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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智诚
费明:文革亲历者,现为知名编剧,代表作有:《家有儿女》、《离婚了,就别来找我》等。
记者:您为什么会想到发微博向老师道歉?
费明:我的老师当年是27岁,47年过去了以后,她应该是74岁,如果再不道歉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47年来,对于文革这样一个十年浩劫,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国家,没有出面向人民解释什么,只是党内有一个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好像这个文件出来以后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我和我的同行写了很多关于文革的影视作品,最后都没有得以上映播出,甚至直接告诉有些作者和导演,涉及文革的时候,要尽可能一笔带过,不能出现什么样的镜头,不能再现文革什么样的场面。也就是说,一个国家让他的人民忘却这段历史,有意识地,有步骤地,甚至有组织地使人们遗忘。遗忘这件事很简单,要想不遗忘,比如对希特勒的罪行,那就是用大量的艺术作品来反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是反映二战,或者反映希特勒的罪行的电影,比一般的题材要容易获奥斯卡奖。
有意识让人们遗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很多反映文革的书,要从香港偷偷带进来,然后还被海关扣留。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是要让人民忘掉这段历史,这场悲剧。但是这个历史的悲剧,忘掉以后有什么效果?他们当时有句口号,就是文革是党的一块疮疤,既然疮疤已经愈合,就不要再揭开了。但是非常遗憾地告诉你,这个疮疤没有愈合,而且是流脓了,越来越恶化。
所以我觉得文革还需要更深层的思考,就不在这说了,我就说为什么给老师道歉。很多人讲,毛泽东当时利用了底层人民对领导的不满,最早要打倒的是反社会主义的当权派,当权派就是有权力的人。他最早进入的地方是学校,是从北大开始。我当时所在的是一个中小学联合的学校,叫北京育才学校,这个学校小学五年,中学五年,教我们的都是非常优秀的老师。
亲手给老师贴大字报:老师绝望又怜悯地看我们
费明:47年前那个上午,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正在考试,从小学考到中学,也就是说,我们五年小学念完了,该转入北京八中去上六年级,就是中学阶段应该去北京八中。
那天正好考的是作文,作文题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被我们老师写在黑板上。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学校的大喇叭响了,播出了《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念着念着,同学们就开始欢闹起来,开始不考试了,冲出教室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作文也不写了,改写大字报。我们班同学纷纷找来纸和笔墨,就开始写,攻击谁?反对谁?只有反对班主任贺老师。贺老师教我们语文,当时27岁,刚生完一个孩子。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向她涌去,七个教室外的墙上不算,我们还贴到一个已经不喷水的喷水池里面。喷水池的中间有一个圆坨,我们把大字报贴在那上面,这都是我亲手干的,那时候独出心裁。我们贴大字报的时候,我看到贺老师用一种非常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们,同时有一种怜悯的感觉,就像说,你们还是孩子,我从心里面原谅你们,你们这么做我理解,她没有和我们建立起仇恨,后来我们还有一些接触,文革开始以后,学校停课闹革命,就不再接触了。
一夜之间,毛主席一个指示,党中央一个通知,这个国家就开始乱了。长期被压抑的学生开始给老师贴大字报,最严重的是8月份,就在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把他们的校长卞仲耘给打死了。
过了半个世纪都没有道歉意识的人 人格不完整
费明:后来我们上了二十七中,就和贺老师失去了联系。30年之后,国家改革开放,我们和贺老师又见了两次面,贺老师当然已经白发苍苍,我们那时候也没有给贺老师道歉的意识,直到现在50多岁,看到文革越来越被人们忘记的时候,才觉得,我们国家不向他的人民道歉,但是我们具体的人,要向一个个体的人道歉,因为这是作为一个人所应该具备的格局。
如果你对另一个人进行了莫须有的栽赃、迫害,或者给他心灵造成了苦难,你应当在明白这些事情的时候,表达出你的歉意,并且忏悔,得到他的原谅,这才是一个人。如果过了半个世纪都没有向老师道歉的这个意识,那太悲哀了。作为一个人,你有再大的成就,有再多的钱、房、车,人格上都是不完整的。你不懂得修正自己、告慰他人的道理,所以我这样做了。
这件事给贺老师带来多大的痛苦,我不清楚,但我这声道歉给文革中多少冤死、屈死或者还活着的人却是一个信号--有人开始忏悔。忏悔作为人来说是多么重要,而且我也相信贺老师会原谅我。在我的微博发出以后,后来又有打死人的人出来道歉,还有把自己母亲亲手送上断头台的人道歉。
我们是个没有信仰的国家,能有人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为受冤屈的人道歉,这已经是很难能可贵的事情了。如果当时有信仰,你绝不会这么做,因为真主会责备你,上帝、耶稣会责备你,圣母玛丽亚会责备你。人是平等的,你不可以这样侮辱或者对待一个平等的人。文革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家信仰毛主席。文革的发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了中国人像教徒一样对他的崇拜和愚忠,所以我说现在别人发动不起来。
记者:您在大字报上写了什么内容?
费明:那忘了,肯定是有谩骂、有埋怨、有莫须有的罪名,模仿着一切大字报来写。因为我去北大看过大字报,知道大字报是什么样。用最犀利的语言来批判你最想批判的人,就这么简单。
亲见一女孩因长得好看被打死
记者:您当时是个12岁的小学生,听完学校广播的通知,您心里面的感受是什么?
费明:就是不用上课了。中国要掀起一场文化上的革命,肯定涉及到教育,对我们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上课。我本来数学也不好,数学老师对我非常地不看好,突然宣布停课闹革命,我当然是欢迎的。停课闹革命什么概念?从今以后就不用上学了,这个国家就开始乱了。
记者:您就读的育才学校或者27中有没有建立红卫兵组织?
费明:27中有,育才学校也有红卫兵,后来大串联,我自己也成立一个红卫兵,但是没什么兵,只是为了串联。我们是寄宿制学校,文革开始以后就停课了,学生回家了但被子褥子一些东西还放在学校,很多人可以随便溜门撬锁,拿各种东西。
我们就找学校开了一张刻章的介绍信,再找一个刻字社,就成立了红卫兵。弄个红卫兵袖章、红卫兵证,我们拿着这个去领乘车证,就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免费大串联。所以你想想国家当时已经乱成什么样,毛主席八次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全国的人免费坐火车来见毛主席。
记者:1966年北京有个“红八月”,您有没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见闻?
费明:我见过打人、抄家。当时我住在一个宿舍楼里,楼里边成分不好的人,有出身地主、资本家的,都在被抄家。楼下一个原来的小操场,全部都摆满了箱子柜子。红卫兵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小操场,有的还真搜出黄金、珍珠。
抄家的时候很多人都被剃成阴阳头,岁数大的一些地主站在操场,红卫兵一边翻箱子,一边抽打他们。这些人非常驯服、悲哀地站在那。操场上布满了箱子、柜子和被子、褥子、毛毯、衣服,那些坏分子站在自己家被打开盖的箱子前,等待着红卫兵翻找任何罪证,等待着处理,后来这些人都被送到乡下去。那个场面是我一生中不能忘却的。
然后就是在街头看到人被打死。当时这种仇恨不仅仅是一个单位的人对他的领导,是把全部的人性恶释放出来了。有一个女孩因为长得好看被打死了,就是这样仇恨一切美好的东西。那个女孩走在大街上,由于她的穿着打扮有点资产阶级倾向,有人说,站住,你是哪的。说着说着就动手,活活给打死了。
在中国一夜之间分出了两种人,一种叫坏人,黑五类,一种叫好人。黑五类就被好人:造反派、红卫兵抄家、殴打,这个很可怕。大兴县就是为了向毛主席献忠心,在一个村里,凡是地主后崽子全部被弄死。向毛主席汇报,我们村干净了,全是三代贫农,这是毛泽东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歌颂文革的人没有我的勇气:承认这一生无价值
记者: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思自己在文革中的行为?
费明:我给老师写大字报,这是我的具体行为,它来自于文革的狂热和对毛泽东的崇拜。后来我们被送到北大荒,变相劳改九年,我的人生命运发生改变。毛泽东关闭了大学,停课了,大学不招生了,这在哪个国家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抗战还有个流亡大学西南联大,毛泽东为什么这么狠呢?而且没有迁徙的自由,我们必须全部到乡下去,他限制人的行动,这很恐惧。我想回家,可以,两年一次探家假,15天,不能超假。有一个青年因为探家超了几天假,就被批斗,逼疯了。
当时是从每个人内心出发的自我忏悔,人们会自动揭发你。当时经常在开会,批灵魂一闪念。我们连队批过一个摸手犯泥瓦匠,他摸一个女拖拉机司机的手。然后全连批斗,差点给批死。当时我就站出来说,我说摸一下手怎么了,人都有这种愿望,再者说,你为什么不抽回你的手?所以我是从狂热到冷静,到身受其害。
记者:现在也有一些怀念、歌颂文革的人,您怎么看?
费明:因为只有歌颂文革、歌颂毛泽东、承认毛泽东,他就还能说服自己、承认自己的一生是有价值的,否则他就是无价值的。他没有我这种勇气,说我白活了,我的一生就是无价值的,就是廉价的、卑微的、被人欺辱的、被人剥削的,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我现在有勇气这么说,但那些人不,说青春无悔,我们对国家毕竟是有贡献的,我不。当然改革开放以后,我逐渐地看到自己其他方面的价值,也得到社会承认。我学会了写作,我一定要用这支笔来反映文革,把我那些无价值的经历变成有价值的作品。
我的父辈在建国后的运动中也是受害者,我母亲57年被打成右派,那时候才24岁,她的一生也被毁掉了,所以我这两代人都被毁掉了。我当然要比别人更加痛彻地反思这个问题。
记者:您能不能详细说说您父母的经历?
费明:我母亲因为在24岁的时候写了一篇小说,被她的党委书记看到,就追查这本小说,说这个人思想很消极。被打成右派以后就一直背着帽子,到北京郊区周口店一个农场劳动改造。而且也被他们说服,跟我父亲离了婚。他们问我父亲,你是要党,还是要右派的妻子?我父亲说,我要党。实际上就是要他的职位,和我母亲离婚了。我母亲带着两个弟弟,我父亲带着我就离开了。我亲眼所见,我母亲含着眼泪求他,看在三个孩子的面子上别离了,我父亲说,不行。
记者:作为儿女,您怎么看待父亲?
费明:我很小,才6岁,我们只能知道这么回事:我母亲不是因为夫妻吵架、感情不好而离婚,是我母亲在政治上犯的错误被打成右派而离婚,当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劝我爸和我妈离婚的人还活着,他们有罪过,组织上没有逼着离婚,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给拆散了。这些具体办事的人为了报功:他不但被打成右派,而且婚都离了。
艾青的妻子跟着自己的丈夫远走北大荒,不就是一个年轻美貌女子和自己所爱的人去北大荒了吗?新凤霞和吴祖光不也去了北大荒,没人逼他们离婚。这是个人问题,但是有些单位为了好上加好,觉得破坏这样一桩右派分子的婚姻是多么的荣耀。有些人为了自己的仕途,就受不住这样的考验。
记者:您如果想去看妈妈,父亲让吗?
费明:只能是背着父亲,还有就是妈妈偷偷去看我。我小学是住校,比如某天晚上我妈妈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把我接到她家去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再给我送回来上课。这一晚上多么短暂,无非就是到她那吃一顿晚饭,住了一宿。
记者:您长大以后有没有责怪过自己的父亲?是觉得自己爸爸太无情,还是觉得他也没办法?
费明:也能理解,他又找了新的老婆,又成立新的家庭,而且生了新的孩子。那边也成立新的家庭,我妈在劳改的时候又找了一个被打成右派的男子作她的丈夫,再加上我15岁被送到北大荒插队。
记者:去北大荒,当时自己愿意去吗?
费明:你没有个性和个人的意愿。全社会让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你不做就是一个很丢脸的人,就批斗你。全社会是这样的氛围,你要不去,给你家长办学习班,可是不去,你又去哪,没有任何别的出路接收你。
那天我在电视上看见采访一个老画家,问当时你怎么不跑?你跑?打死你,当时就给你一枪!中国是个在当时无法逃亡到任何地方去的状态。唯一一个跑的,叫马思聪,中央音乐学院的院长,他是通过他的海外关系,在香港接应。成功逃跑的就这么一位,叛国投敌。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跑?就是已经忍受不了。他不在锄草吗?说你是黑帮反动,你把草吃了,按着他让他在地上吃草。然后他决定冒死也要离开中国,他还有海外关系,别人哪有这条件。
计划经济,就是你们这一届必须去下乡,有四个地方可以选择:黑龙江、内蒙、云南、山西。就这么几个地方,自己选,我当时问了,哪能吃饱?人家说黑龙江北大荒能吃饱。我说我去北大荒。果不其然,其他几个地方都涉及到一个能否吃饱的问题,我们不是,我们大白馒头随便吃。
记者:您在那边生活怎么样?
费明: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没有任何娱乐。
记者:家里有没有给您寄过书?
费明:书是有,世界名著都是在煤油灯底下看的。知青们带些书传一传、看一看,这是我们唯一的精神活动。
下乡之前:北京火车站一片哭声
记者:您的反思是不是读那些书的时候开始?
费明:那可能更早,下乡之前北京火车站一片哭声。和平时期制造了一个生离死别,如果来了战争,来了敌人可以,啥事也没有,为什么突然间毛泽东要让三千万人大迁徙?一个是城市就业难,一个是要改造,反修防修。为了贯彻上山下乡,后来工厂招不到工人。这就是极左,毛泽东一个意念:到农村去可以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干吗接受“再教育”,我们本身就没接受过教育,为什么要再教育?
记者:知青之间会不会组织一些什么活动?
费明: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演一个角色。
这九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希望,看不到自己的梦想,我想当导演,学校关闭了。而且这个国家也看不到希望,国家将来往哪走,也没有希望。就像我们垄沟一样,一天一人六个垄,垄到头天就黑了。拿锄头和土地相伴,到太阳落山,你这一天就算活过来了。在一个人没有希望,在一个国家没有希望的时候,当时就是一种流放的心态,就是种劳改。像古拉格群岛那些人,就是被弄死的心态。我们一块去的,死了好几个人,永远埋葬在北大荒,我画遗像就画了好几张。
记者:那边有没有招工、参军的机会?
费明:微乎其微,一百个人里有一个。我们连两百知识青年有两个名额。我们俩正聊天,突然间有人通知,上北京外国语学院,就是我们这个同学,跟我半道上把锄头扔了。也运作不了,卖身都没地方卖,连里的名额太少了。好像招了一批教师,来到北大荒招老师,一个国家的首都缺老师,上农村找我们知青去,乱得一塌糊涂。
记者:十年以后,您通过什么方式回城?
费明:我病退,没有通过我的才智考大学,考不上,荒废那么多年了。(完)
来源: 凤凰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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