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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是《红楼梦》开卷,第一个进入读者眼中的大观园的女子。她的身世比父母亡故的湘云、黛玉还要可怜;比那些家生的或买来的丫环鸳鸯、袭人等等还要令人叹息。前者尽管是孤儿但有宦门千金的名分,后者是由父母或血统左右才做了奴才。
而香菱不是,她饱受欺凌,成为呆霸王的性工具和大老婆的施虐对象,全是因为命运的无常。她生于殷实人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本来应该在优厚的家境中无忧无虑长大,五岁时却被拍花子的人贩子拐走了。从葫芦僧和贾雨村的对话来看,她是隐约记得自己的身世,为了保护自己,“他说是打怕了,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小时的事。’”这样一个聪慧的姑娘,碰上一个喜欢她的冯公子,本来以为自己的“罪孽可满了”。可是碰上了横行霸道的薛蟠,冯公子被打死,自己被呆霸王当成一个玩物抢夺了。
香菱(英莲)的身世,在官场和舆论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贾雨村和门子心里如明镜般的清楚,雨村也知道香菱一旦归了薛家,便是堕入无边的苦海,“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
连受过自己父亲恩惠的贾雨村也不愿救自己出苦海,甚至推波助澜,判了个葫芦案以取悦于四大家族。孤苦的香菱只能忍受命运的无情。她的“呆”、“痴”,实则是一种保护色,面对滥情而暴戾的薛蟠,除了逆来顺受,她能干什么呢?在大观园中,她是第一可怜人,远不如袭人、晴雯、麝月这些丫环——因为这些丫环碰上了怜香惜玉的宝玉。
尽管她过着这种屈辱而痛苦的日子,但她不甘心。不甘心的直接表现便是“慕雅”,学习诗文以保持内心的独立与高贵。
第四十八回曹雪芹有意将薛蟠和香菱两人做“浊”与“清”的对比: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慕雅一滥情,两人的人格有霄壤之别,可造化却把这样的两类人捆绑在一起。注意,香菱是仰慕风雅而非附庸风雅。她先是恳求自家的宝钗教她做诗,然宝钗尽管才华出众,完全有教香菱的能力。但宝钗的志向非精神层面的追求,而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虽然对香菱受其哥哥的欺凌,抱一种同情态度,但从人格上她并没有平等地对待香菱,而是依然把香菱看成他家买来的一件东西,所以回绝了香菱。而香菱去了黛玉房间,直直地提出拜师的请求,黛玉满口答应。
总有人说黛玉刻薄、不近人情,那是她的身世造成的。从她以姐妹般对待丫环紫鹃,以及不厌其烦教香菱做诗和宝钗相比,黛玉才是真正有大慈悲的。
一个历尽坎坷的小妾,要进入大观园那个精神贵族的圈子——诗社,是何等的艰难。她的诗一首首被否决掉后,吟诗直到着魔。宝钗说她“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而黛玉的回答非常坦然,“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黛玉的真诚善良,远甚世事通达的宝钗。精诚所至,最后香菱梦中所得八句诗,获得了众人的好评,得到了大观园先进文化的代表机构——诗社的入场券。这对香菱来说,是一件何等快慰的事情。童年的不幸、现实的残酷,她还能有勇气活下来的,便只能是这种精神追求所提供的力量。
从黛玉、宝钗和宝玉三人对香菱的态度来看,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因为二人的心是相通的,有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节中,宝玉对香菱所表现的是一种尊重其人格的爱怜,和黛玉当香菱的老师异曲同工。
香菱的命运,使我想到了许多身世坎坷而不甘沉沦的女子,她们对现实生活反抗的唯一武器便是不放弃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如不幸流落到匈奴地区,成为胡人妻妾的蔡文姬,顽强地显示她作为汉朝大文豪蔡邕女儿这种高贵身份的,只有文学和音乐。那“老大嫁做商人妇”的琵琶女,明白自己只是富商为显示财富而买来的一件贵重物品,便只能月明人静时,对着浔阳江弹起琵琶,企图得到知音的共鸣。还有当年俄国十月革命后,一些白俄贵族流落到其他国家,他们的女子许多沦落到烟花巷,但仍然顽固地保留买鲜花、弹钢琴、唱歌剧这些贵族爱好,来支撑自己活下去。
这些如香菱一样的女子,她们被凌辱、被迫害,大多数凄惨地死去。然而只要她们不放弃对美的追求,她们的灵魂依然是美丽、纯洁而高贵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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