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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光之塔
在中国古老的社会里,很多行业与修行都是师父的。虽然时代变迁,但在我自己的建筑设计专业领域,无论是在学习中还是在工作中,古今中外,还都延续著师父带徒弟的传统。有过师父的人才能真正体味为什么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color="Navy"]初见师父
95年我大学毕业正赶上中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失败第二年,建筑业大萧条。我们不得不自己找工作。我拿着图册跑到大设计院,那里的老总们含糊其辞,一看就是他们无权做主。在一家新成立不久的设计公司,我第一次见到了我未来的师父。他身材高大,已经70高龄,但思维敏捷,说话的态度和他的相貌一样宽厚实在。
他一边浏览我的图册一边赞不绝口。我告诉他其中一个设计是参加全国竞赛的作品,虽然是银奖,但我是第一名。他虽然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但没有丝毫门户之见,非常肯定的说我做的好。那年应聘的人相对录用名额实在太多,各单位都要进行考试来招聘。
我参加了考试,但从大设计院的熟人那里听到的是“这个考试无非是要堵住一些有能力的人的嘴,某领导的女儿这样的人都来参加考试了,你说能怎么评?”可是在这家公司,这位老总带着全体建筑师一起公开投票,也没有对女生的歧视,公平打分的结果我是第一名,就这样,我还没毕业就和其他几位男同学一起开始工作了。一进入公司,老总就向经理指定要带我,这就意味着我是他亲点的弟子,他要收我为徒。
[color="navy"]师父的风格
师父是中国建筑界著名的建筑师。52年参与设计友谊宾馆时,仿照中国古建的样式设计的绿色琉璃瓦的大屋顶,色彩象征友谊,样式表现民族自豪感。当时没人知道这样的大屋顶在多层建筑上是否好看,是否适用,结果歇山重檐大屋顶巧妙地将电梯机房和消防水箱藏在屋顶内,而且美观大方,成为了一件被加载世界建筑史的中国作品。
在侧脊端头,古建要有一排吻兽,师父亲手画了一组和平鸽,远远看去很像古建的吻兽,主题表现的却是风华正茂的师父对生活与和平的热爱。正值战乱过后,这个设计在很多人心中引起了共鸣。多年后师父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我没想它的后果,结果这个鸽子就飞满天了,我看到那时城里都是这个和平鸽子了。我心里就挺不是味道。我想,真的,我犯了个错误吧,这怎么到处都来抄袭这个鸽子?”
师父非常喜爱美国著名的现代建筑大师弗兰克·劳诶德·赖特的作品,赖特的作品里充满了从日本学来的中国大唐建筑的舒展大方和从美洲土著学来的其实是更久远的东方文化的朴素自然的装饰性。师父在国内外收集了很多这位大师的资料,经常给我们看,他自己的草图也很有赖特的风格,每张草图都是一幅精美的画卷。
师父非常幽默。过年时他常画一张漫画——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撅著屁股点二踢脚,贴在哪位老太太的绘图桌上,第二天上班时让全公司的人忍俊不禁。
[color="navy"]晚年的设计
60岁开始,师父为国务院设计了很多建筑,北戴河的自然景观给了师父施展他对赖特风格热爱的环境,自然的材质与色彩,加上把装饰融入自然的风格,在海滨留下了一件件天人合一的精品。
我工作时,行业中已经充满了追名逐利的味道,很多设计师做设计非常烦躁,为了多挣钱而求快,一味迎合甲方和规划部门的口味,却缺少主动的推敲。而师父总是告诉我,建筑设计的乐趣在于设计过程本身,奖金不重要,留下精品才重要。
我进公司后,经常和师父一起到北戴河出差,陪伴在他左右。
师父满肚子都是故事,来到北戴河,师父经常带着我四处走走。穿行在首长小楼中,他如数家珍的告诉我这都是谁的住所和那里面的故事。在班禅喇嘛的故居前,师父指著前面的小院告诉我,这里原来有一棵大松树,长得就像班禅一样粗壮,好似班禅的化身。
班禅的体格魁梧健壮,在海滩上潇洒的跑马,一顿能吃一大块牛肉。可是有一年,院子里的这棵粗壮的大松树不知为什么突然倒了,那年,班禅就在西藏圆寂了。一位国管局的局长告诉我们,班禅去西藏前带走了所有的文件,他知道此去不会再回来。
[color="navy"]戎马生涯
在来去的火车上,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他的人生经历。师父生长在江苏与山东边界上的一个大户人家。台儿庄战役刚结束,不满13岁的他徒步去悼战场。满眼人仰马翻的惨烈景象。新土绝对不能踩,因为下面肯定是地雷。
无数国军将士流光了最后一滴血,与敌人同归于尽。壮士们的牺牲精神激荡在少年的胸怀。不久日本人打过来了,杀害了很多当地的百姓。这位13岁的少年毅然放弃了自己熟悉的舒适生活,抱着誓死不当亡国奴的信念,背起小小的行囊,在皮带上写上“好男儿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独自踏上了人生第一次漫长的旅途。
要摆脱日本人的统治,就要穿过黄泛区。眼前赤壁千里,黄河水冲过后,地上的淤泥有一尺厚,踩上去象轮胎一样,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树上的枣是那里唯一的食物,每走一段路,就会有一个卖白水煮青枣的地方,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一路上就靠青枣充饥,走了一个月,终于来到了后方。
师父身上的钱不多了。在那里,他先考进了一家管饭的中学,过了几年“清水煮萝卜,稗子不够吃”的生活。后来又凭著自己的绘画才能,考入了清华大学的建筑系。
日本人步步紧逼,大学纷纷迁到了大西南,各个大学在那里组成了西南联大。莘莘学子们还都惦念著国家的安危,许多学生参加了抗战,很多青年才子就此把一腔热血献给了国家。牺牲最为惨重的是英语系的学生们。
二战时美国派军队到中国来参战,其中很多是美国军官,他们在战场上指挥中国军队必须要有翻译。因此英文最好的英语系学生被派到了最前线。日军鬼心眼儿多,他们很快看出那些穿着美军制服的中国面孔就是翻译官,只要打掉翻译官,军官就无法指挥士兵作战。
日军每次把两个狙击手绑在两棵树上,来帮助狙击手保持稳定。只要等到战壕里面的翻译官一露头,两个狙击手同时开枪射击翻译官的头部。英语系同学们的身躯一个个被静静抬下战场——头上都有两个洞。
当时的清华是全英语教学,加上师父的语言天赋,英文很好,所以被派到了飞虎队——正式名称为中华民国空军美籍志愿大队——做翻译。因为师父有才干,国军决定授予他少校军衔。但是师父从戎不为从政,只为保卫国家,他真正的理想还是要当建筑师来建设国家,所以就用“自己只有19岁,年龄太小不足以堪此大任”为由婉拒了这个军衔。
抗战的生涯中,一次次目睹了同学们为国捐躯,也一次次的看到美军将士的牺牲,使他对国家与人生有更深刻的感悟,我想这是为什么师父有着豁达的心胸,经历了很多人生起伏后反而更加幽默。师父告诉我:美国人民是值得尊敬的民族,对于我们来说,保卫祖国是义不容辞的,但他们却为了保卫中国送走了自己的儿子,美国青年的鲜血流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color="navy"]重归学堂
45年抗战胜利,师父脱下军装,进入清华建筑系开始了真正的学习。系主任是被称为“国宝”的梁思成先生,师父的第一次建筑专业课是梁先生的太太——林徽因先生上的。梁思成和林徽因是中国现代最著名的建筑教育家,所以被行业中人尊称为先生。战争后学生非常少,头四年一共只有30多个学生。
梁先生和林先生不但在学业上作为老师关心学生,生活上也象家长一样了解每个学生的脾气与爱好。我的师父没有辣椒很难吃饭,一次在两位先生家聚会,林先生特意准备了一盘红辣椒给我师父,让其他同学羡慕不已。这些事让我的师父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师父”。
毕业后师父一心沉醉在建筑设计中,留下了“首都体育馆”等一批著名的建筑。但好景不长,首都体育馆的设计刚结束,施工还在进行中,师父就在文革中受难了。虽然当年只是为了保卫祖国,甚至拒绝了国军的军衔,但在文革中,师父因为在飞虎队里工作的经历被打成“美国特务”,受尽折磨。最让他气愤的是,派来负责写他专案的革委会的头目是个“黄狗子”,抗战时在日本占领区当警察,帮助日本人统治中国人。
[color="navy"]告别师父
没想到00年,师父曾经的遭遇又落到我头上。我被迫害受重伤又被关押,两年多以后当我再回到公司时,师父年事已高,已经很少来办公室了。但是当他来上班后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找我,一见到我就一把抱住我,说:“你受苦了,你是好孩子!”我的眼泪差点落在办公室里。
04年出国前,师父给我写好了联系学校用的推荐信。我流着眼泪向师父告别。师父说:“你走吧。我经历过我清楚,这个环境里,没想参与政治,政治却会找上门。好好学习,你会是有出息的人。”
和师父在一起,我学到很多,也理解了“师父”的含义,在专业上,象老师一样传道、授业、解惑;在生活中,象父亲一样教导历史与人生。一个人认了师父,师父就是这世上最应该尊敬的人。
出国这些年,每逢过年,或我生活事业上有什么进展,我都会给师父打个电话。我的父亲比我的师父小11岁,他上大学时梁思成还是系主任,和我师父可谓同门弟子。两个老头儿从来没见过面,但两位师兄弟每次都要通过我的电话嘘寒问暖。
现在师父已经八十七岁高龄了,头脑依然清楚。电话里他对我说:“咱爷儿俩是忘年交,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带你去吃烤肉季!”我说:“您一定保重身体,等着我回去。我一定会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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