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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男女关系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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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6 22: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王安忆

  ——节选自《男女关系的乌托邦》

  这里说的是西蒙娜·德·波伏瓦的长篇小说《女客》。女主角弗郎索瓦兹具有挑战性地将她与情人皮埃尔的两人关系扩展到三人关系,这中途加盟的第三人名叫格扎维挨尔,一
位初闯巴黎的年轻姑娘。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二次大战前的法国巴黎,活跃的艺术圈内。弗郎索瓦兹是一位作家,同时从事着令人瞩目的戏剧活动,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这两者在她都有着鲜明的令人鼓舞的目标。最使她感觉幸运的,是她和皮埃尔彼此深爱。拉勃鲁斯·皮埃尔是一位成功的演员,极具天赋,并且头脑健全,思想深刻。他们两人的爱情除了一般所具有的激情以外,还很难得的富于理性,也正是这种理性保证了他们的爱情,绝对不需要担心激情枯竭,忠诚和信任的观念也是不必要的。〖HK〗有的只是日新一日的理解。就是在这片坚实的爱情土壤上,弗郎索瓦兹才毫无警惕性地将格扎维埃尔引进了。

  有一个人心怀恶意地注视着他们这个三人行组,等待着破产的终局,那就是皮埃尔的妹妹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也是一名艺术青年,一个奋斗中的画家,所以特别关注哥哥的三人行命运,是因为她正沉溺于对有妇之夫克洛德的爱情之中,饱受折磨,并且前途无望。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她断定这异想天开的三人关系逃不脱你死我活的下场。伊丽莎白也对也不对,对的是由于她不像弗郎索瓦兹志得意满,而是爱情中的弱者,深受其害,能够了解男女关系中的残酷性质、阴暗的一面;不对的是她没有区分弗郎索瓦兹、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的三人组与和克洛德夫妇的三角关系的差别。她经历的是世间最常见的男女纠葛,一不留心就会失足的感情陷阱,苦乐爱怨都在一般性的意义上发生和感受,是现实的生活。而弗郎索瓦兹他们却不然。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是有着男女关系乌托邦的意义,是不可用通常的经验的尺度去衡量判断,他们是一种创造性的关系,一种人类的后天性关系,是艺术的关系,是反自然的,具有着知识分子锐不可挡的探索与实验的理性精神。

  但无论伊丽莎白对还是不对,她的关注的眼睛是有必要存在的,她的经验对于照射弗郎索瓦兹在三人关系中的感受也是必要的。她与克洛德痛苦关系的事实非但没有把弗郎索瓦兹的三人组拉入现实的窠臼,反而将其鲜明地区别开来,突出了它的乌托邦面目。伊丽莎白对此面目的认识是:虚假和做戏。不幸的是她的看法又一次对错参半。弗郎索瓦兹为其耗干心血与感情,精疲力竭,终于崩溃的,确实是一场“虚假”和“做戏”。不过这是从伊丽莎白的人间立场出发所看见的情景,而在弗郎索瓦兹,则是一项理性和感情的艰巨的营造工程。

  事情的开始是有些不得已的,但弗郎索瓦兹的决定却反被动为主动,他将其窘迫的处境一改而为创作奇迹的良机。当她发现她所监护的姑娘格扎维埃尔与皮埃尔互相吸引,而她却一反以往面对皮埃尔的艳遇的常态,遭受到内心的嫉妒的磨折,在经历了恐惧和痛苦的挣扎之后,做出了这一个重大的抉择,那就是发生在小说第一部的结束之处,她和格扎维埃尔间的情节:“相反,一切都可能很美好。”她说。“一对和睦结合的夫妇已经很美好,而三个竭尽全力彼此相爱的人更加多彩多姿。”她停顿了一会儿。现在是她自己介入、接受冒险的时刻到了。

  “因为您和我之间归根结底不也正是一种爱情关系吗?”然后,弗郎索瓦兹再进一步设想:您看,如果在拉勃鲁斯和您之间也有爱情,这就构成了一个多么美好的三人组合,完全平衡均等。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三人关系是建立在三个人平等地彼此相爱的基础之上,它首先摒除了嫉妒的情感,这是弗郎索瓦兹所认为最有害的情感,它是有毒的东西,没有理性,是原始的冲动,它是以占有他人为前提的情感。侵犯了他人的权利。她所以要建设这三人组合,就是为了抵抗她心中初露苗头的嫉妒心,而三人关系中,是绝无嫉妒的立足之地,是消除嫉妒的有力保证。因此,三人关系便是充分给予个人以自由的。自由则与嫉妒相反,是最为弗郎索瓦兹珍视的东西,她认为,只有在自由中,人才可体验到存在的真实感,一旦没有了自由,存在的自觉性便取消了。她和皮埃尔的爱情使她满意的就是,他们完全是自由地相爱,不受任何制约,是自由的选择。因此,在他们的关系之中,她最恐惧的不是皮埃尔爱别人,而是皮埃尔因为她不能爱别人,那样,破产的就不仅是爱情,更是她弗郎索瓦兹的信仰,恰恰是这信仰,将她与皮埃尔紧密地联合起来,合二为一。事情是这样矛盾,为要解决这困境,三人关系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现在好了,在弗郎索瓦兹作出选择的一刻,所有的矛盾都摆平了,崇高的自由压制了卑贱的嫉妒,理想被护卫了。最重要的,弗郎索瓦兹不会变成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弗郎索瓦兹,就像伊丽莎白那样的,充当着一个不是伊丽莎白的伊丽莎白。在她的眼睛里,伊丽莎白是一个不认识自我的人,她对自我的设计都出于一种被迫的心理,然后,就陷于这一个被迫的自我里面。她努力成为一名画家,事实上,“她的画就是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以使其像幅画”;她疯狂地爱克洛德,其实呢?”她倾心于他只是因为也需要伟大的爱情。”这是一种错误的自觉性。而弗郎索瓦兹却正相反,她的自觉总是对的。她时时刻刻都能真实地体会到自我的存在,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存在是如此的稳定可靠,甚至是具有着一种濡染的能力,就是说空间和时间,都因她的所在而明确了存在的事实。在小说开头的时候,她走在空洞的剧场里,有一段直露的描写:要不是她来到这儿,这里的尘埃气味、半明半暗的光线,透着忧伤的寂静,这一切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全然不存在。而现在,她来到这里,地毯的红光如同一盏羞怯的长明灯穿透黑暗。她拥有这种权力: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摆脱无意识状态,她赋予它们色彩和气味。

  伊丽莎白的存在却是那样软弱,她甚至要由外部的事物来决定自已的存在。比如晚上外出时,她总是热衷于更换裙子,“穿上另一条裙子,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她总是扮演着与弗郎索瓦兹对照的不幸的角色。令人惋惜的是,当弗郎索瓦兹感觉到她与皮埃尔坚不可摧的两人世界出现危机的时候,竟也堕入伊丽莎白的不知所在的深渊。皮埃尔在她赋予的自由下和格扎维埃尔散步去了。将会发生什么?她知道也不知道,事情变得前景可怕,最有效的安慰是不去想它,假设没有未来。而一旦不要了未来,现时也变得可疑了,存在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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