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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在波士顿以北的一个Mall里开了一家美式快餐店。
一天,一位劳工局的官员来到店里。虽然有提前通知,我心里还是有点小扑腾。他向我出示了证件后,我招呼他坐下来。他打开记录本,面无表情开门见山:
“你们规定发工资是哪一天?”“每个星期四”。我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你们实际哪天发工资?
“星期二”。
“你违规了。”他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你明文规定星期四发,为什么要在星期二发?”
我解释说因为我的另一家西餐馆星期一不开门,这一天就把两个店的一个星期的工资都做了,星期二就一并发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我心想早发工资也违法?
“你这样把规矩搞乱了嘛。这是违规行为。你要纠正一下。规定哪天发就哪天发。”
我说:“OK... ”我心里嘀咕着,工资早发两天也要罚款?每一条违规意味着一百美元的罚款呢。
看来劳工局的官员是拼了命要找出我所有的违规事项,好去上司那里邀功吧,还能增加经济疲软下政府的财政收入呢。
我按照要求提供了两家餐馆过去十二个月的全部上下班的打卡,打印了十二个月全部的工资记录好几百页,提供了十二个月银行出入明细账目。提交了员工的工作资格证明I-9表。一大堆资料堆在桌上还有电脑备查。
这一次政府来查,据这位官员说是因为有人举报我。
我一听就知道是谁。
我的一位员工,新店的付经理吧,叫克里斯。此人高大威猛,肥头大耳,典型的厨师的样子。我一个小个子中国四川女人,简直不是他的对手。他和另一位付经理争权夺利产生了矛盾,(一个小餐馆也值得争权夺利?),于是在餐馆最忙的一天“愤而辞职”,搞得我们那天鸡飞狗跳一团糟。
几天后,他给我打来电话:“我的工资有误,你只发了我一天的工资。”
“你上星期不是只上了一天班吗?”我的语气很平和,一点儿也没因为他给我们造成的“灾难”而为难他。在美国这么多年已经知道即使你气得牙咬碎了也得轻言细语地说话。
“我的新老板说你应该发我五天的工资。”
“对不起,你的新老板不是我的新老板。”
这不,劳工局官员来到了我店里。一坐就是四天,材料一张一张的看,仔细地做着笔记,那架势硬是要把我搞得证据确凿,抓去法办了。
前台,我微笑着在收银卖食物,和员工一起井然有序的工作着,一进到后面,看见那个一脸严肃的“劳工局”专心致志欲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心一下就沉到谷底,心想你到底要把我怎样啊?早知道真该发给克里斯五天的钱了事。
我问“劳工局”:“要喝杯咖啡吗?”
“喔,不要,不要,谢谢。”他连连摆手。
“一杯咖啡不算贿赂吧,你该怎么查还怎么查。”
“不行。” 他严肃地说。我心想美国政府官员还真的很廉洁,要是我亲爱的祖国的政府官员也这样,那中国就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国家了。午餐时他到柜台外面去象一般客人那样买了东西进来继续搜查我的罪证。我想,随便你。反而把心放松下来。
“劳工局”说:“说说克里斯的情况,你为什么只发他一天工资?这里他另外还有两个星期的工资单上也被扣了钱。”
我说:“他星期一和星期二说病了不能来,星期三是他的休息日,星期四来上了一天班,星期五打电话辞工。那个星期他就是只工作了一天。”
“他是小时工,还是周薪,合同是怎样的?”
“哦,...是...是周薪。”我这下明白为什么劳工局找上我了。“另外那两个星期扣钱的事儿,说来话长,这家伙是个jerk(无赖)”。
前一阵克里斯哭丧着脸向我和我老公诉说他被房东告上了法庭,说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一千二百美元。希望我能借给他一千二百元。这样可以帮他免去官司和保住住房。他说每个星期可以在他工资里扣一百五十元。我们就借给他了。谁知刚刚扣了三个星期,他就辞职了。
“劳工局”说:“你违法了。你不可以以任何理由克扣员工的薪水。你借给他钱,他可以还你现金,但是你不能从他工资里扣。”说着又在本子上记着。“这里还有其他员工好几张工资单上也有类似的情况。”
“噢,这个二十块,是Mike说没有钱买汽油回不了家,也同意在工资里扣的。这个一百块......是Lisa家里有紧急情况,也同意在工资里扣的。”
“劳工局”眉头紧皱边写边说:“违规,违规。你这人还真爱借人钱,你成银行了?”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个法律。他们说没钱加油回不了家,什么上法庭露宿街头之类的,我怎么办?再说我又没有收利息。”
“你要是收利息就更错了。关于克里斯,你得写一张支票,把另外四天的工资补给他。”
我说行,我会马上寄给他。
“劳工局”说:“你直接交给我吧,我转给他。”话里我听出了一丝对我的不信任。
我说:“行。那他欠我的七八百块呢?”
“这个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你可以上小额法庭去告他。”
天知道,在美国打官司有多难,就算你赢了,他没有钱,永久地拖下去,你也奈他不何。这个经验我过去有过。克里斯这件事,我补了一张支票给劳工局,而克里斯欠我的,因为他的消失就不了了之了。我再一次领教了老美的翻脸不认人,两个星期前我刚刚才给他小女儿买了两件小裙子作生日礼物呢。
“劳工局”接着问我:“这些上下班打卡,里面有不少是用笔写的。为什么?”
“有时候员工忘了打卡,就用笔写上时间,你看,我有签字的。”我说,“员工一般在这方面还是比较诚实。”
“你签字有什么用,我要员工自己的签名。”
我一下醒悟过来,他不是怕员工不诚实,他是怕我不诚实,怕我改写员工的时间来欺骗他们和克扣他们的工资!这,这也太侮辱人了吧?这一项违规的很多,这些平时丢三落四的家伙现在整到我了。一张违规卡一百块罚款啊!!!
“还有这几张卡,这里才工作了十几分钟,半小时的就离开了,怎么回事?”
“有的是人不舒服,有的是家里有紧急情况要回家的。”我说。
“如果是你让他回家的,比如生意不好叫他回家,工作不到两小时的你得至少付两小时工资。否则就是违规。这些都得纠正,补发所欠的钱。”他继续做着笔记累计着违规。
“你雇过十八岁以下的员工吗?”
“有...一个,当时只差一个多月就满十八了。现在已经满十八了。他是隔壁店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我一直想着要尽快让我朋友填表签字,还没来得及。”我不敢撒谎,这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心想这下真惨了,这一条以前犯过,这次是明知故犯了。“劳工局”也及时指出了这次是再犯,十八岁以下的应该有学校或者家长的同意书。
我无可辩解,自认倒霉。
他继续埋头苦干地查啊查,从员工的工作资格到银行的兑现支票等等。我想员工每一个人都是美国土生土长的,有什么好查的,要怀疑他们的工作资格还不如怀疑我的工作资格呢。
其实我本来是胸有成竹的,因为我老公平时监督我比政府还严,哪怕我紧急情况下临时请个洗碗工顶替一下他也给上报政府。而且,劳工局几年前曾经查过我一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过失。我想,有的餐馆连电脑都不用,工资发现金(under table, )税也瞒了,怎么没见查?
“劳工局”在第二天的下午对我和颜悦色地说: “你不用紧张,不要失眠喔。其实你这些违规不算什么,雇主们都有的。我们的目的是给你们一个再教育。让你们懂法,守法。你呢,就是人太好了,以后就不要再借给别人钱了。”
我如释重负。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他居然说我人太好了?这简直不像个执法者说的话。他继续说有一个什么餐馆老板居然欠了员工二十几万元的工资,被员工告上法庭。哇,这在美国可是闻所未闻。
十几天过去了,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州劳工局来的。说罚我两万五千美元,在一个月内上缴。我一看眼泪哗哗的就流下来了。我说这个混账不是说我没事儿吗?不是说我人太好了吗?怎么转过背罚我这么多钱?我老公拿过信一看说,不要紧,你可以不交,把所有的违规改正了以后去劳工局作一个听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补齐了所有的文件,签名,等等等等。
听证的那天,老公陪我来到州劳工局,见到“劳工局”和他的上司。我们和他们俩相对而坐。我只是冷冷地和他点了个头,心想你这个讨上司欢心的人说话不算话。他的上司是个很文雅的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声音象蚊子似的。她一一审查了我们提交的更正材料,对一个,划掉一项,好象老师在订正作业。还时不时聊一点家常,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紧张。末了,她字斟句酌地说,你们都更正了错误,值得肯定。但是因为有了很多违规,所以还是得罚点款。罚一千八百块,怎么样。我和老公很快地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是一惊。我们原估计最少也得好几千吧。看见老公眼里的惊喜,我立刻按住他的手。很快的作了一个决定。既然她说“怎么样”,一定是有余地的。于是我说,其实这家餐馆在亏本(这也是实情,后来这家餐馆终于因天价房租而倒闭了),而且,我们大多数的违规是因为不懂法,是初犯,罚九百可以吗?这位劳工局领导稍有沉吟,说:“OK,九百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讲价钱”这么容易?这也可以讲价钱?我们迅速地开了一张九百块的支票,生怕他们反悔。从来没有一张支票开得如此轻松和开心。我最后的结束语是,这九百块等于交了学费,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到了法律,很值得。最后双方握手告别。好象成交了一笔生意?
出来后我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折腾了这么久,总算结束了!我开玩笑说,那位劳工局领导也太温柔了吧,假如她是法官,在法庭上一定是这样说话:你看,证据确凿,判二十年,怎么样? 我模仿着她温柔的声音,引得老公哈哈大笑。老公说我刚才的听证结束语很有意思,劳工局的人听着一定觉得很新鲜。
可是我的感触是:我更加怕政府了,法律的事更加要小心。我也更加不能得罪员工了。柔弱乃安生之本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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