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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逃离战俘营的美国驼峰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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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4 22:4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北明


[color="DarkSlateBlue"]飞越驼峰航线的运输机。

阅读提示:战争遵循着人们无法理解的逻辑延续,但是对于亲身经历的每一人来说,战争都是无法面对又无法逃避的记忆。二战中来华助战的美国士兵正在一一辞世,其中一位的传奇经历再一次提醒了我们这段尘封的历史。

美国宾夕法尼亚国家公墓“中缅印战区”纪念碑铭文这样写道:

当你们回家的时候,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们:“为了你们的明天,我们奉献了我们的今天”。

2012年美国独立日,我和几位友人去探望援华抗战老兵文达尔·菲利普斯。老人送了我们每人一样礼物:一面杂志封面大小的星条旗。

谁能料到,两个月后的2012年9月26日,文达尔竟病逝了。

德军战俘



青年时期的文达尔·菲利普斯。 (图片由作者提供)

文达尔·菲利普斯是清教徒的后代,成长于美国东部一个安谧乡村。19岁,他离开正在就读的纽约州立大学波茨坦音乐学院,应征入伍;20岁,他被分配到空军航空运输部做空中无线电机械操作员,接着被派往二战欧洲战区参战。

文达尔先进入英格兰和北欧战场,驻守在英格兰南部海岸线,为法国抵抗纳粹入侵紧急运送军用物资,后转移到巴黎市郊的美国空军基地执行同样的任务。他曾经五次从飞机失事的险境中奇迹般脱险。

1944年8月,他的战斗运输机飞临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空,被纳粹飞机击落,被纳粹俘虏,在医院接受治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与另外两名战俘一起,越出了战俘营的高压电铁丝网。他们夜行敌占区,昼宿林莽或藏身于农家牲圈。第三天,一个农民在自家羊圈羊群中发现了他,弄清了他的身份,把他藏进了地窖。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天主教神父,与法国地下组织接上了关系,帮助他返回队伍。

10月初,文达尔·菲利普斯刚过完21岁生日,就奉命奔赴中缅印战区,编入美国十四航空队,他的使命是从印度加布瓦(Chabua)空军基地运送军用物资到中国昆明。多年后,菲利普斯在他那极为简单的简历中写道:“1944年感恩节前后。我们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航线介于中国和我驻扎的印度或缅甸之间,叫做‘驼峰’”。

日军战俘

空运军事物资到中国,需要在世界屋脊上保持6100米飞行高度,并与严酷诡谲的气候搏斗。美国空军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每天都有事故发生。失事的飞机残骸在驼峰山谷中隐约可见,阳光晴好时,甚至连为飞行员们的地面路标,被称为“铝谷”。文达尔抵达时,美军为了减少事故率、增加运输量,已经撤换了三任指挥官,建立了严格的空运安全规章制度,运输量一路飙升。

文达尔受命于空运的第四位总指挥,威廉·腾纳尔(William H.Tunner)将军,几乎参与了空运高效运行的全过程。他是空运主力飞机C-46大型运输机的导航员,116次飞越驼峰。一年前他步入本土飞行训练基地时,从未想到要在地球上最高山峰、最恶劣气候中施展自己的导航技术。

C-46是个庞然大物,液压助动,虽然操作简单,但危机潜伏。盛夏7月,他与两名飞行员飞往上海附近执行任务,中途飞机剧烈震动,导致严重漏油,终于动力系统失灵,飞机在一片稻田上空急速沉落,轰然坠地,机身裂成了两半。螺旋桨旋转飞出,两名飞行员在他眼前被打成了肉酱。他作为导航员的位置使他免遭同样厄运——他的位置在飞机的另一半里,远离螺旋桨。他挣扎起身,想脱离可能即将爆炸的残骸,接着意识模糊,失去了知觉……

菲利普斯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一辆行进中的汽车的后备箱。这个美国空军飞行员沦为日军的俘虏。

多年以后,文达尔坐在华盛顿双树宾馆客房柔和的灯光里,对我讲述这段经历。我不禁打断他问:“他们知道你是美国军人吧?”

“当然。”他接着说,“他们对我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无论什么!他们利用这些装备为他们的战争目的服务,穿上我们的军服,他们就可以四处游动,冒充我们的人!当然,他们最想要的是我们的靴子!为什么?哦上帝,那可是最棒最棒的靴子!”

文达尔受虐待的地点是上海,被关押的大楼是“国际基督教青年会”大楼。上海市国际基督教青年会大楼里,当时关押着日军逮捕的各盟军战俘:英军的、美军的、印度军的、澳大利亚军的,当然还有国军的。
他染上了阿米巴痢疾。被日军虐待、残害致死的盟军战俘总数接近4万,文达尔即将加入那个行列,他的生命倒计接近零点了。

就在这时,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囚门被猛烈踹开了。

他听见了一句母语,标准的美国东海岸口音:“嘿伙计,战争都结束了,你还待着这儿干什么!?”

文达尔·菲利普斯偶然从街上的大橱窗里看见了自己,被自己的形象吓得够呛:一棵风干枯竭的树!枝杈上挂着两件破衣服。眼睛如同树干上深陷进去的两个鸟窝,被蛇蝎掏得一干二净。

在青年会大楼的30天时间里,他平均每天减重3.76斤。两个白俄夫妇帮助了他,身体慢慢恢复了。


文达尔被日军俘虏后关押地: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大楼,现在改为宾馆,对外营业。 (图片由作者提供)

沉默

1945年12月,文达尔踏上归途。

回到本土,他急切地追寻中断的生活。1946年,不待大学秋季开学,他已提前半年,踩着新年的钟声返回校园,继续二战打断的学业;不到一个学期,他开始跟战前相识的女生约会。人家战前是大一,他是大二,现在人家大三,他还是大二。两年后他大学毕业,立即结婚、生子;又过两年,他被立为所在地基督教长老会长老,成为正式神职人员……

生活按部就班。他用一把大锁,把那段在日军战俘营的经历锁进了保险箱。

文达尔硬是没有对自己骨肉相连的双亲开口。他对自己的大学恋人、美丽温柔的天使弗兰希斯(Frances Wendall),同样片言不语、只字不提。

大儿子马克九月怀胎,出生在即。文达尔进了产房,坐在弗兰希斯旁边,握住她的手。弗兰希斯的阵痛的呻吟变成了嘶喊,文达尔先是如坐针毡,继而全身发抖,终于四肢瘫软,“他脸都绿了”,止不住地呕吐起来。医生开车把他送了家。

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岁月流逝中,弗兰希斯不再期待他开口解释,面对沉默的丈夫,弗兰西斯爱上了喜欢呱呱歌唱的青蛙。她把青蛙,烧瓷的、织布的、蜡染的、泥土的……青蛙模型置放在家里所有地方:门里门外、墙上墙下、窗台书桌、床头浴室、墙角厨台……

文达尔·菲利普斯告诉我,回忆战时经历,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我们中的很多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从不提二战经历,有些至今仍然不提。他们就是没法子让自己回忆。”传统心理医学消除心理阴影的方式是打开关闭的黑箱,让阴影弱化直至完全消解。可是二战军人一千六百万,有几人会去造访心理医生?美国援华抗战十四航空队飞行员乔治·马丁(George Marton)告诉我,90%的二战老兵妻子后来都改嫁了。

温柔腼腆的弗兰希斯不属于90%之列,她只是一次次地惊讶,并一次次接纳丈夫的反常行为,直到习以为常。

回归

1980年早春的一天,文达尔·菲利普斯和弗兰希斯·菲利普斯结婚第32年,弗兰希斯闲坐客厅里,看到当地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全美中缅印老兵协会本地分会成立,现招募牧师一名……”

他决定去看一眼。

那年秋季,协会召开全美会员年会,四面八方的老兵偕同家人前往。战后多年各自谋生,团聚是荒漠中的甘泉,温馨和喜悦洋溢在宾馆的餐厅、走廊、电梯、会议室、洗手间、大厅、前台、客房里……会址大楼里,到处是身着当年戎装的老爷子!见面顺便打个招呼,番号?部队?任务?地点?哪一年哪一天哪个时辰?那次任务有谁,还有谁谁谁……站下来聊聊,一不小心就是一两个小时!

文达尔偕妻子到会,36年以来,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自己人”!声势浩大,庄严肃穆;串访故旧、交流信息、顾盼今生……

那天会议日程结束,晚餐也结束了,文达尔很久没回客房。弗兰希斯在走廊里循声敲开一扇门,香烟味儿扑面而来,满屋子都是老兵们,七嘴八舌话锋正健。搁置在印度原始森林和万米高空中的个人隐秘,突然在这里爆发了。妻子们也在,弗兰希斯走进去,静静地坐她们旁边,隔着床头灯罩和烟雾,望着她的男人。她与此人执手三十多年,此刻看见他如池林沐熏风,透明而疏豁,全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2009年7月,陈纳德将军的遗孀、美国“国际协作咨询”主席陈香梅女士邀请中国抗战陪都重庆文化研究公司这一民间机构的主持人王康访问美国。我陪同老康、建一造访文达尔·菲利普斯的老年公寓。

在客厅里,老康展示的是一幅装裱完好的中国字轴,天蓝真丝面料上,绣着美国中缅印战区的旗徽和中国重庆抗战记功碑的图样,敬赠美国中缅印战区老兵协会的献辞是:

靡苍穹,御罡风,为震远东自由神;鉴日月,洒碧血,义助中华英雄汉。

另一副中国字幅,是献给他个人的:

导航驼峰,九死一生;美国精神,中国传奇。

随后他在书房里,为我们一一展示他当年的军帽、军装、血幅、勋章,还有中缅印老兵协会的制服和帽子。最后他应我们的请求,穿上当年的军装,与我们一一留影。

我把合影放大寄给了他。他的书房满壁都是老照片、老文物,还有布什总统给他的亲笔信。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嘿,明!刚才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给你写字呢!我这会儿就坐在计算机前,计算机上面就是你送给我的这张合影。我把它装了镜框,挂在书房墙上了!”

2008年,他作为德国的美军战俘,和一位美国的前德国战俘站在同一个讲台,与听众同时分享他们战时的经历。演讲结束前,老文达尔起身走到他的敌人面前,笑眯眯地说:“让我给你一个拥抱吧,孩子!”他拥抱了当年的敌人。

文达尔告诉我,他说“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暴行”,但他“宽恕对他施暴的日本人”。


老年时期的文达尔·菲利普斯。 (图片由作者提供)

送行

2005年,全美中缅印老兵协会在首府华盛顿召开最后一次年会,处理文献数据和所馀资金等最后事宜。会议主持人,老兵协会当届主席,迟迟未报到,两天之后,翘首以待的与会全体老兵,在大会上正式聆听了一个消息,是临时会议主席宣布的:主持人行前突然被送进医院,终因抢救无效而故亡。——死讯选择最佳时机袭击了他们。谁都知道,下一个就在他们中间。

2012年9月18日,文达尔在自己的书房摔倒。13个小时后,他写电子信给一位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郭恩扬,通报了此讯:“亲爱的朋友,我应该通知一下,因为我的疼痛相当剧烈而且药物控制无效。……我不需要去医院,只是起来坐在了我的沙发上。我现在必须停止了……别担心,我老了,这类事情常发生在老人身上。有时候,我们能挺过来。”

“有时候我们能挺过来”这行字,每个字母都是大写。但他没能挺过来。

死讯是他的儿子马克从文达尔的信箱发给所有友人的。“癌细胞扩散到骨头了”。25日夜间老人疼痛到达极限,要求吗啡用量继续加大。26日下午1点50分,他在安详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甚至没多等一天:次日就是他89岁的生日。

文达尔追思会的前一天晚上十点半,我一进门,丈夫就催我打电话给马克,提议把那幅中国卷轴放进文达尔的棺木。马克回电:“殡仪馆追思会有自己的一套程序,而且在明天追思会开始前,棺木就封了,星条旗就盖上棺木了,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

我解释说,随葬逝者生前珍爱物品是中国的祭奠方式之一。阿灵顿国家公墓中的陈纳德将军墓,墓碑后面刻的是中国字。“文达尔的去世不仅是家事,也与中国有关”……

次日,当我抵达殡仪馆时,马克悄悄告诉我:卷轴已经放进了文达尔的棺木中。

当地媒体关于他的讣告,直陈他的过世是“二战期间两次沦为战俘者过世”(Two-time World War II POW Passes Away)。

告别仪式遵循基督教教会的告别程序,由当地“希望团聚基督教会”牧师里根先生主持。

“在我生命的短暂尾声中,看着友人和家人渐渐老去,在那最后的黄金之路上一个接一个地走去,我意识到,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可能还有些重要的任务要在上帝注视下执行……”

我蓦然想起了这段文字,这是他在自己的简历中的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

座席间响起了歌声: “又一名士兵回家了”!(Another Soldier's Coming Home)

“他弓腰驼背又劳伤,他嗓音沙哑又空茫,他刀剑在格斗中磨损,他步履蹒跚颓唐。但他曾移动群山而挺立,为自由而征战远涉重洋。

“开始奏乐,列队合唱,又一名士兵在回家路上!又一名勇士听见呼招,久已盼望。他的战火消散,他已凯旋,请确保他在天堂的荣光。唱一支欢迎的歌曲,又一名士兵正在回家路上。

“他面对过落叶秋风悲凉,他知道撤退没有方向。他毅然进入窄门,他知道耶稣不会退让。但他此刻踏上回家的道路,为接受奖励而呻吟思乡……”

1600万美国青年从和平的本土出发,越洋奔赴欧洲、亚洲、非洲战区,为其他民族国家争取主权,打击侵略者。40万马革盛尸,60万负伤或致残。岁月倥偬如白驹过隙,1500万在本世纪初相继进入人生暮年,2009到2010年间,他们如相约好了一样,大批离去。

全美中缅印战区老兵协会解散已然8年,老兵们纷然故去如诺曼底海水退潮,留下了无垠的平静的沙滩。现在,为他们送行的牧师终于尾随而来了,步他们后尘,躺进了无数次追思会上停放在他身后的棺木。

雨中,灵柩车队缓缓进入宾州国家墓地。数百面星条旗出现了,蓝底上象征各州的50颗白色星星、红底上象征13个最早殖民地的13条白纹的星条旗。

两个多月前独立日那天我们拜访文达尔告别后,我突然回转身,用那面他送的小星条旗,向在楼门口目送我们的文达尔示意。他看见我对他挥旗示意,大声对我喊了一句话:“那就是我!”
不等话音落地,他又将这话重复了一次:“你知道吗?那就是我!”

……牧师在漫天细雨中为文达尔做最后的祈祷。他的妻子伸出颤抖的双手,肃然接过了那面折叠成型的星条旗,滴泪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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