动,无赌博的‘四无’农业合作社和无破坏事故,无百元以上盗窃案、无10 元以上火灾的机关、企业、学校。” 这个计划要点是经毛泽东亲自审阅、认可下发的。同经济建设“大跃进”一样,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空想的计划。同时,“要点”并没有提出达到这一计划目标的具体有效办法,而是笼统要求各级公安机关“把应该逮捕的人坚决依法逮捕起来,把应该管制的人坚决依法管制起来;协助有关部门清查内部的坏分子,把其中的大部分人坚决清除出去;对已经摘掉帽子又有违法行为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一律戴回帽子。” 什么叫“应该逮捕”?什么叫“应该管制”?“依法”,依什么法?没有可操作性,各人有各人的解释,怎么解释都有道理。这就给滥施刑罚的人提供了政策依据。同时这一段话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各级公安机关,要动用专政工具,来保卫、促进“大跃进”运动政治任务的完成。
贵州省公安厅积极响应,于1958 年2 月率先提出开展“无火灾、无积案、无土匪、无盗窃、无骚乱、无烟毒流行、无赌博活动”的“七无”运动。公安部立即发文,向全国公安机关推广贵州省的做法。于是,全国各级公安机关积极响应,在“七无”的基础上,开展“十无”、“百无”运动。有些地方感到这些“无”都不能反映公安工作“大跃进”的现实,提出了“玻璃板”、“水晶石”的设想,就是把整个社会搞得像玻璃板、水晶石那样干净、明亮,没有一丝尘埃,不要说没有任何犯罪,就是夫妻吵架、婆媳拌嘴都不会有。这些提法受到了当时中央主管政法工作领导的赞扬。
1958年4 月9 日,青海省委书记高峰在公安工作座谈会上说,“有些人虽然没有现行破坏活动,但可能是危险分子,可以采取秘密逮捕的方法,把他们搞起来,要搞得很艺术,谁也发现不了;要采取多种多样的办法,如让他们打架、互相告状、扭送等等。把危险分子都搞掉了,社会问题就少了”;“谁叫他们在这个时候(大跃进)捣乱,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不放,死也要让他们死在监狱里。”办法就是动用专政工具,把社会上那些被认为是坏人和可能成为坏人的人,统统抓起来,关进看守所、拘留所、收容审查所、集训队、监狱,让他们没有办法搞破坏活动。
从1958 年到1960 年,很多地方捕人数超过1949 年到1957 年的总和。安徽省1957 年逮捕犯罪嫌疑人 8000 多人,而 1958 年中央下达的捕人指标是 4.5 万人,结果安徽省超额完成任务,全年逮捕了10.1 万多人;到1960 年,3 年共逮捕17.3 万多人。被逮捕的人中,大多数是无辜的劳动群众,他们或因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公共食堂、刮共产风不满,说说牢骚话;或因为饥饿,为了活命而偷青吃青;或为了避免饿死,私分生产队的粮食;或为了活命外流被当作流窜犯拘捕。被捕的人中1/3 左右死在关押场所,造成了巨大的人间惨案。安徽省 3 年中死在劳改农场、看守所的已决犯和未决犯罪嫌疑人、劳教人员 5万多人,占这些人员总数31%。青海省省属劳改、劳教系统3 年死亡三类人员(劳改犯人、刑满就业人员、劳教人员)49304 人,占总数16 万人的30%。
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在“大跃进”运动中,独断专行,盲目蛮干,全省哀鸿遍野、饿殍载道,400 万人被活活饿死,就这样,老百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因为稍有反抗,就得坐监狱,就得被整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有那么一个人忍不住了,于 1959 年春,在省城合肥贴出一张大标语:“打倒曾胖子,杀死余妖精”(曾希圣妻子姓余),发泄心中的愤懑情绪。曾希圣下令公安机关限期破案,强迫机关干部(包括省委机关)人人写字,核对笔迹,先后共排查 1.8 万人,笔迹鉴定3000 人,秘密搜查4000 人。对一些重点对象,采取跟踪盯梢、秘密检查来往信件,在其住所安装窃听器。在受审查的人员中,有厅级干部 6人,逮捕、拘留、停职反省“犯罪嫌疑人”各 1 人。折腾半年时间,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逼死了两个“犯罪嫌疑人”,这起所谓“反标案”最终也没有破获。曾希圣非常恼火,几次把侦破人员叫去训斥,叫他们“滚!”说:“我养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公安机关成了曾希圣的私人侦探社。在那个年代,领导人(包括基层领导,公社、大队领导)对谁不满,写个条子,就可以把人关进监狱。这就是他们认为的“应该逮捕”的人。
青海省 1958—1960 年三年中就逮捕了 63064 人,占这三年全省平均人口244 万的2.6%,等于1949 年至1957 年逮捕人数总和19077 人的3.3 倍。其中,1958 年为了推动“大跃进”,镇压反对派,逮捕了 40602 人。随着“大跃进” 运动乱象的不断发生,毛泽东于1958 年底、1959 年春,在郑州两次召开会议,主动纠左,公安部根据毛泽东的指示,要求公安机关执行“三少”政策,即“杀人要少,捕人要少,管制也要比过去少”。所以 1959 年全国捕人、拘留人大幅度减少。安徽省逮捕人数由1958 年的 10 万多人一下子降到 8115 人。青海省1959 年逮捕4345 人,只有1958 年的1/9。1960 年全国公安机关为了贯彻庐山会议精神,反击右倾机会评论,反瞒产私分、反富裕中农,层层揪“小彭德怀”,又大规模捕人、拘留人,青海省全年又逮捕了 18177 人。安徽省又逮捕了 5 万多人。逮捕人数这样大起大落,不是由社会治安叛乱况决定的,完全是根据领导人的指示,为了配合政治运动而逮捕、拘留人,这是那个年代普遍的做法。逮捕人时,不按任何程序办事,完全采取战争年代打仗、搞运动的办法,集中抓捕。很多被捕、被判刑的人,没有犯罪事实和材料,有的人连档案都没有;有的人被捕后死了,但是不知道死者姓什名谁;;有的人被判了刑,但是没有出过庭,没有和法官见过面,稀里糊涂被送到劳改农场,由于没有档案,成了劳改农场黑人黑户。青海省的浩门农场,就有 800 多个黑人黑户劳改犯,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人由东南沿海地区送来劳改,不知道每个人判了多少年刑期,他们统统成了无期徒刑犯人,死了也无法通知家属。王昭到青海主政后,全省有3000 多名“黑人黑户劳改犯”侥幸没死被释放回家。
1958 年7 月1 日,中共互助县委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叫做《打击敌人防止叛乱的报告》,向省委邀功。互助县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叛乱。报告称:“1958年6 月,互助县公安局抽调52 名干部,组成12 个工作组,分别到各乡,于24日一个晚上逮捕1152 名。其中社会上1075 名,机关77 名。”
一个不到10 万人口的小县,一个晚上逮捕这么多人,会是什么情景?简直无法想象。1959 年、1960 年人口大量死亡,这个县还在捕人;不仅逮捕普通老百姓,还把那些同情老百姓的基层干部也逮捕起来。1960 年4 月,该县红崖子沟公石郎大队窝子生产队农民马贤珍当生产队长,可全队150 多人已经有40 多人饿死。他的70 多岁的老妈妈对他说:你当生产队长的任务首先就是要救人,不然全队的人都饿死了,你给谁当队长?在母亲的启发下,他冒着瞒产私分就要坐牢甚至杀头的风险,将生产队仅有的4420 斤粮食偷偷分给社员,还将生产队4 只羊换了 800 斤蔬菜分给社员。他知道就这点粮食、蔬菜仍然不能解决问题,主动带领社员到山上挖野菜,渡过难关,使生产队饿死人状况暂时停止。可他的行为很快被生产大队干部发现,报告公社,于是公安局以“坏分子”罪名将他逮捕,被法院判刑 5 年。丹麻公社丹麻大队红山生产队队长戚元法,眼见全队117 名社员饿死51 人,他感到如不采取措施,全队的人都得饿死。可是生产队已经没有粮食。一天晚上,他带领身体尚能动弹的 7 个社员,偷了大队几百斤青稞,没有磨成粉,连夜偷着煮熟,挨家挨户送到社员家里,天还没亮,被大队干部发现,报告公安局,公安干警来抓他,没有饿死还能动弹的社员为他送行,其中一位69 岁多的农民对执行民警说:我们生产队100 多人,现在只剩下50 来人,要不是戚队长给我们分点粮食,恐怕都饿死了。公安同志,我们只要求一件事,你们不能虐待他,不能把他整死,我们还等他回来救我们呢。公安局以“坏分子”罪将戚元法带到县城集训队集训 3 个月。一个月后,戚元法死在集训队。而这个生产队最后只有18 个人没有饿死,幸存下来。
民和县是青海省的东大门,自然条件较好,适合种植小麦、青稞、土豆和多种水果,湟水流经该县,经兰州入黄河,两岸景色秀丽,是青海省的粮仓和水果大县。王昭到青海主政后,派省委工作组(我有幸参加)深入调查发现,由于人祸而非天灾,该县 1958 年至 1960 年饿死 20984 人,外出逃荒而死在外 面的5721 人,外流下落不明的(实际死在外面)7925 人,全县净减少人口25%。
死亡最严重的古鄯公社李家山生产大队,原有1318 人,饿死601 人,占总人口46%。全县死绝的有 492 户、1623 人,被收容的孤儿 867 名。就是这个县,发 生人吃人案件33 起,被吃46 人。其中煮吃尸体38 具;杀死自己或别人小孩而煮食者 8 人,被害小孩 5 人。就在人民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该县领导不顾人民死活,搞“大跃进”,反右倾机会主义,反瞒产私分,用专政手段残酷对待稍有微词的人民群众。三年间逮捕2680 人,管制1091 人,劳教、集训1915 人,被判刑罚的2966 人。
被关押的人,受到刑讯逼供和饥饿的威胁,造成大量死亡,而当政者却无动于衷。3 年中死在这个县看守所、拘留所的就有 729 人。1960 年 8 月,接替罗瑞卿担任公安部长已经一年的谢富治,到该县公安局视察,亲眼目睹干警从看守所将死人往外抬,经询问,知道看守所天天都有死人,他对公安局长说:“看守所天天死人,你也不采取措施制止,不怕夜里鬼来找你麻烦吗?!”在公安工作上竭力执行左倾路线的谢富治忽然良心发现,说明问题有多严重!他对陪同视察的公安厅长杨树芳说:今年青海省计划捕人指标要和去年(1959 年)大体持平,不得超过。然后他到新疆视察,回北京路过兰州,又把杨树芳叫去,对他说,今年青海省捕人指标一定要控制在中央下达的5000 人之内,要超过,必须报中央批准。杨树芳立即向省委书记高峰汇报谢富治的意见,高峰主持省委常委会,讨论捕人指标,并在会上说:“今年是誓死保卫大跃进,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关键年,捕人不能少。”于是省委向中央报告,全年捕人指标15000 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