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这个文明的都市里谋求生存和发展的种种艰辛,只有那些曾经被北京人看不起现在也还看不起也许将来仍然看不起的外来者有着最真切体会。并不是要刻意批判那些在皇 城根和胡同里长大的人,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冷暖,体会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到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回首看看走过的路,身后是一串歪歪斜斜的足印,每个足印都装满了生活的欢笑与泪水,映出一个纷芜的世界。
十年前,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一个学生。头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车是在去街头找家教的时候。但就是那一次,脆弱的心就深深被刺痛了。那时候坐车一毛钱可以坐10公里,第一次坐车并不知道情况,看人家都买了一毛钱的票,我也递上一毛钱,售票员斜眼看了看我这个夏天还穿着厚厚外衣的半大小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票给了我。等到过了七八站,忽然径直走到我跟前,跟我说我买的票不应该做这么远的路,要罚款。我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解释了半天那个胖乎乎的女售票员依然不依不饶,最后罚了钱,我身上全部的钱加起来只有四毛,她从我手里夺走了四毛钱,将几张车票撕下来丢在我身上,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傻帽,逃票逃到北京来了!”就走开了。她分明在我买票的时候就知道一毛钱不够,但并没有说明白。车上的人看着我指指点点,一个很小的孩子跟他母亲说:“妈妈,这人真傻!”那一刻我的脸红了,不是惭愧,因为我心里并没有鬼;我是愤怒。
下车之后,我拿着一个牌子来到一处立交桥,站在街头开始等待有人来询问关于家教的事情,希望能够找到一份合适的家教工作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和学业。
那正是最热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但是我仍然穿着很厚的外套,因为我没有一件短袖衣服。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太阳底下被晒得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我腹中空空,但是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下的路边是一家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诱惑着我,我除了舔舔嘴巴,就只能咽口水,那样的美味不是我的。天色将晚的时候我想回学校,但是那个地方离学校很远,走回去需要很长时间,我身上仅有的四毛钱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学校。那个时候我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
就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忽然就来了一群大盖帽。旁边的小贩子们如鸟兽散,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我的脸:“罚款!”
又是罚款!我不知所措,任凭他在我身边教训,我就是不做声。如果那个时候我有钱,我一定会丢在那张巨大的脸上,然后离开。但是我没有钱,所以我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的唾沫星子点点滴滴散落在我充满汗水的脸上,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热闹,其他事情与他们无关。看的人多了,那个大盖帽就来劲了,开始象耍猴一样地耍我,惹得人们哄堂大笑,我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但我没有哭。我知道,那个时候如果我落泪,我就丧失了所有的尊严,那些围观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乐趣。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已经翻开了所有的口袋,里面没有一分钱。那个人非常扫兴,用食指戳着我的脑门,说:“小子,记住!我是城管!以后再看见你来摆摊,我就捏死你!”这么多年之后,那个声音一直在我心头回荡。我没有摆摊,我仅仅是为了在街头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来支撑一个穷孩子的学业。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否有错,即便有错,我也用我全部的尊严作了偿还。在那个夏天的傍晚,我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凉。
城管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都扫兴地走了。我默默地捡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纸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个清晰的脚印。低头走下桥头。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学校,还可以来得及在食堂买一份两毛钱的豆芽和两个馒头,错过了时间,就只有饿肚子,我没有钱买别的东西,我只有学校发给我的每月几十块钱的菜票。
走下桥,我无意间看了一眼那间小店,里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面。有几个男人光着膀子,端着大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西里哗啦地吃着面条,光头上面热汗淋漓。我也热汗淋漓,那是热出来的,也是饿出来的。
就在我走过小店的那个瞬间,一双手端着一大碗刀削面向我递过来。我惊愕地看着那个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脖子里搭着一块白毛巾,胖乎乎,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得出来他是小店的老板。
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后闪:“不,我不!”
那汉子看着我,把手望前伸来:“吃吧。学生。我都看见啦!整个下午都在这桥头,饿了吧?”
那是一碗削的非常好的面条,细细长长的面条用凉水泡过了,很有韧性。上面浇着浓浓的卤汁儿,还有一些香菜,散发出香气。一双手端着很平常的一碗面条,很诚恳地送到了我的面前。那个瞬间,我之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落下来。我看了看那汉子,把碗接过来放到桌子上,走到装着还没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来开始洗那些碗。
那人并没有阻拦我,继续忙着招呼他的生意。我在那里洗碗。生意真的很好,一会儿就有很多碗送过来,我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吃饭的人才渐渐少了,这个时候最后一抹夕阳已经埋进了深山,桥头的路灯已经洒下一片昏黄的光辉,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温暖。
一个客人也没有了,我洗完了碗,非常疲倦。我走过去端起那碗面条,发现还是热的。一定是那个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刚刚削了一碗新鲜的面条,上面浇着浓浓的汤汁,还放了几块肉。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吃吧!”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眼睛。
我一边吃,他一边跟我说些家常话。他说他的刀削面远近闻名,味道好是因为讲究“剥削”两个字。“削”说的是削面的功夫要好,“剥”就是指剥蒜。刀削面一定要放蒜瓣儿进去才能吃出好味道来。他一边说,一边剥了几颗蒜随手丢进我的碗里。有了蒜瓣,刀削面果然多了几分滋味。
那个夜晚,一碗“剥削”来的面条,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没有了饥饿和疲劳,还有温暖。我用我的劳动从一个善良的人那里换来了一碗面条,还有两毛钱作为回学校的路费。
那以后我依然常常去那个桥头找工作,找到合适的工作给我自己做,也给我的同学做。我花十块钱卖了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丁光响,一录都仿佛在听音乐,一点也不寂寞,每次都骑车去。我学会了眼观六路,再也没有被城管抓住。我每次都会花五毛钱买一碗刀削面,很满足地吃一碗。依然是他削面,我剥蒜。
很多年以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变,但我的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常常去那里吃一碗刀削面。我永远都没有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善良的人,那一碗温暖的刀削面。直到几年前,那桥头附近改造道路,小店就消失了。但我一直把那一段经历藏在心里,永远记得在北京飘荡的这些年里面的所有冷暖悲欢,记得所有的温暖和感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