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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DarkSlateBlue"]作者: 吴念真
来源: 人人网
生平最喜欢、最爱看可也最怕看的电影,是意大利新写实主义代表作之一的《单车失窃记》。
说喜欢,好像也讲不出什么伟大的道理,就是有感觉、有共鸣、百看不厌;说怕看,则是因为每看必哭,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自制力不增反减,看了会哭的段落还一次多过一次。
电影的背景是二次大战结束后战败国的意大利。失业的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贴海报的工作,不过必须自备脚踏车。妈妈当了棉被买了一部,没想到开始工作不久,脚踏车就被偷了。爸爸带着儿子到处找,没找到。最后,爸爸决定也偷别人的。
最后的结尾是:在儿子的注视下,爸爸失手被逮、被责打、被奚落、被侮辱。整部电影只有一个雰围——贫穷,以及求生。
之所以有共鸣、有感觉,或许是电影里的某些细节,根本就是自己生命记忆的重现。比如,进当铺当棉被,却发现当铺里的棉被堆积如山。比如,爸爸找不到车子,肚子也饿了,竟然带儿子进餐馆,把身上所有钱全部花光。
哦,对了,妈妈在生活最绝望的当下,竟然跟人家借钱去相命,所求的只是相命师的一句话:未来会很好!
是这些细节的缘故吧?让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意大利真像台湾,现在当然知道——只要是贫穷,都有同一个面貌,不管在哪里。不同的,或许只是面对贫穷的态度而已。面对困境、抉择、生存关键的“态度”可美、可丑;可以坚定、可以柔软;可以刚烈,却也可以逆来顺受。
记得以前看过另一部电影,纪录片,南美洲的国家,农人穷到活不下去了,组织起来去打游击。导演的角度放在这些农民身上,一个农民的领导者说:我带引大家跟上帝祈祷,请祂赐给我们面包,祂一直不给,所以,我只好带大家去要!镜头一直留在那样憨厚、纯朴却又坚定的黝黑脸上,留在握着土枪的那双厚实、龟裂、指甲缝满是泥土残留的手掌上。
但,让我无法忘怀的,却是那些在农民临行前一起磨麦子做面包,好让他们路上不要挨饿的妇人。她们脸上毫无表情,边做面包边拉开衣服喂小孩吃奶,热面包出炉,还要赶走虎视眈眈的小孩,然后把面包塞进先生的怀里。而电影的最后,我们看到去军营把尸体领回来的,也是这些妇女。
电影没拍,但我们绝对可以想象:未来把那些看着面包出炉却被驱赶开的小孩养大的,也还会是这些面无表情的妇人。其实,这样例子到处都有。台湾当然也有。
只是当我们阅读史料,心里不舍那些在混乱恐怖时期牺牲生命的菁英的同时,我们经常忘记是谁把他们的孩子教养成人?是谁撑起那个残缺的家庭?当然是一群妇人,只是我们通常不知道她们的名与姓。
远的不说,说近的吧。
几年前去南部拍电视节目,田里女人在施肥,问她们说先生怎么没来? 她们说:“在忙啊!”忙什么?我问。她们一本正经地回我说:“忙着在大树脚批评政府!”
去年母亲过世。她是一个记忆力超强,又善于讲故事的人。
经验中,有一次才刚在树下听男人们说完村子里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在二二八事件中如何在火车里被抓,说他如何有学问、待人如何仗义等等;回到家里,却听见妈妈在跟别人说那个男人的太太,说的却是她如何用许多碎布缝成漂亮的被子,如何要小孩改吃当时比米便宜的面粉食品,以及,如何拒绝校长要他们家小孩继续升学的劝说,理由是:“书念多了,脑袋会跟她们父亲一样,胡乱想。”
难怪自己有时会持平地自省:男女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态度的差异到底在哪里?
我简单的归纳是:男性想到的似乎是如何打破困境,女性则想着如何带引大家度过困境。
父亲在矿业萧条时期受伤住在医院,午后醒来,望着窗外忽然闷叫一声:“天无天理!”
而同一个时候,在矿场挑石头打零工的母亲却说:“再艰苦也要笑给天看!”这是家里的例子。
最近正在写一个舞台剧本,写的是台湾阿嬷生活的点滴,想以她生命过程中经历的几个男人面对时代、文化变迁以及困境当前的态度,来对照她那种看似软弱但其实坚定,看似无为其实穿透一切,看似无言其实令人感受深刻的动人形象。
在此同时却读到先觉出版社寄来的一本书稿《佐贺的超级阿嬷》。
阅读过程的心情一如第一次看到《单车失窃记》,差异只是前者轻快明亮,后者凝重深沈;前者的主角是阿嬷,后者的主角是爸爸。
阿嬷以逆来顺受、乐观包容的方式面对贫穷,爸爸则选择以无力的报复面对困境。同样的时代,同样的战败国,面对同样的贫穷与生存,却有不同的态度,差异彷佛无关国籍,只在性别。
让我们一起想象,1946年夏天的某一天,战争结束不久,在意大利一个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满街找脚踏车的同时,日本佐贺有一个阿嬷正在河边捞起从上游市场流下来的菜叶,正开心地回家,她的腰间绑着一根绳子,拖着一块磁铁,一路走,一些铁钉铁片正往磁铁集中。
傍晚,当意大利的爸爸不顾儿子的哀求,正在打开别人脚踏车的锁匙时,日本的阿嬷正从磁铁上取下一堆歹铜废铁,笑逐颜开。
当意大利的小孩惊慌无奈地看着爸爸被众人责打、嘲弄的时候,日本的孙子看到阿嬷得意地跟他说:晚上有野菜杂炊可以吃,是河滨免费超商送来的!
阅读最大的乐趣无非与自己的生命经验相互交换印证。读完最大的感想是:我母亲说,再艰苦也要笑给天看。
佐贺的阿嬷却更犀利,她是:再艰苦,也要让老天笑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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