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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文工团员的遭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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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07: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次社教

     学员中许多人都说,如果孙敏的问题构成罪行的话,那么还有许多干部远远胜过她。于是,大家都起来揭盖子,顿时团里乌烟瘴气,团长政委都被点了名,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然后又有人动员我揭发别人,反戈一击,立功赎罪。
    我本来就认为自己没什么错误,更谈不上罪行,这一动员,我就把干部中平时的牢骚,不负责的话,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都端了出来。
    人常常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懦弱的时候,卑劣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纯洁正直、心地善良的我,明明知道揭发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都是小是小非,有口无心的一些话,如果我爱护战友,忍一口气,什么都不说,自己委屈一下,顶住了也就过去了。可那时我精神迷失,心胸狭窄,又被运动所利用、蛊惑,既当了炮灰又当了枪。
    这一下不是干部的人全站起来了。平时的斗嘴吵架,相互妒忌,对级别待遇不满,什么住房分配,提级涨钱,角色分配,男男女女的屁事全部上纲上线,每个人心中的不满全都泄了出来,闹得人人举报,鸡飞狗跳,陈年老账私仇公报。
    所谓群众运动,实则是动员群众斗群众。本来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同志战友,偏要大家你打我我打你,搞得个个朝不保夕,胆战心惊。
    真是错对一句话,祸福一瞬间,人人精神高度紧张。
    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将主任这时发话了:话剧团是个黑据点,干部队伍全烂了,领导班子实际是个反党集团。孙敏是个小鬼,现在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于是,机关重新派进了工作组。原来掌握运动的干部们全部进了学习班交待问题。
    我就这样,从好同志一夜变成阶级敌人,又由敌人变成小鬼,后来被称为解放了的小鬼,就这么顺着杆下来,从关押中放了出来。这时我才知道,这叫做“第二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接着毛主席关于“二十三条”的指示下来,重点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包括在下面支持他们的地、富、反、坏、右。看完这篇指示,我在会上问运动的指挥者,我算是哪一类重点?他们含含糊糊地说:“你大概是算下面地富反坏右之类吧。”我心想,看你们到底怎么定我这个“地富反坏右”。
    运动从急风暴雨轰轰烈烈逐渐降温,“反党集团”变成了无原则小集团,领导班子问题从“烂掉了”变成“觉悟不高,作风不正”。团长只是个“三八”式中校,老演员、政委只是个少校,实在都够不上走资派的资格。最后,只好搞一个干部队伍集体整风,当时叫做“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摘下了反党分子的帽子,那就等于是大赦,人人感恩戴德。于是乎都挖空了心思批自己如何卑鄙可耻,如何对党不忠,同志之间如何怀疑嫉妒争名夺利。可笑的是,所谓“爆发革命”涉及的问题,大都与党指出的“阶级斗争”无关。比如:团长“爆发革命”说:“我38年入伍,至今才是个中校。因为自己是演员,带的都是文艺兵,所谓三教九流,自己是戏子,属最下流一等。要是老子当年带兵打仗,早当上将军了。我不服,个人主义患得患失,对不起党的多年培养!”政委年轻些,是刚从部队选拔上来的优秀干部,他“爆发”说:“来到文艺团体,我挡不住资产阶级香风毒气的潮流影响,思想蜕化变质,对××演员很喜欢,把她的提干照片放在枕头下面,我已婚,整天仁义道德教训别人,实际上自己很下流”(他说的人是指我,气得我坐在下面咬着牙根想,这个糊涂虫胡说什么呀)。台前“爆发革命”的人个个痛哭流涕。这位政委眼泪汪汪地刚坐下,接着有人“爆发”自己革命意志衰退,失恋了想去当和尚,有个学员被感动,不该“爆发”的也“爆发”了:曾偷过别人的胭脂口红、几块钱,在商场里经不住嘴馋偷过棒棒糖。
    最可笑的是一对恩爱夫妻,都是干部。这位女干部,经常和己婚女友们谈自己的隐私,谈论自己和丈夫的性生活如何和谐,大家常笑话她像祥林嫂,她“爆发”说在街上看见一个漂亮小伙儿,晚上和爱人过夫妻生活时,心想要是那个小伙子该多好,“我可耻!对不起丈夫!”坐在下面的人这一下憋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那位丈夫在下面鼻涕眼泪流个不停。会后大伙责问她,“你怎么想得出来,是想当爆发冠军是不是?”她急得脸通红说:“你们说怎么办?我爆发什么?我不说严重了能过关吗?只得把自己说得越坏越好,否则,肯定还要我深挖,你们说我还能往哪挖?”
    最后是洪洞县内无好人,干部们都挖隐私搞臭自己。人人扒掉一层皮,个个都变成没有羞耻,没有自尊,没有道德,没有品格,低级下流“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
    所谓二次社教,在我们这里就这样急风闪电式开场,又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凡是党员干部,每人都在党内受到警告、严重警告、延长候补期、撤消职务等处分。这次没有处分我,因为我不是党员。
    接下来,就是要大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全都赶到乡下去参加四清运动。

                                   四 清

     刚整完自己,再去整人家。
    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刚刚从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的关押中解放出来,惊恐未定,经神鞭一指,摇身一变又成为领导整顿地方基层党组织的领导干部。一个非党员群众,去领导整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经历了两次残酷的政治打击,我失的情人》昡望、灰心、没有了激情。戏也演不成了,艺术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花落去也。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对此充满了厌恶,对自己的人格、尊严被无情地任意践踏感到耻辱!我开始对党的话不那么专心了,根本不认真去搞什么四清运动。
    我被分配在一家粮库整顿党支部。以自己刚犯完错误为借口,我提出愿意多参加劳动改造自己。那段时间,整天跟一帮工人一起扛大个儿。这一群是工人中最下等的人,由于个人历史的“污点”,成份极为复杂,许多人娶不上老婆,能娶上的多为从良的妓女。他们是被人看不起的脚力,个个力大无比,又是一群能忍饥挨饿的硬汉子,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臭苦力”。他们对运动兴趣不大,只要麻烦不再找到头上,能卖命挣钱养家糊口就知足(挣来的钱大部分吃掉了)。上工时他们大都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我想帮助他们,买了一副理发工具,休息日给他们理发。开始工人不敢靠近我,怕我嫌他们脏,我就一咬牙和他们一起扛大个儿走跳板。
    从火车厢口到粮垛之间,架了两条厚条板,如同独木桥。我开始扛一袋白面(40斤),走在跳板上,前后有人踩得跳板忽颤忽颤上下摇摆,让人心惊肉跳,两眼发黑。到后来锻炼得能扛三袋白面,150斤的大米包也背起来了。过去,我要做一辈子演员,对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在意保护,现在都用不着了!我常和工人一样灰头灰脸,时而一身白面,时而满头满脸稻糠,肩上、背上,常压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火辣辣的疼。
    我是拼命豁出去了。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我来不及思想,倒下就睡。忘记痛苦,不再有思想是多快乐的事啊!可工人们怕我闪着或踩空,前后总有人护着我。有一次卸到最后,天也黑下来了,肚子也饿了,我扛了三袋白面,脚下一软没走稳当,面粉滑下一袋掉在桥下,领队的立即吹哨叫停,不准我再扛。大家夸我,但坚决不准我再扛大米包,白面也不能超过两袋。有时人手少,两节车皮卸得己经腰酸背痛。可夜里来车也要爬起来接着干。除了下雨,大风大雪都得没命地干,没人心疼他们,因为这些人大都有“案底”。开始我还“警觉”着他们,慢慢地熟悉了,他们脏兮兮的大茶缸我端起来就喝,他们的脏衣服有时也帮着洗。苦力们喜欢我了,排着队要我理发!并痛快地说:“老孙,别怕,修不成分头剃平头,剃不成平头推光头,只当拿着南瓜练手艺!说实在的,有谁看得起我们这些个下三烂!也就您了!”
    其实,在我心里己经和这些所谓的“社会残渣余孽”没有什么界线,什么党不党的,大家无非都是一群被运动着的盲流,包括我自己。
    后来,那位将军主任下来视察四清工作,认为我“改造得不错”。他知道我是冤枉的,又把我包装起来,在四清简报上宣传,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又选进团工委当委员,通报表扬,说我是被改造好的什么什么人。说实话,学毛著都是关起来时学的,因为只有这本可学。在粮库那阵子还真没学过,没功夫!
    这时,我开始独立思考,不再轻易相信什么了,过去想演遍沙士比亚,要像莫里哀一样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雄心也没有了。我生活低调,随波逐流,不再严格要求自己,感情也出了轨。“幸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接着就来了,未能铸成大错。在我干干净净的人生中它本是可以避免的,可人性就是脆弱,一旦不再严格自律,没有了是非观念,好与坏也仅仅是一念之差,什么借口都能当做理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文 革

     四清工作回来不久,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就拉开了序幕。
    开始说军队不参加运动,我们仅仅是天天听到外面的一些传说而己。我自己非常清醒,决不参加任何事情!有一次,坐38路汽车到永定路,上来一批红卫兵,手持皮鞭把车上人全轰下来,排成一行,人人报出身。我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理直气壮地报的是国家干部(妈妈是小学教员,也可以混得过去),两个报小业主出身的人被赶下车步行。从此我很少出门,妈妈见我穿的皮鞋面上有个U形的舌面也吓得剪下来,怕惹事。
    后来,军队里开始打倒肖华,有了两派,一为保派,一为冲派。我就是看书,没事就回家。后来毛泽东多次接见红卫兵煽风点火,我们就当卫队,坐在天安门前,防止接见时混乱踩死人。每次当毛泽东出现时,孩子们从我们身上头上踩过去,拥向那个偶像,每次都有人尿裤子,被踩伤,被踩死,第二天广场上总是一堆无人认领的单只鞋。
    我当了一段快乐的游鱼(什么派都不参加)。我深信,运动开始出头露面的最后要么飞黄腾达,要么株连九族,总会两极分化,总会有人倒霉。我不表示任何政治态度,实际上我有,但绝对禁口,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前科,不能惹火烧身。
    既然无戏可演,除了毛选别的书也不准看,干脆趁机生孩子。我怀上了小女儿,门前种点菜,拉上豆架、丝瓜,南瓜也上了南墙,还种了一大簇金银花、洗澡花。晚上阵阵清香扑鼻,引来邻居拉家常,聊外面的新鲜事。
    我所在的部队大院里热闹非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墙,四清中整我的那位将军也被揪出批斗,骇人听闻的大标语“××司令员曾是土匪,现仍藏有枪支弹药”、“××政委谎报出身”、“××是假党员”、“××出卖战友是叛徒”,条条消息怵目惊心,令人咋舌。我只是默默地看,从不多问。那位被揪斗的将军在会上承认把我打成异己分子是他错了,公开向我道歉(这都是听别人会后告诉我的,我一概不参加任何会)。有人鼓动我控诉他搞白色恐怖,我拒绝了。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看书,楼里涌出一大群人高呼着口号“揪出阶级异己分子孙敏!”“打倒黑五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冲进房间把我拉出来游楼。一位原来较好的朋友一把将我向前推出好几米,我扑倒在地。当时我正怀有6个月的身孕,为了保护身上的孩子,我双手先着地,掌上搓出鲜血又烫又麻,很疼!我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人们象围着看动物园的猴子。呼声突然弱了下来,人们沉默了几秒(大概这时有人发现我是孕妇),呼叫着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地翻过身坐起来,握着滴血的手,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是逃不过此劫的。其实被推倒并没什么了不起,在这种非常时期,真是司空见惯,可这个推我的人曾是对我很好的朋友之一。他爱学习,业务条件也好,年轻时我们曾三五成群踏着两三里路的积雪去我哥哥的单位学习。那时我们青春年少,一路嘻嘻哈哈打着雪仗,谈理想、谈报负,而后他们都成为哥哥的学生及好友,他应该是了解我的无辜的!当然,他出身不好,一直未能解决组织问题,必须趁机表现自己。
    政治就是这般冷酷无情,“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这岂不都是人性的泯灭,伦理的反常!这都是被政治、被阶级斗争这个残酷的理念逼出来的!
    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吗?为了进步,为了生存,为了和党一条心,为了表示自己立场鲜明。爸爸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加右派后,我们违背良心,切断和他的一切联系。他是一个政治上的盲人,只不过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富家子弟而己。我们对无辜受难的父亲,没有同情,反倒“大义灭亲”,要求母亲与他离婚,划清界线。那时父母都己是六十多岁的入了,正是需要相互照应的时候,可为了我们,父亲还是一个人劳动教养多年。母亲也是一个人撑着,在街道上帮助工作,有时糊些纸盒子,挣点钱帮助家用,后来帮助子女带孩子。她的悲凉是我们不懂得的。
    天黑了下来,我坐在过道冰凉的地上,静静地想到朋友的无情,更痛悔自己的无义,这是自食其果的报应。当我慢慢走回宿舍时,下身开始出血,我忙去门诊部。医生立即让我服了药,并嘱咐有流产危险,让我赶快回城里卧床休息,按时服药,尽量不要回来,并向车队要了小吉普车,悄悄地把我送回城里的家。
    女儿是4月下旬一个凌晨出生(早产近一个月),可301医院都在打派战(两派的护士同时值班就更糟糕了,谁也不进产房),幸好孩子顺产。我明正言顺地过了50天产假,养得白白净净的回到大院。也许是因为怀胎十月,又在喂奶期间,加上产前产后休休闲闲种花养草,整个身心都变得柔和轻松起来,天生母性的光辉又回到我的身上,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要好的朋友悄悄地说我像是脱胎换骨,出奇的好看。我说那是因为离开了硝烟弥漫阶级斗争的战场,同志们热火朝天地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浴血奋战,而我只忙于自己的私事,是个人主义。(待续)

                                             来源:共识网  作者:kuolei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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