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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
编者按:“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枪炮声敲碎了宁静夜”———《龙的传人》唱的不是辛亥革命,但此时此刻,用它来提括彼时彼刻,却是再合适不过。百年前的武昌,以及之前、之后的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百年来众说纷纭,当局者不清,旁观者更不明。但历史不容许不清不明,同时正因为它的不清不明,更需要每一个研究者穿越百年迷雾,廓清、袪魅、还原。百年弹指,殷鉴不远,让我们听听,历史会告诉我们些什么……
张鸣: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1957年出生,1978年考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1985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1988年硕士研究生毕业。1994年再度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两年后拿到博士学位。著有《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及历史文化随笔《直截了当的独白》、《历史的坏脾气》《历史的底稿》等。今年一月张鸣推出最新研究辛亥革命的著作《辛亥:摇晃的中国》。
革命之前:权力恋栈令国人绝望
核心提示:辛亥革命之前,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的高姿态曾给国人以希望,可改革派领导死后,急于收权的满族亲贵开倒车,组成“皇族内阁”,彻底断送了温和政改之路。
南方都市报:在辛亥革命之前,无论是失败的百日维新,还是后来半途而废的预备立宪,清廷的顽固保守势力一直是很强的。但在你的新书《辛亥:摇晃的中国》里我们看到,仅仅一两年之后,武昌起义一声枪响,大家的态度一下子都变了,从清廷高官到地方商人都纷纷“变脸”支持革命,立宪派也倒向革命,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张鸣:对,立宪派是转得最快的。这主要是1911年5月清政府推出了“皇族内阁”(12个内阁成员里面9个都是满族亲贵),还有收回地方路矿权的做法,让大家彻底失望了,对于满人抓权的事实大家都很灰心。
南都:也就是说,以立宪派为主的国人,本来是对清政府的新政抱有希望的?
张鸣:对。甲午战争惨败之后,中国的状况不变不行了,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慈禧太后废了百日维新之后,认为义和团是救命稻草,可以拿来抵御外国的压力。这一下闯出大祸了,义和团公开杀洋人、杀教民、围攻使馆,造成了八国联军之祸。这个教训很惨痛,慈禧也终于明白了不变革不行了。但她在乎的是谁来变,在乎她的权力能不能保持。新政之初,顽固派势力还是很大的,后来就不行了,整个国家的大势都是要往变革的方向走,往西方宪政体制这个方向去变。变革过程中最大的挫折,就是慈禧太后死了,而且她把光绪也带走了,等于一下子两个比较成熟的改革派领导人都没了。如果她晚死几年,大体上立宪就能办成了。满人作为整个集团,统治权是肯定保不住了,早晚得让。但是和平的让,还是在革命中被革掉,这是两回事。问题是慈禧死后,接手政权的是25岁的摄政王载沣等一些不知厉害的满族亲贵,他们太年轻,太莽撞,任性胡为。
南都:那么当时为什么会让载沣来当摄政王呢?
张鸣:首先他是小皇帝的父亲。载沣家是醇亲王府,醇亲王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妹。所以载沣如果从慈禧丈夫的角度来说,是她的亲侄儿,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是她的亲外甥,这个关系很密切。
南都:根据史料,载沣是一个比较喜欢现代文明的人,但为什么他做摄政王后主持的立宪却是倒退的?
张鸣:载沣是喜欢西方文明,也不讨厌立宪,他不是不要变革,但他要抓权,这样就跟立宪的目标根本相违背。所谓立宪,本质上就是一个权力重新分配的问题,汉人士绅要通过立宪跟满人分享权力。但载沣觉得江山毕竟是满人的江山,要把权力都抓到满人权贵的手里,不肯跟汉人分享。所以推出“皇族内阁”,而且从地方抓权,把四川民间的路权矿权收归政府,这些都一下子碰到了最要害的东西。
南都:权力不一直都在满人手里吗?
张鸣:实际上从太平天国以后,朝廷的实力就从满人手里转移到汉人手里了。当时满人的绿营兵和八旗兵都不行了,最后是汉人官僚地主们自己练兵把清朝给救了,比如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各地办实业、办工商业、修铁路,全是汉人干的,全国有一大批这样的实力派。慈禧太后强势的时候都不敢收权,你们这帮毛孩子,什么经验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功绩和威望,你就想收权,当然是不行的。所以“皇族内阁”一出来,又收路矿权,清政府就把中国最有实力的人给得罪了。立宪派也非常失望,他们看到清廷并没有真正民主立宪的诚意。革命党的宣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更加深入人心。变化是非常明显的:武昌起义之前,1911年4月,黄兴亲自率领革命党人在广州发动起义,做了很充分的准备还是失败了,当时地方大臣都使劲镇压革命。但是从5月份清廷搞皇族内阁并回收路矿权之后,10月份武昌起义那些群龙无首的士兵一哄而上,很仓促,居然就成了。立宪派以汤化龙为首,完全转过来支持革命,地方官员也不卖命阻止了--已经没有人愿意为清廷卖命了。
革命发生:偶然因素导致必然结果
核心提示:与历史上的暴力革命不同,辛亥革命之前,中国民众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武昌起义的爆发,其实是由偶然因素促成的。
南都:武昌起义的主体,新军的构成是怎样的?
张鸣:1895年,袁世凯就在天津小站练兵,开始新建陆军。而大批的新军则是从1904年起,清政府下令各省练新军才出现的。新军完全模仿西方军队的人员配置和部署,比如设置步兵、炮兵、机枪连、骑兵、辎重营、军医、军乐队等等。教官则来自国外,当时陆军学德国,海军学英国。武昌起义的主体是南方的新军,多数是读书人。当时北方的新军袁世凯主要招农民,招那些没有剪辫子的、特别老实的农民,城里人一个不要。但南方的新军招知识分子,招读书人。
南都:读书人为什么愿意去参军?
张鸣: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想要改变风气。中国人受列强欺负,觉得自己太文弱了,打不过人家是因为重文轻武,需要重振武风。所以很多读书人,包括秀才都投笔从戎。另一方面,当时新军的待遇也不错,一个月军饷四两二钱银子,养五六口之家都够了。这些读书人多数没有考取功名,只能靠在乡下教书、帮人办事谋生,相比之下,投新军是更好的出路。加上当时南方的新军比较现代化,军营里还有图书馆,像学校似的,士兵们还组织各种读书会、文学社,这样的军队,比较适合读书人。
南都:革命思想在南方新军里传播,是不是也跟他们读书人的身份有关?
张鸣:对,有关系。比如北洋军都是一些农民,不太识字,那些宣传革命的书报也传不进来,所以北洋军比较保守。运动新军,是一些有见识的革命党人的主张。有的革命党人直接进去做军官,影响和传播革命。但是革命思想在南方新军里传播,不见得他们都会真的革命,因为这毕竟是造反。武昌起义其实也没有多少新军参加,当时新军在武昌大概有一万人,真正起义的也就两三千人。大部分新军士兵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呆着,很多军官都不参加。他们也不想为清朝卖命,但是也没参加起义,因为局势不明朗。如果当时湖广总督瑞澂多坚持一会儿,到天亮总督府还没拿下,那么命运可能就要转过来了。但问题是他很早就跑了。那人家看大势已去,算了吧。
南都:历史上很多暴力革命都是民众被逼到快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但你书中之写到:辛亥前夕,中国社会其实是比较稳定的,老百姓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张鸣:是的,当时的政治和民众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很好,但比庚子年之前都要好得多。新政的各项事业都在前进,科举废了,新学堂遍地开花,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商业也很兴旺,政府财政收入也在增加。从民众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多少强烈的革命要求。所以辛亥革命并不是一场传统意义上的造反,它是一个上层革命。
南都:所以说辛亥革命的发生,也有一定的偶然因素。
张鸣:对一次造反来说,最好的动员莫过于形成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所以历史上的造反事件,发动者往往要制造流言蜚语,什么时候要镇压了,马上要挨家挨户杀人了,这样的事情是最容易激发革命的。武昌起义的爆发,也有这样的背景。起义前一个月,革命党人在汉口试验炸弹不慎爆炸,暴露了据点。清政府拿到了他们丢下的革命党人名册、武器,导致瑞澂全城大搜捕,抓了20多个人。之后就有传言说瑞澂要按图索骥把所有革命党都抓了,当时新军军营里有不少革命党,包括一些跟革命党有过交往的人,大家都人心惶惶--谁知道那名册里到底写了谁呢?其实瑞澂未必打算追查,但谣言四起,人心不稳,都想不造反也是死,动一动说不定还有活路。所以如果按照之前革命党的计划进行,革命还未必能成功。但等到人人自危的时候,一呼百应就成了。
革命洪流:各色人等表现各异
核心提示:卷进革命洪流的,除坚定的革命者之外,还有为数不少被忽悠进来的,甚至是“被革命”的。他们在革命中的所作所为,让这场革命的性质变得暧昧。而普通民众,则只是希望“不折腾”。
南都:商人和士绅阶层当时对革命的态度是怎样的?
张鸣:他们基本都是支持革命的。商人是新兴的社会群体,他们希望社会进步,往更好的方向走。所以清政府满人亲贵最后时刻的倒行逆施,得罪的不仅是立宪派,还有整个新兴的工商界。凡是发达地区的市民商人,大多拥护革命。当时清政府允许商会可以自办武装来维护市场秩序,所以各地的大商团都自己训练民兵,有枪械。有些地方的警察都是商人办的。所以革命起来后,商团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当时汤化龙领导的汉口商团,就协助起义士兵维持秩序,运作各国领事持中立态度等,起到很大作用。江南更明显,江阴和无锡的革命,基本上全是商团包办的。上海的革命成功,起决定性作用的也是上海商团。商人和立宪派士绅加入革命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是降低了革命的烈度和破坏性。我们过去总说革命要破坏才彻底,这是一种错误的观点。以人为本的变革,应该破坏越少越好,和平变革最好。
南都:武昌起义前后,都有会党的身影。革命党人为什么要找帮会来帮忙?
张鸣:首先会党本身是一股反叛政府的力量。会党其实就是一些脱离土地的农民,他们成立帮会组织自保,也干一些非法勾当。所以朝廷不喜欢会党组织,就镇压。越镇压,会党的反抗心就越强,胆子大不怕死,老捣乱。所以想推翻朝廷的人,往往就找他们。另外,那时革命党人持一种英雄观,他们认为革命不需要发动群众。革命者是先知先觉的英雄,起来振臂一呼,愚民跟上来就行了。
南都:会党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参与革命的?
张鸣:原因很复杂,有的会党就是被革命党人忽悠了。比如革命党去动员帮会老大说,你们成立的宗旨本来就是反清复明,后来会党也信以为真了。还有的是收买,比如在两广一带就是革命党给会党钱让他们卖命,相当于雇人造反。武昌起义的时候会党没有参与,长沙起义就是会党和新军联手干的,洪门的首领焦达峰做了都督,副都督陈作新出身新军,同时也是会党的。西安会党的力量很大,革命后陕西就成了哥老会的天下。会党参与革命的隐患很大的。他们当权了,在大街上直接开赌,大开香堂招摇过市,白日抢劫白吃白喝无所不为,对社会秩序影响很坏。这让老百姓和地方士绅很不满意,在很多人眼里革命党和会党没什么区别。革命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来这些会党逐渐被清理掉了。
南都:当时革命党人的构成主要是怎样的?
张鸣:革命党人的构成,一个是海外华侨,包括留学生,像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还有本地学堂的一些学生。再就是新军士兵、会党。
南都:当时为什么留日的学生中革命的特别多?
张鸣:留日的都是家境不是太好,一般家庭的。像留英、留美学生家境就很富裕,因为留英美要付的钱很多。特别有钱的人,革命的不是太多。
南都:普通民众,比如说市民阶层或者农民对革命是怎么看的?
张鸣:一般的市民还是比较欢迎的。他觉得新的就是好,中国这么长时间的变革也是在趋新,洋人的东西就是好的,它有一定的模式。但是没接触过这些东西的人,比如农民,就很害怕,他也不知道怎么变,只要你别折腾我就行。当时革命军给农民剪辫子,他们就不高兴。因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而且我老婆认为我这辫子很可爱,好多男人辫子剪了,老婆就跳井自杀了。鲁迅的《阿Q正传》里,洋鬼子辫子被剪了之后,娘子就自杀过。这种事真有。一些家庭妇女觉得辫子是挺重要的事情。
南都:这场革命里面,也有女性参与吧。
张鸣:那个时候是男权社会,女人牵涉进来的不多,秋瑾算一个,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也是一个。另外一些女革命党是装样子的。比方说当时各地革命党都成立女子北伐队,其中广东的女子北伐队,还真的跟随北伐军到了南京。从留下来的老照片看,当时的女队员个个全身披挂,身上挂枪和炸弹,威风凛凛。就是吓唬对手,看,我们女子都要上前线了。其实根本没有打仗。她们也没有参战的可能,很多女学生是解放脚,行军估计都有问题。这些女子,开始是准备革命的,后来就开始谈恋爱了。
仓促革命:播下龙种收获跳蚤
核心提示:这场“没准备好的革命”,不仅没有实现革命者的目标,甚至给中国带来了持久的制度困扰和“变革焦虑症”。
南都:在《辛亥:摇晃的中国》里,你说辛亥革命是“一场没准备好的革命”,它发生突然,成功也很意外。这种“没准备好”是否留下一些隐患?
张鸣:确实很仓促,问题很多。在我看来,辛亥革命带给中国和中国人的,其实是持久的制度困扰和“变革焦虑症”。革命后,中国的招牌变了,从君主专制政体,变成了当时公认最先进的美国体制,袁世凯也被誉为“中国第一华盛顿”。但这个体制却没有给中国带来立竿见影的变化,反而更加混乱。其实一个有两千年帝制传统的国度,骤然引进一个最先进的制度,难免消化不良。但人们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西方人其实不一样,没法原封不动地移植一个“最好的制度”,因为这样,似乎就等于承认自己种族的劣质。所以只能把混乱归咎于革命不彻底,因此只好继续革命,再革命,始终没把共和坐实。
南都:革命并没有带来革命者所梦想的民主、平等?
张鸣:没有。因为革命完成后,还是面临一个权力纷争的问题。革命前有皇权在,在中国两千年的帝制下,大家都很习惯。一旦没有皇帝了,就感到很空,那种心理压力不是我们今天能想像得到的。没有皇帝了,谁说了算呢?怎么生活呢?感觉很奇怪。新的政治结构一段时间内很难被接受,长期建立不了一个民主的新秩序,特别难。
南都:你在书中提到一个概念,“革命的帽子”,就是任何人戴上这个帽子,以革命的名义,他会觉得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正当的。
张鸣:对,一旦戴上这顶帽子,杀人放火也是对的。中国传统一向就说“名不正,言不顺”,总是给人赋予一种名义,赋予名义以后就会出现这种问题。
南都:那些满腔热血的革命党人怎么看待革命后的状况?
张鸣:很多革命党人都后悔。革命党人绝大多数都是有革命理想的,有救国救民之志,但落到实处,往往夺取政权的心情要占到上风。原来把革命想得太好了,发现革命来了以后,国家还是那个样子,而且很快就看出革命的领导者在争权夺利。他们觉得没意思,所以很失望。包括陈独秀、章士钊他们都很失望,章太炎都转变立场支持黎元洪去了,跟革命党人分道扬镳了。
南都:当时革命党人要引进最先进的美国体制,他们对这套体制的理解到什么程度呢?
张鸣:那是很一般的,多数人不太明白。包括孙中山对这个制度都没有基本的信仰。比如说他开始是搞的美国体制,总统也是国家元首,总统直接管理各部。后来他退位让给袁世凯之前,就把体制改了,在总统下面再加一个总理,跟法国一样的。你这个制度怎么能随便乱改呢?为了牵制袁世凯,也不能乱改制度啊。
南都:你写到当时革命党人对民主是“叶公好龙”,比如江苏南通的农民要自主择君,自己建立自由政府。另外一个地方农村发起“千人抗租”,都被革命党人镇压了。
张鸣:那肯定不让你农民干,这是他们干的。他宁可维持一个士绅政府,也不想让农民起来反抗。不交租怎么行?他们会保证士绅的利益,保证他们的开支。
他们也不愿社会动荡。欧洲资产阶级革命也是这样的,像法国大革命这样的体系很少。即使美国的革命也是如此。西方普选权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才提倡的,以前都没有。下层老百姓的利益,开始的时候是没有人重视的。
革命教训:转型时期冒进不如渐进
核心提示:历史曾经给过统治者改过自新的机会,可这个难得的机会被颟顸的权贵+冒进的革命党联手毁掉了。冒进不如渐进,这是辛亥革命的历史教训。
南都:你在书中的序里说,希望不要把这场革命符号化。如何理解?
张鸣:过去人们的认识,一提到辛亥革命就是说建立民主共和国,就是一个符号化的概念,没有人去深入探讨。其实革命之后,共和是挂了招牌,但是一直没有实现过。民主更没有实现。
南都:包括你在内,有不少论者都认为,当时的中国,其实立宪是更适合的。
张鸣:是的,清朝如果能够正常立宪的话,宪政、民主等制度迟早会生根,社会变革也会比较平稳。但历史不可假设,问题的关键是能不能阻止清政府不犯错误,或者是清政府犯错误了以后,有没有一种和平的方式改过来。掌权的满人亲贵确实不明白,他就是觉得我尽量抓权,抓到手里,我就放心了,其实这个是没有用的。武昌起义之后,他们就非常慌,全让步了,马上立宪了,皇族内阁也取消了,摄政王载沣也退位,剪辫子也没有事了。所有的事情都让步了,只保留一个皇帝的虚名。但即使退到这种程度也来不及了,因为大家已经不信任你了。
南都:辛亥革命后也做了一系列的议会选举,选总统,为什么没成功?
张鸣:实际上老百姓对于选举还是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当时的选举没有任何公信力,都是人为操作出来的。从第一届开始,好多士绅都搞不清楚议员是干什么的。在没有皇帝的情况下,大家知道局势不稳,也没有人愿意出来干。出来干的这些人,就不如清政府预备立宪时谘议局的那些人,不懂怎么做,行政权和立法权摆不清关系。
国家大乱之际,需要有一个强人。立宪派就认为,袁世凯接手干比孙中山干要好得多。但袁世凯强化权力的时候,发现也不行。为什么呢?他并不是皇帝,没有权威。当时内外交困,袁世凯就想当皇帝改变这种局面,提高一点威信。没想到,不当皇帝还好,一当皇帝更乱了。为什么呢?他忽视了另外一部分人,是沿海地区的知识分子,各地新军的上层,他们是不要皇帝的,他们是信守进化论的。这个制度已经不能退回来,你要是复辟你就完了。所以共和不成,退回去君主立宪也不成。
南都:这跟中国的社会土壤有关吗?
张鸣:其实在中国的土壤里,生长一个民主共和的制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点陌生。如果有君主在,这个过渡会比较容易一点。政治结构比较完整,老百姓心里不慌,慢慢去操练,使他们知道选出坏人对他不好,选了好人对他好。这样慢慢从上到下,还是可以实现的。但这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中国恰恰没有这个。辛亥成功之后一下子挂牌叫“共和”了,但这个制度又不稳定,没有形成秩序,大家还是靠武力来说话,所以各个地方实行的是军阀统治。哪有共和呢?哪有民主呢?哪有自由呢?所以这个启蒙一直没有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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