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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炎黄春秋》
1944年,明朝灭亡300周年。这一年,郭沫若在重庆的《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说崇祯和李自成的史论:《甲申三百年祭》。
这篇文章取材偏狭,观点陈旧,推理失据,逻辑混乱。在郭沫若的全部著作中,应属低下之品。文章发表以后,在重庆,在学术界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却得到了远在延安的毛泽东的青睐。毛泽东不但在大会小会上多次提到这篇文章,还指示延安的《解放日报》全文转载。随后,又把它作为整风文件印发给解放区的全体干部学习。当年,马、恩、列、斯的单篇著作都很少受到如此重视。可见,这篇文章的政治意义是远大于历史意义的。由于这篇文章并没有阐发什么政治理论和政治理念,因此,它的政治意义只能是参考性的或象征性的。
《甲申三百年祭》全文近16000字。文章引用了《明史》、《明季北略》、《明亡述略》、《甲申传信录》、《烈皇小识》、《剿闯小史》、《芝龛记》等古籍中的有关记述6700多字,介绍了崇祯朝的社会状况,介绍了崇祯和大臣们在明朝灭亡前夕的一些活动,介绍了李自成武装由壮大到失败的简要过程。其中,考证和谈论李自成部将李岩、宋献策、刘宗敏等人的身世、性格和轶事的部分,占全文篇幅的70%,成了文章的重心。
甲申年是中国改朝换代的一年,事件频仍,内容丰富,风云人物众多。以甲申为题做文章,照理,甲申年的大事件和对当年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著名人物,即使不面面俱到,也多少应该涉及的。但该文只写了两件事:明朝的灭亡和李自成的败亡。只写了两个政治集团的人物:崇祯集团和李自成集团。当年中国政治舞台上真正的主角多尔衮,在文章中看不到踪影,连名字都没有提到。而当年政治舞台上的重要角色吴三桂、张献忠也只是顺便提到了名字,他们的事迹则被全部略去。好象这几个人与甲申年的改朝换代没有什么关系,好像甲申年根本就没有这些人的戏似的。实际上,影响当年中国政治格局的,并不只是崇祯和李自成两个人。多尔衮、吴三桂、张献忠等人的影响,绝对不容低估,更不能抹杀。没有多尔衮、吴三桂、张献忠等人,甲申的历史就要重写。郭沫若是一个历史学家,又是有名的作家,这样文不对题、喧宾夺主的错误,照理是不会犯的。但这个错误他恰恰就犯了,他为什么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很耐人寻味。
甲申之后,有关崇祯和李自成的著述很多。这类著述郭沫若读了不少。《甲申三百年祭》引用了大量史料来介绍崇祯和李自成。但他展现给读者的崇祯和李自成的形象,却是很不完整、很不真实的。他引用的史料,美化和拔高了崇祯和李自成的形象。实际上,就在他所引用的《明史》、《明季北略》、《明亡述略》、《甲申传信录》、《烈皇小识》、《剿闯小史》、《芝龛记》中,就有不少对崇祯和李自成的负面的评价和描写,只是郭沫若没有采用而已。郭沫若作出这样的选择,是无意的疏忽还是刻意的裁剪?也耐人寻味。
《甲申三百年祭》中的一些说法,是很成问题的。郭沫若说:"在历代改朝换姓的时候,亡国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责骂的。崇祯帝可要算是一个例外,他很博得后人的同情"。郭沫若的意思是,没有人会责骂崇祯,崇祯不但不受责骂,而且后人还很同情他。一个不受责骂,并且还得到人们同情的人,应该是一个好人,起码是一个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了。但是,崇祯果真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吗?郭沫若自己没有给出证据来证明崇祯是个好人,但大量的史料证明,崇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昏君和暴君。崇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好事。有些好事,比如赈济灾民、减轻赋税等,他有权做,他可以做,但当大臣建议他做这些事时,他却断然拒绝。就在《甲申三百年祭》这篇文章中,接下来郭沫若就说:"(崇祯)依赖宦官,对于军国大事的处理,枢要人物的升降,时常是朝四暮三,轻信妄断。十七年不能算是短促的岁月,但只看见他今天在削籍大臣,明天在大辟疆吏,弄得大家都手足无所措"。"对于老百姓呢?虽然屡次在下《罪己诏》,申说爱民,但都是口惠而实不至。《明史》批评他'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这个论断确是一点也不苛刻的"。就凭这几点,崇祯能不被责骂?能很博得后人的同情?
崇祯的恶行,其实远不止此。崇祯冤枉好人、滥杀无辜、任用奸佞的事,《明史》中就有不少记载。崇祯在位十七年,撤换了五十个大学士,十四个兵部尚书(其中五个被杀,四个被治罪)。杀督师及总督十一人,杀巡抚十二人。他不学无术又自作聪明。他重奴才而轻人才。他在所有的军队里安插太监,对军队的长官进行监视和控制。崇祯时期,太监人数达十万之多。崇祯最怕的不是外族的入侵而是本国本民族的人民起义。他曾经派人与满清谈判,但绝对不会考虑与李自成谈判。他任意妄为,残忍嗜杀、草菅人命。满清想要做的事情,崇祯几乎全都代做了。崇祯给自己开创了一个众叛亲离的结局。这样的昏君和暴君,会不被人责骂?会受到后人的同情?崇祯末年,马世奇当面对崇祯说:"其实贼何能破各州县,各州县自甘心从贼耳"。为什么?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不从贼难道从你崇祯?你崇祯比贼好在哪里?
"很博得后人的同情"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所谓后人,不就是崇祯死后的世人吗?退一步说,即使确实有崇祯的孝子贤孙不责骂崇祯,同情崇祯,也不可能所有的后人都不责骂崇祯,都同情崇祯的。试想,被崇祯冤杀的文武大臣的后人,崇祯朝被活活饿死的老百姓的后人,给崇祯提合理的建议,不但不被采纳反而受到迫害的人的后人,会不责骂崇祯,会同情崇祯?顺便指出,郭沫若上面所引的那几句话,引得并不完整。这段文字出自《明史o列传第一百九十七
流贼》,在"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的下面,接着还有这样几句:"当夫群盗满山,四方鼎沸,而委政柄者非庸即佞,剿抚两端,茫无成算。内外大臣救过不给,人怀规利自全之心。言语戆直,切中事弊者,率皆摧折以去。其所任为阃帅者,事权中制,功过莫偿。败一方即戮一将,隳一城即杀一吏,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这几句说得很具体的话,郭沫若视若无睹,不予引用,不就是为了掩盖崇祯的丑恶嘴脸吗?
可见,郭沫若说的"在历代改朝换姓的时候,亡国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责骂的。崇祯帝可要算是一个例外,他很博得后人的同情"这句话,既没有道理,也不符合实际。
郭沫若说:"规模宏大而经历长久的农民革命,在这一年使明朝最专制的王权统治崩溃了,而由于种种的错误却不幸换来了清朝的入主,人民的血泪更潸流了二百六十余年。"这句话的问题就更多了。"种种的错误"到底是什么错误?是谁犯的错误?语焉不详,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幸换来了清朝的入主",很让人费解。清朝的入主,对中国人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实在是不好说的。如果明朝灭亡之时,有一个比清朝更好的政府存在,并且那个政府完全有可能入主中国而因故没有入主,鬼使神差地被不该入主的清朝入主了,那么,清朝的入主就肯定是不幸的。但是,当时有比清朝更好的政府存在吗?没有。当时,有可能长期统治中国的政治势力有三个:崇祯的明朝政府、李自成的大顺政府、多尔衮的大清政府。但崇祯和李自成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们的政府比清朝政府更腐朽、更黑暗、更可怕、更不得人心。
事实证明,他们最后都被人民所抛弃,自取了灭亡。而正是他们的灭亡,给清朝入主创造了机会和条件。正是清朝的入主,结束了崇祯朝人相食、饿殍遍野的人间惨剧。郭沫若说,不幸换来了清朝的入主,实在是无从说起的。再说,清朝没有入主之前,中国人民难道就是有幸的?"人民的血泪更潸流了二百六十余年"这句话,也不像出自一个历史学家之口。中国人民的血泪,实际上潸流了几千年,并不是从清朝的入主开始的。郭沫若不说明朝统治时期中国人民的血泪,不说自秦始皇以来两千多年的中国人民的血泪,只说清朝入主以后"人民的血泪更潸流了二百六十余年",好像清朝入主之前的血泪不是血泪,只有清朝入主以后的血泪才是血泪;好像清朝入主前和清朝灭亡后,中国人民过的是幸福生活,没有流过血泪。这显然是违背事实的,也是说不通的。清朝尽管也是封建专制王朝,清朝时期的中国老百姓尽管也饱受剥削和压迫,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清朝与明朝相比,清朝好歹还有一个康乾盛世,好歹收复过台湾,扩大过疆土。明朝干了些什么?
崇祯和李自成,一个是实行专制统治的封建王朝的皇帝,一个是农民起义的领袖。两个人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对这两个人,郭沫若的态度却不偏不倚,出奇地中立。他同情崇祯:"在历代改朝换姓的时候,亡国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责骂的。崇祯帝可要算是一个例外,他很博得后人的同情";他也同情李自成:"李自成本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很能纳人善言,而且平常所采取的还是民主式的合议制"。"李自成的失败,自成自己实在不能负专责,而牛金星和刘宗敏倒要负差不多全部的责任"。他批评崇祯:"明朝统治之当得颠覆,崇祯帝实在不能说毫无责任"。"崇祯帝,公平地评判起来,实在是一位十分'汲汲'的'要誉'专家"。他也批评李自成:"大凡一位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这差不多是自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没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早迟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在对崇祯和李自成的评价上,郭沫若将他们等量齐观,不加区别,刻意回避政治评判和道德评判。在感情方面,也没有什么倾向性,完全是一副冷血动物的模样。在那个革命口号叫得震天响的年代,自称革命者的郭沫若,在文章中刻意隐瞒自己的革命立场和政治观点,出于什么目的?耐人寻味。
但是,要说郭沫若完全没有倾向性又好像不对。《甲申三百年祭》中引用的好几段文字,郭沫若都用括号注明引自《明史o李自成传》。其实,《明史》中根本就没有《李自成传》这个篇名。所谓的《明史o李自成传》,实为《明史o列传第一百九十七流贼》。《明史》是清朝乾隆时期吏部尚书张廷玉奉旨负责编撰的。出于封建统治的正统观,《明史》一般都用"贼"这个词指称李自成,当然是有意要贬低他的。郭沫若大量引用《明史》中的资料,却极力避免用"贼"来指称李自成,而且不惜篡改《明史》中的篇名,显然是维护李自成的名声,对李自成表现出了一份偏爱。
郭沫若在文中有几段奇妙的推论:"假使李岩的谏言被采纳,先给其父子以高爵厚禄,而不是刘宗敏式的敲索绑票,三桂谅不至于'为红颜'而'冲冠一怒'";"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李岩真有背叛的举动,或拟投南明,或拟投清廷,那杀之也无可惜";"假使没有外患,他(李自成)必然是成功了的"……过多的假使,让郭沫若遗憾万分。郭沫若这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历史是不存在假设的。历史的必然大大超过历史的偶然。郭沫若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假使,只要一个就够:假使全天下的人都拥护李自成,李自成就成功了。问题是,这样的假设是不可能存在的。在史论中设置如此多的假使,也叫史论?何况,就算李自成成功了又怎么样呢?郭沫若没有继续推论下去。就在郭沫若所引用的所谓《明史o李自成传》中,有这么一段话:"自成为人高颧深頔,鸱目曷鼻。声如豺,性猜忍。日杀人斮足剖心为戏。所过,民皆保坞堡不下。"不难想象,在他的统治之下,老百姓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不知道郭沫若看到这句话时,当时是怎么想的?
郭沫若说:"(李自成)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满清取明而代之,完全是历史的必然,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没有第二个足以取代朱明政权的政治力量。种族的悲剧固然是悲剧,但这个悲剧决不是李自成个人悲剧的扩大而导致的。其实,种族之间的悲剧是悲剧,种族内部的悲剧同样是悲剧。在很多时候,种族内部的悲剧比种族之间的悲剧更惨烈、更残酷。"攘外必先安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理论"和"宁与外贼,不予家奴"的现象,就是种族内部的悲剧的总结和写照。朱元璋制造"空印案"杀十多万人;张献忠挖朱元璋祖坟、烧朱元璋家庙,在四川滥杀无辜;李自成决黄河堤,水淹开封。就是种族内部悲剧的具体而生动的反映。朱明王朝统治中国的287年间,中国老百姓的遭遇,与外族统治时期相比,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在《甲申三百年祭》中,郭沫若表达了一个很有趣的见解。他认为明朝的灭亡,与天灾有很大的关系。李自成的失败,与决策有很大的关系。郭沫若认为,如果那时候不发生天灾,崇祯就不一定亡国。如果决策不发生失误,李自成就不一定失败。按照郭沫若的逻辑,当时如果既不发生天灾,李自成也不发生失误,崇祯和李自成就都不会失败,都将成为胜利者。那就是说,在夺权与反夺权的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是可以出现"双赢"的结局的,水火是可以相容的,这是什么逻辑?
《甲申三百年祭》不是严肃的学术著作,不是有真知灼见的评论文章,也不是富有文采的文学作品。不但如此,它还存在着不少瑕疵。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一个有名的作家,郭沫若为什么会写这么一篇文章?
此文的发表也有颇多耐人寻味的地方。其中的一些细节,很值得推敲。据知情者披露,这篇文章,是郭沫若应《新华日报》委派的乔冠华、翦伯赞等人的请托而写的。乔冠华是有名的记者,翦伯赞是有名的历史学家,两个人都文名远扬。写一篇像《甲申三百年祭》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小菜一碟。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写,却兴师动众地请郭沫若写?该文脱稿后,郭沫若先请中共驻重庆的负责人董必武审阅。然后,特意选择3月19日,即崇祯自杀的日子,在重庆的《新华日报》上分四期连载。一个历史学家的历史著作,为什么要请一个非历史学家审阅?一个国民党政府高官的文章,为什么要请一个共产党高官审阅?选择崇祯自杀的日子发表这篇文章,用意又是什么?
要解开这一系列的疑团,我们不能不简单了解一下郭沫若其人和此文写作的时代背景。
郭沫若早年留学日本,1926年7月参加国共两党合作的、以蒋介石为总司令的北伐,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中将副主任、代主任。12月,任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科教官。1927年3月,国民政府发生宁汉分裂,由汪精卫、谭延闿、孙科、宋子文、徐谦组成的武汉政府,宣布开除蒋介石党籍,并对其通缉。在此期间,郭沫若发表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一文,遭到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政府的通缉。1927年7月郭沫若任汪精卫国民政府第二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当年8月1日,郭沫若参加朱德领导的八一南昌起义,任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团成员、起义部队总政治部主任(朱德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官教育团团长兼南昌市公安局长,其时,陈独秀为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张国焘、蔡和森三人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八一起义后,郭沫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是否退出了国民党,不详。1958年12月27日《人民日报》报道,67岁的郭沫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郭沫若随后在1959年元月3日的《中国青年报》上发表《学习毛主席》一文,专谈自己入党后的感想。由此推测,郭沫若移居日本后,有可能被作了自动脱离共产党的处理。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受的是新华社的请托而不是指示。
1928年2月,为躲避国民党的抓捕,郭沫若移居日本,从此远离政界近10年。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郭沫若回到国内。蒋介石没有算他的老帐,反而于1938年任命他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1940年11月又任命他为国民政府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郭沫若长期出入于国共两党之间,又长期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在国民政府担任要职,与两党的高层人物关系密切。郭沫若在文学、史学、考古学、金文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是政、学两界的两栖人物,名声显赫。1944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蒋介石、罗斯福、丘吉尔共同签署的《开罗宣言》已经公布。中国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争夺国家领导权的问题,再次成为国共两党的头等大事。
1944年中国的政治局面,与300年前的甲申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蒋介石的地位有点像崇祯,是正在台上的国家最高领导人,但面临着内乱和外患,地位很不稳固。毛泽东的处境则有点像李自成,有部队,有地盘,有问鼎国家最高权力的实力和志向。虽然两党还没有公开兵戎相向,但争取人心、争夺人才的舆论战已经先期打响。当时,国民党的军事力量虽然占有优势,但它实行的独裁统治不得人心,加之政治腐败,众叛亲离,政权摇摇欲坠。共产党的军事力量相对比较薄弱,但它反对封建、反对独裁,提倡自由、提倡民主的主张得到了广大民众的拥护和支持,其政权充满了活力与生机。两党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此时的国共两党,谁胜谁败还难见分晓。在这个时候,许多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都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郭沫若虽然加入过国民党和共产党,但当时却是一个无党派人士,在国民政府担任着高级职务。对郭沫若来说,国共两党,随便哪一个获胜,或随便哪一个失败,都不会对他构成致命的威胁,他都是可以接受的。而郭沫若在学、政两界享有的声望,使他成为国共两党都想争取的对象。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能得到郭沫若的公开支持,都会是舆论方面的一件好事。
由此,我们不难明白,共产党为什么要委派乔冠华、翦伯赞等人去请他写一篇有关崇祯和李自成的文章;郭沫若为什么在写好之后要请董必武审阅;郭沫若在文章中为什么对崇祯和李自成不褒不贬、又褒又贬,各敬一炷香又各打五十大板;这篇疵点多多的文章,为什么《新华日报》刊出后,《解放日报》还要全文转载,大造声势,俨然把郭沫若当作自己人。而选择在崇祯自杀的那个日子发表文章,使人觉得此文是一篇崇祯忌日有感而发的纪念文章,与国共两党的斗争无关,作者是置身于两党斗争之外的。
《甲申三百年祭》的发表,会产生这样的后果,是郭沫若始料未及的。他既惶惶不安,又窃窃自喜。当然,喜的成分要多一点。他知道,到时候即使共产党成不了气候,天下还是国民党的,他也不必由于此文受到共产党的热炒而担忧。因为这篇文章的观点并不是一边倒的,何况你根本就从这篇文章中找不到任何影射什么人、影射什么党、影射什么事的字句。郭沫若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郭沫若很会逢场作戏,也喜欢逢场作戏。他曾经对陈明远说过:“做人有两种,一种叫逢场作戏,那样,很快就能成功,另一种,叫自然流露。也很容易倒霉,甚至毁掉”;“北伐开始之後,我的地位渐渐高了,就免不了学会逢场作戏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谈话,是有什麽谈什麽,我不会作戏。可是一转眼,我跟别的人,往往就不得不逢场作戏了”。可以说,《甲申三百年祭》是一篇典型的戏作。
当时的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陪都,是国民党党中央的所在地。共产党的机关报能在重庆出版发行,抨击蒋介石独裁专制和对国民党冷嘲热讽的文章,可以在那里公开发表,既说明了蒋介石政权的外强中干和不得人心,也说明了蒋介石对自由、民主的普世价值,还不敢公开抗拒,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还不敢公然禁止。
五年之后,顽固坚持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实行独裁专制的蒋介石,仓皇逃离了大陆,在台湾度过了他的余生。郭沫若则当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务院副总理和科学院院长,登上了他人生辉煌的顶点。《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则留给了后人许多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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