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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一
一九八九年北京大屠杀,是专制者的大罪恶,人民的大不幸,中国的大灾难。
二十三年前那个血光之夜、死难之晨,一滩滩殷红鲜血、一具具烈士遗体,彻夜机枪子弹呼啸、整日武装直升机飞旋,织成满城地狱般恐怖、中国当代史最黑暗的一夜、中华民族最悲愤的时刻,永远镌刻在记忆中,像一条云气蒸腾、浩荡无涯的长河大江,时时在心灵深处呼喊、绝叫、汹涌、澎湃。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民族这场大灾难、大耻辱、大悲愤而深感沉痛和愤怒;作为一个学者,我为自己没有深居书斋而是成为这场当代最大历史悲剧的见证者而感到一丝安慰;作为一个关切民族苦难和文化进步的思想者,我为自己没有死难于斯而自责(我深刻理解中国当代英雄王维林只身阻挡坦克群那种震撼世界的英勇行动和崇高人格,这是中国人民最伟大的人格化身,它将激励当代中国人民奋不顾身地与专制和邪恶战斗、争取每个公民的人权、自由和尊严)。
二
一九八九年四月,当我在研究所(在东长安街建国门)得知胡耀邦辞世后北京知识界发起政治倡议、大学生到天安门举行政治抗议时,我立刻走出书斋。我始终认为,要求政治民主、思想自由和人的尊严是当代中国人民应当首先从事的最高贵、最激动人心的事业,这是使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的第一事业;与此相比,任何学术研究、企业事业、“经济改革”、“体制改革”等等,都是苍白的、苟且的、虚假的、自欺欺人的。当一份由北京知识界人士发起的联署提出一系列政治改革的倡议书摆在我的研究室书桌上时,我立刻签名。那是心灵的鲜花郁郁葱葱的春天,那是当代中国最可爱的时刻,我每日必去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否则心灵一刻也不能安宁。我要做当代历史的见证人,用镜头记录当代历史最伟大的时刻。
三
五月十九日夜北京当局在一个秘密据点宣布戒严,全城立刻愤怒而沸腾。数百万市民和大学生立即行动,在北京街头和通向城内的各个街口要道实施警戒和封锁,阻挡满载士兵的军车和装甲车进城,所有地铁进出口都被市民堵死。北京城日夜处于风声鹤唳中,各种政治传闻、军事异动消息不断飞来。一场大规模屠城的血雨腥风日夜迫近,压抑在热切渴望民主自由的北京人民心头。
英雄的北京人民和大学生成功地阻挡了从四面开来的几十万全副武装的野战军、装甲车队、坦克车队,将他们的先头部队团团围困,使之不能进城执行戒严命令。即使化整为零、身穿便衣的士兵在深夜偷偷进城,也被高度警惕的北京人民立即发现。北京市民和大学生对受骗调来执行戒严命令的战士和军官们晓以事实、动以情感的真诚友好态度,感化了这些年轻军人,使他们知道这一事实:人民要求民主、反对腐败,北京秩序良好、没有动乱,何须野战军荷枪实弹、进城戒严?宣布戒严两周,军队迟迟不能进城。专制屠夫们的政变阴谋和镇压计划濒临流产。中国的命运在这光明与黑暗对峙关头,显示出人民胜利的极大希望和曙光。
六月三日夜晚,局面突变,屠夫困兽终于下手,对手无寸铁的北京民众和大学生大举屠杀。
这天夜晚,我在天安门广场。广场大概有二十多万人。广场中央和纪念碑一带,由大学生占据,广场四周灯光幽暗,人影穿梭不断,传说军队今晚要动手。这样的消息每晚都有,随着时间的推迟,这种消息愈来愈增真切性。大约夜晚十点钟,广场大学生的高音喇叭悲愤地紧急宣告:军队在木樨地(复兴门外大街)开枪,多人当场死亡,军人使用的不是橡皮子弹,而是真枪实弹,是有爆炸性的子母弹!
这是撕裂人心的消息。整个广场立刻动荡起来。人们立即开始抵抗行动,移动交通隔离栅栏,寻找各种砖石棍棒用以自卫。有的人立即赶去木樨地,支援第一线抗争。
大约十点二十分,广场喇叭宣告:受伤者的血衣已到广场。喇叭里传出木樨地的密集枪声。
我坐在天安门前的地下通道口台阶边,与身边的一位北师大地理系的女学生谈论这场民主运动,她同情民主运动,惊恐于当局竟如此残忍对待人民。
子夜零点一分,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两辆坦克装甲车,以最大速度围绕着广场四周疯狂驰骋三圈。在手无寸铁的人民面前,它们驰骋得那么无耻。这显然是在呼应以人民的鲜血开路的西路军向天安门进军。
广场上的紧张度顷刻又升了一级。人们纷纷移动水泥铁栅路障,把砖石抛向飞驰中的坦克装甲车。我要去找锁在隔离栅栏上的自行车,匆匆离开时,我告诉那位女学生:如果军队开到,注意不要受伤,如果来不及走开,可以到这地下通道躲避枪弹。
几天后,我非常挂念她的安全,不知她是否死难于广场,我为自己这番话而深感自责:一、当时对人的邪恶性估计得还不够彻底,以为军队不会对躲避在地下通道的民众开枪;二、后来听到消息说,军队对躲在天安门前地下通道的民众开枪扫射,全部打死。
如果这位女学生真的死在地下通道里,我深感罪责。我不止一次在心中祈祷她安全无事,使我能减轻心灵的负担。现在,她在哪里呢?
四
北京大屠杀,发生在六月三日夜晚。当夜,我称之为中国六三大屠杀。枪声一响、鲜血流淌,直觉立刻告诉我两点:一、一切罪恶者必下地狱、永受劫难;这个集团枪毙了自己,把自己押上末日审判台。二、这场大屠杀是当代中国的最大悲剧和耻辱,它会立刻震动全世界人的心灵。
六月四日凌晨零点三十五分左右,在军车驰骋、砖石横飞、人群混乱、灯光昏蒙中,我从广场经过正阳门西侧来到前门箭楼,在密集人流中走向前门大街。在前门西大街和正阳门西侧的开阔地,人影纷乱,有如旋风,飞砖走石,冰雹般砸向几辆躲躲闪闪的吉普车,民众大概是在追打政府特务或军事别动队。
天上出现几颗闪亮的火花,噼噼啪啪。民众惨遭屠杀,谁在放花?忽然身边有人拉住我的胳膊,抬头一看:面前十米,一字横列、排满前门大街的密集军队头戴钢盔、手端冲锋枪、枪口直指胸前。这支军队从永定门开来,由南向北,推向天安门广场。
前门大街已被封锁,我被人流推挤着,转入西河沿街。有人告诉我,夜空火花不是焰火,是军事信号弹。
这一夜,北京无眠。全世界震惊地聚焦:北京在流血、中国在死亡、人民在悲愤中绝望。
这是中国当代史最血腥、最黑暗的一页,这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最耻辱、最悲哀的一页,这是人类文明史最野蛮、最沉痛的一页。
五
枪声彻夜不绝于耳,是连续的机枪扫射声。那枪声来自长安街,来自天安门,来自罪恶的心。
那是地狱,那是炼尸炉,魔鬼在疯狂肆虐,把它们的卑鄙、野蛮和罪孽发挥到绝顶。
我发誓:永远不再去天安门广场,除非它回到人民手里,罪人及其罪行受到审判。
三小时后,天色初亮,是六四清晨,日色昏蒙中,我骑着自行车,沿宣武门大街去西长安街。
街上冷清,不见人影。在宣内大街东侧西安福胡同附近的马路边,我看到白花花一堆人脑浆和一滩鲜血,还有一片片殷红而浓稠的鲜血凝结在柏油路边和人行道上。此处离西单路口和西长安街大约一百五十米,不是军队所经之路。军队在木樨地开枪、沿着复兴门大街、西长安街向东去天安门广场集结,却开枪残杀南面远离长安街口一百五十米处的民众。政府官方发言人说,军队杀死的是暴徒。
西长安街,许多瓦砾,一片残破,路障石墩,散落街心,被军队坦克撞毁的公共汽车横七竖八,烧毁的汽车和军车在缕缕冒烟,柏油路面已被烧化,似乎一场残酷战争刚刚结束。往日繁华热闹的长安街,今晨只有零星几人。这是一座死亡之城。
在西长安街电报大楼对面的首都电影院前,我看见一辆被烧得只剩骨架的公共汽车,窗棱上吊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一根绳索勒在脖上,头上扣着一顶军帽,尸体烧得光溜溜,旁边贴着几个大字:“他有六条人命!”这几个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拼贴的。旁边一个人告诉我,死者是个小排长,夜里进军天安门,他用手枪射杀六位民众,子弹射光,他被愤怒的民众俘获、打死、烧尸、吊在这里示众。
当天下午听到报导,这具尸体被愤怒的民众剖腹开膛、肠流满地。据说,在复兴门桥、阜成门桥、崇文门桥也吊着几具军人的尸体。
九十年来,到底是什么人、哪类政治势力在煽动仇恨、鼓吹专政、享受特权、使中国人民彼此仇恨、相互残杀、双方皆沦为奴隶却不自知?这难道不是一个需要人们深思和警醒的问题么?到底是什么人、哪类势力在鼓吹“支部建在连上”、“党指挥枪”、军队忠于党、忠于寡头而反对军队国家化、反对军队属于中国人民?到底是什么人、哪类势力调动军队、调动军警保卫专制和特权、镇压和屠杀人民而不是保护人民?
六
在残破的西长安街,我看到人行道上一滩滩鲜血。那是几小时前活泼、热情的生命的最后痕迹,是死去的生命在向苍天诉说难以言传的心灵悲愤。
在通向中南海的六部口,几辆坦克拱卫在街口,卑怯的炮口指向人民。
在西长安街路北人行道上,我看到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圆形地沟铁盖,上面有浓浓厚厚一大滩鲜血,几乎把整个铁盖淹没,铁盖上凸起的字纹全部被鲜血浸染,浓稠的鲜血流溢到路面上。一个人能有多少血?这位勇士可能已经愤怒离开这个罪恶人世而永远不朽了。
再向东走,就是天安门,路面已被军队封锁,一排坦克横列长安街,炮口朝西,保卫着一个罪恶累累的政权,保卫着一伙卑鄙、自私、野蛮的势力。赤手空拳的和平民众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
七
在前门西大街、和平门一带,我看到撤离广场的大学生,一队队,三三两两,极度疲惫、极度悲愤,彼此搀扶着,拉着手,男男女女,满脸泪痕,痛哭失声,罗丹雕塑《加莱义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 立刻从我的脑海里浮出。
我没在六部口停留,我厌恶那个坦克把门的衙门口。我没看到随后在这里很快发生的又一个惨案,但是很快就获悉这一消息:疯狂的坦克竟然冲向撤离广场的大学生队伍,当场碾死碾伤多人。人体被碾成肉饼,自行车被压成平面。
翻开世界现代史册,你找得着比中国的这伙政治势力更邪恶的么?你找得着世界上哪个政权以如此卑鄙野蛮邪恶的手段对待本国人民却自诩“伟大光荣正确”?你找得着世界上哪伙势力西服领带和中式衣装两套行头轮流上场表演阴阳两副嘴脸?在中国土地上,到底是什么势力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八
今日没有阳光,太阳沉沦了;中国被一伙政治和军事匪帮绑架,一夜之间,北京成了恶魔得意、恶棍肆虐的大屠场。
清晨的木樨地,留着夜来的遍地伤痕、一街残破,直如炮火硝烟后的战场。我走进路南的复兴医院,这里离木樨地桥两百米,在这个路口死难的民众被送进这家医院。太平间已满,自行车棚成了临时停尸场,地上横七竖八,摆满死者遗体,都是年轻男子,遗体没有任何遮盖。
与自行车棚相连,是两个大房间,水泥地上一具具被枪杀者的遗体,没有任何遮盖,满地横七竖八,几乎无法插足。显然,伤亡者太多,医院狼狈不堪,太平间已满,匆忙抬到这里。一股浓浓的医用药水和防腐剂气味扑鼻而来,使眼睛难以睁开。许多遗体上身赤裸、双足赤裸,有的脚上挂着拖鞋,有的衣衫破碎、带有斑斑血迹。
在满地死难者遗体群中寻找空隙,我努力轻灵却艰难地慢慢移动脚步。经历了一夜梦魇现实,他们已沉入人生大梦。英雄们,安息吧。
我注视着每一位死难者的面容,努力从中读出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历史,想像着几小时前这些青春灿烂的活泼生命如何英勇地投身祖国的民主自由事业,如何呐喊着抗议残暴者和一群畜生的野蛮枪弹;想像着二十多年前“文革”灾难中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呱呱坠地,不幸来到这片草稗横生、痛苦频仍的苦难土地,给祖父母带来欢乐,给父母带来安慰,给家庭带来希望,给中国带来勇气;想像着他们二十多年来的成长和艰辛,一个多月来的憧憬和热情;想像着他们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如何地悲愤或宁静;想像着此时他们的父母兄弟、家庭妻女、亲朋好友的焦虑和悲痛。
我的勇敢的弟兄,我的不幸的北京,我的苦难的民族,我的悲哀的中国,我们可怜的人类!
上苍,你若听到我的心灵之音,那就让这些英雄死而复生,中国的未来多么需要他们支撑!
九
房里房外的死难者遗体,大概有数百具,都是青年男性。
在房里的满地遗体中,有一位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健壮如牛,上身赤裸,前胸左侧有一颗子弹孔,弹孔已被浓血凝固而封住。弹孔周围的鲜血,显然已被擦淨。
房里的水泥地上,在男性死难者群中,我看到唯一的一具女性遗体。她的年龄大约在四十八至五十八岁之间,身材细致匀称,细腻鸭蛋脸型,面容非常清秀,衣服非常整洁,上衣是平纹棉布,浅蓝底色衬着细细的白色小花,透出宁静素雅。她的苍白的脸侧向一边,临近坚硬的水泥地面。
她多么像三四十年代宁静如画的江南水乡教师,大都市的奢华和时髦她一尘不染,整洁的黑发挽在脑后。这位清秀的女性怎么死的?身边一位知情者低声对我耳语:“她是在十四层楼上被(街上军人的枪弹)打死的。”
后来听很多知情者说,住在长安街两侧高楼里的(其南侧是当时著名的几座高干楼或高知楼),不少人家遭到街上军队的疯狂射击,特别是军队发现有人在楼上观看、房里有灯光,他们立刻举枪扫射,有的人被打死在阳台上,有的人在室内被流弹拐弯射杀。还有人说,住在这里的一个态度一向极左的老文人,他的女婿就是在家里被流弹打死的,他从此沉默,不再犯左病了。
十
来木樨地复兴医院探视这些死难者,居然也需要勇气,要冒生命危险。死亡者和死亡数字属于国家机密,不许外人进院。医院大门的看守显然站在人民一边,允许最早来的一些人进去作北京大屠杀受难者的见证人。走出临时太平间,忽然人们惊恐地往医院里跑,说戒严大兵来了。难道他们要把亲眼目睹这些死难者惨状的人们也统统枪杀么?
我全然失去阳光的感觉、气温的感觉、生命的感觉,心中只有一股强烈、莫名的元气在推动着我满城奔跑:我要做历史的见证人,我有责任知道真实的惨状。
我匆匆来到民族文化宫后面、位于二龙路和大木仓胡同的邮电医院,这里离复兴门内大街大约五百米。这是几小时前附近沿街被枪杀的死难者的又一个收留处。医院无法进去,胡同寂静无人。等来一个人,他指着一面有窗的高墙对我说:这里面有很多遗体,夜里被打死的。我把自行车当作梯子,双手扒住窗沿,引体向上,透过小窗,一副悲惨情景就在眼下:
这是一个不大的普通房间,显然太平间已满,这是临时停尸房:地上双行排满遗体,遗体一律覆盖白布,白布上面血迹斑斑;中间一具遗体上蒙盖的白布,在胸部和腹部位置,已被殷红的血大面积浸透,浓稠血迹大约有直径两尺,尸布上摆放着死者的红色学生证。
可爱的孩子们,鲜花刚刚盛开,就被罪恶的子弹夺去生命。
此刻,那些大大小小刽子手、民族败类、社会蛀虫、政治渣滓却在弹冠相庆、升官进阶。
中华民族在这一夜间再次被这伙历经“文革”滔天大罪、死而不僵的罪恶势力欺骗、凌辱、残害,中国人民的热情、青春和生命在最有希望的历史一刻,再次被邪恶、罪孽和地狱吞噬。
中国五千年历史的迟滞和苦难,凝聚在这一夜间。中国当代政治的野蛮和黑暗,在这一夜间得到答案。
横扫中国大地的一切邪恶,擒拿全部罪恶势力,拨开云雾重见蓝天,让中华民族的正直、勇气、热情和生命重现辉煌,这是中国当代英雄们的历史职责。这不仅是为安慰七十年来死难的英灵,而且是为当代的公民、未来的孩子能够生活在健康、自由和尊严中。
这些血的记忆,不是为了眼泪,而是为了勇气;不是为了私恨,而是为了公仇;不是为了谈资,而是为了公正。
2012年5月31日于多伦多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80期 2012年6月1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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