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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博客
国际连锁酒店进军中国,中文名多以意译或音译为准。意译者,有假日酒店,红屋顶,速八;音译者,有希尔顿,喜来登,香格里拉。唯独万豪是一家例外。万豪的英文原名Marriott,源于酒店创始人的家族姓氏,意译是“马家店”,显然过于寒酸土气;音译则成了“妈你要脱”,有乱伦之嫌,更不可取。不过,马氏家族不愧世界一流旅馆经营天才,索性用“万豪”两字,虽与原文毫不相干,却如神来之笔,令生意柳暗花明,客如潮来。
客人住进万豪,自我感觉先高人一等。“万豪”者,不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便是豪气万丈的大官人。就算是布衣草民,也说不准能沾点官运和财气。可见,马氏对中国人爱摆谱又迷信的特点已了如指掌,岂有不成功之理。
马家开店成功与否,实与我无干。这里要讲的,是一段与万豪有关的轶事,想来好气又好笑,故不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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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几位大连朋友来电,说要组团访问美国,路经纽约和迈阿密,令我筹办食宿,陪同接待。其中一位,算是老乡亲老相识,且近来官运亨通,士气正旺,自然不可慢待了。
客人指定要住市中心五星级万豪酒店,原因不言而喻。不过,万豪虽规模庞大,分店众多,在纽约却远谈不上最豪华。严格来讲,曼哈顿岛上的连锁酒店,够五星级者只有三家:即炮台公园的丽嘉,华纳中心的文华东方和五大道的泰姬皮埃尔。其它公认胜过万豪者,如凯悦,四季,大名鼎鼎的华尔道夫等,亦不过标榜四星级而已。
也许,此“五星”非彼“五星”,中美两国的叫法和标准不同。比如说,美国人管总统府叫“白房”,中国人称之为“白宫”;美国人统称独栋住宅为“房子”,中国人美其名曰“别墅”。看来,下次回国见亲戚朋友,也应把我的乡村屋吹成“冬宫”或“避暑山庄”一类,只要自己不觉得恶心就行,五星级万豪难找,我退而求其次,为客人预订了地点热闹,价钱昂贵,“疑似五星”的时代广场万豪酒店。该店位于繁华的百老汇大道中段,四周摩天大楼林立。后街深巷里,遍布古老典雅的歌剧院。酒店终年人气鼎沸,住客以歌剧观众为主,多为中老年淑女绅士,有闲有钱又有雅兴。顶层还有个旋转餐厅,美酒佳肴之余,凭窗眺望,哈德逊河上大小游轮,对岸的落日余晖,夜幕下的无边灯海,都可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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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FK机场一号候机楼人声嘈杂,乘国航由北京直飞的客人顺利抵达。这是个精干的三人团,由做官的老乡(以下简称“领导”)带队。两位团员,一是家乡房地产老总,亿万大款;一是年轻的随队助理,陕西“北京人”。
虽是多年不见,十米开外已能感受到客人的官威和气场。见无加长礼车迎接,也无美女献花,领导的脸色顿时不悦。未几寒暄,便转身朝着小陕西训道:
“说你笨头笨脑,给机会出国还是不长眼色。出机场,要赶紧跑在领导前面探路;上车前,要抢先为领导放好行李。批评多少遍才能有长进!”
哇!我好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时有点发愣。大概这便是国内流行的官员作派,我少见多怪;或许也是给我提个醒,莫笨头笨脑,须知如今大家地位不同,主仆有别。本以为,老乡见面两眼汪汪,原来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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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安排周详,问题却很快就出现了。客人住进时代万豪不久,便表示不甚满意:这一不提供牙膏,牙刷,拖鞋,烟灰缸;二不提供正宗中式餐饮;三全楼上下不准吸烟。什么五星级酒店!(注:“疑似五星”终究是不行的)
我赶忙解释:牙刷拖鞋之类是小事,楼下买便是了;中国饭的问题在于,老美宾馆越高级越不供应中餐。不如搬去唐人街小店,街边烧饼油条,稀饭咸菜,应有尽有。但住在那里只怕有失各位的身份。
“至于不准抽烟”,见乡企老总正燃起一支香烟,我接着说,“老哥,不行就是不行。酒店有规定,不光客房里不准抽,走廊,餐厅,大堂,都不准抽。也没有另设的吸烟室,要抽就下楼到街上抽吧。大门外是时代广场,最繁华的地段,边抽烟边看热闹也不错。”
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又强调,“虽然你们自付费用,但订房时我用个人信用卡担保画押,保证遵守规定。如果违反了,只能认打认罚。”
“我这个人烟瘾特别大”,这款爷儿不情愿地掐灭烟头,满口浓重乡音,“从小到大,白天黑夜,烟不离手。我带了一皮箱烟来,极品“黄鹤楼”,三千元一包,每天至少抽掉三包。难道全背回去不成?”
三千一包,每天三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合人民币三百二十八点五万,折成美元将近五十万。一年的烟钱在美国够买一栋豪宅。人家如此财大气粗,咱别不识抬举,赶紧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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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出国者都知道,中国人短期访问美国有三件难事:睡觉难,吃饭难,还有刚刚说到的抽烟难。
先说睡觉难。北京人到纽约,时差正好十二小时,让你昼夜颠倒,六神无主。白天一只虫,夜里一条龙。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每次回国探亲,一周用来赶路,一周往前倒时差,一周再往回倒时差,总共三周假期便基本报销了。再说这吃饭难。中国人走遍世界,可以办绿卡,改国籍,说不定还变了中国心,可就是换不了中国胃。至今,我去外地旅游,洋餐连吃不出三日,胃口必如翻江倒海,酸水倒灌,须立马赶回唐人街中餐馆急救自己。
几位养尊处优的官爷款爷,初来乍到,吃饭当然是大问题。也怪我考虑不周,只顾满足“市中心,五星,万豪”三条件,却忘了客人和我一样,都是当年吃玉米窝头,萝卜咸菜的苦出身。派头再大再洋气,还是生来一副土八路肠胃下水。
客人所住纽约中城一带,地租昂贵,亚裔客流又少,中餐馆很难立足。六大道与五十五街交口的“山王”,是附近仅有的几家高档中餐厅之一。前厅门面不大,挂着中国总理和日本首相在此就餐时与店主的合影,以表身份档次;里面楠木桌椅,浅缎墙布,深漆屏风,还算雅致幽静。一位香港领班带几个中年侍者,一看便知是混迹市井的老江湖,远远站着,对我们不冷不热。尤可恶者,领班怀疑大陆客不懂美国规矩,不给小费,竟很不礼貌地将小费强行打入帐单。
以领导和款爷的国内地位,赴宴时从来都是被人阿腴奉承,众星捧月的主儿。谁知在这里,不光没有二八小妹从身后斟酒,捶背,还遭受这份怠慢与羞辱,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我走遍全球,吃过全世界的中餐”,领导饭后大怒,当众郑重声明,“纽约的中餐馆,不论饭菜质量还是服务态度,都是最差的!”言毕,餐巾一摔,扬长而去。
既然纽约的中国餐已定性为“世界最差”,美国餐又吃不惯很难吃不敢吃,那就试试日本餐吧。款爷提到,一路劳顿只想来点东西清胃暖口,不吃鱼生寿司,就馋热汤拉面。中城一带,随着东方文化的时尚流行,日本馆子倒是出现了不少,却大多数是供人下班后小酌,只卖生鱼片和清酒的寿司吧。转来转去,我们终于在一条偏巷里找到一家臭烘烘的日本拉面馆。大家冲进去,只点清汤乌冬拉面,每人一大海碗喝了个痛快。
不知是水土不服,吃得太急,还是饭店卫生不良,几个人饭后都感觉腹痛难忍。款爷更似有食物中毒症状,回酒店腹泻数次,卧床半日不起。后来,竟有人提出还想去吃面,被我坚决否决。谁不知道美国的医院是血盆大口,一旦病倒住院,吊瓶一挂,十万八万的转眼就没了。客人无医疗保险,被医院宰一刀必然代价高昂,冒这个险实在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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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除了以上三大困难,客人的其它要求都合情合理,不难应付。陪领导和大款见美国政商要人,不论口译或笔译,我都应对如流;陪同参观纽约名胜就更不在话下。纽约住了多年,曼哈顿的大街小巷基本如数家珍。华尔街,帝国大厦,中央公园,古根海姆,大都会博物馆等等,各主要景点的来龙去脉,轶事典故,亦能娓娓道来。
短短几日,除用于办公事,及寻找非“世界最差”餐馆和吃完不拉稀的拉面以外,时间所剩无几。纽约太大,景点分散,我们只能游车河走马观花。好在三人要求不高:小陕西是想看不敢问,遭领导反复批评,缩在后座无声无息;款爷是看也看不懂,身在东半球还是西半球,街上说英语还是说法语,一概搞不清;领导则是周游世界,见多识广,自顾高谈阔论,觉得纽约已陈旧落后,不值得一看了。
有一天,沿公园大道北行路过华尔道夫酒店。门外旌旗招展,礼车云集,警戒森严。我介绍说:“华尔道夫历史悠久,金碧辉煌,历来是上流名仕的下榻处,近两年也是国内名人来纽约时首选。你们住万豪太委屈,应该搬到华尔道夫才够气派。只可惜,现在正好是联合国开会期间,已住满各国首脑。几位的级别还是稍差了一点,怕是住不进来了。”
“能住我也不想住,”领导评论道,“到我们这般年龄,人生成功的主要标志,不在于“想干什么”,而在于有没有“不想干什么”的自由。像我吧,已经取得能达到的所有成就,已获得充分的财务自由。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精辟!但听来实在刺耳。我不禁追问一句,“大多数人到了这般年龄,和我一样还上班打工,还在干不得不干的工作来养家糊口。照你的理论,都是可悲的人生失败者,一辈子白活了?”
领导郑重其事地回答:“我认为正是如此。”
W-C-N-M!我恨不得抓起身边的旅行水壶,朝这不可一世,自我膨胀到几乎变态的嘴脸砸过去。转念一想,人家说的句句在理,只是我等小人物自讨没趣,不愿承认可悲的现实罢了。不愧是作领导的,站的高看得远,分析精辟,理论深奥。短短一回合交手,我又输了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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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叙,终于到了送客的日子。一大早我从家里赶到酒店,带客人去大堂柜台退房结帐。单子打印出来,费用总额有些不大对头。核对一看,房费,国际电话费,上网费等都没错,只有一项出乎意料:
“抽烟费,每房间二百五十美元”!
老美居然也会秋后算帐,罚你没商量!几位想与酒店交涉,我说算了吧,然后转向款爷道,“老哥,这的确是你的错。闹时差半夜里睡不着,需要用烟顶着也就罢了,干嘛还去别人的房间里抽。旅店多次派人来开窗通气,口头警告,你们都当是耳旁风(注:的确听不懂)。大家还要赶飞机,认栽交钱吧。”前往机场的路上,车里气氛有些沉闷。领导闭目养神,不再发表宏论;款爷手里攥着一根极品“黄鹤楼”,不知是抽还是不抽;小陕西照旧默不作声。钱本身不是问题,二百五十美元不及款爷一包烟钱。但是这气受得有点窝囊,用家乡土话讲就是“掉价”。放在国内,此事断无可能发生。就算酒店经理吃错了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领导只须向主管部门打个电话,立即叫他滚蛋回老家种地去。再不,就调军区警卫连,把它个店给砸了。现在却被老美狠狠敲了一竹杠,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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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机落座各自无语。领导掏出本小册子开始认真阅读。据说湖南有位高官,近年落马坐牢,痛定思痛,狱中写了一篇MBA专著,题目大约是《论不明财产和众情妇的同步有效管理》。一时广为传阅,洛阳纸贵,成为各级政要的必读秘笈。看他专注的样子,或是此书,亦未可知。
另一侧的款爷,脱掉皮鞋,在头等舱宽敞的座椅上盘腿打坐,手心向上放于膝,闭目练起长年不懈的家传气功。空姐金发碧眼,有点儿超龄,但仍仪态优雅,还想的十分周到,沿过道喷洒几滴香水,试图冲淡款爷尼龙丝袜的气味。
我闲着无事,脑筋却不停转悠。这万豪酒店,够狠够绝的,罚款不多不少,为何刚好二百五十?(注:大连话“二百五”意指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傻瓜)
“有了,明白了!”我恍然大悟,一巴掌劈向正合目运气的款爷,“老大,知道为什么罚你二百五吗?一定是万豪高层开会,专门讨论中国住客的抽烟问题。大家一致认为:这些人在中国作威作福惯了,跑到美国来还为所欲为。不懂得随乡入俗,遵纪守法,真是一群土包子,二百五。罚!就罚他妈的每人二百五!”
款爷听后一惊,表情尴尬,气至丹田的内功已然泄了一半。我则兴致勃勃,还想起了一段童年歌谣,意犹未尽地对着他唱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专打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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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阿密玩了几日,送别客人,回到纽约,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二百五十美元罚款的来由,似乎已经搞清。但这数字不光宰人,还实在丢人。不行,非得向万豪讨个说法。几天后,收到回复如下:
“万豪集团身为“绿色健康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在全美所属酒店内部,包括所有客房和公共空间,全面禁止吸烟。您等客人居住时代万豪期间,目无店规,明知故犯,屡教不改,造成了重大损失。客房停业,清洗地毯,更换被褥,通风除味等善后措施所费甚巨。鉴于您是万豪常客,过往信用记录良好,又念是初犯,每套客房仅罚二百五十元以示警告。今后仍欢迎随时光临,但请预交吸烟押金为盼。最后郑重申明,万豪集团对所有客人,不分国籍,种族,肤色,信仰,职业,性别,年龄,一概热诚平等接待,绝无歧视,更无将列位当作二百五宰割之用意。”
庶人 写于纽约
(后注:以上故事,情节对话基本属实,罚款发票为凭。人物姓名恕不奉告,以免读者人肉搜索,殃及无辜。笔名“庶人”取自“树人”之谐音,意在东施效颦,亦符合本人草民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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