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 亲历日本搜救队来华始末

木目眼

5月14日从外交部获知，中共政府同意日本派出救援队赴四川灾区救援。这是四川发生大地震之后，中共政府首次同意外国救援队进入中国。我也想借助这个机会，迅速进入四川灾区进行报道。因为我们与外交部、日本驻华使馆比较熟悉，所以第二天通过协商，获准随日本搜救队一起赴灾区，对营救工作进行全程报道。


　　5月15日当天，我们好不容易买到北京飞往成都的机票，结果飞机一再晚点（当时航班时间全打乱了），到了晚上十点才起飞。到成都后，日本搜救队的包机马上也到了。我们在机场拍摄了他们抵达成都的消息后，当即随搜救队队奔赴四川省的青川县，一个紧邻陕西省的小县。


　　对于青川县，不要说日本人，连我都一无所知，当时手头上也没有任何资料，上不了电脑。当时只想早一点赶到青川，赶快救人。日本搜救队的队员当晚都很激动，虽然大地震已经过去三天了，但他们毕竟已经到了灾区！但当时大家并不知道青川那里的灾情到底有多重，后来证明去青川并非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5月16日中午，日本搜救队经过了近十个小时的长途奔波，被当地人带到了青川县一个名叫关庄镇的地方。其实这段路程三四个小时就可以赶到的，但路上遇到了济南军区号称“铁军”的机械化师，他们也去青川救援。这支机械化部队开进速度十分缓慢，而且大多数的时间成百辆军车停在路上，导致后面的救援车、急救车都堵住了，根本超不过去。


　　到了关庄镇，我们听说这里有两个村子受灾严重，上游有个水库还有决堤险情，其它村庄无大恙。日本搜救队和外交部随员马上派出小分队去看灾情，不到半个小时就失望而归。原来，地震造成了这里山体大滑坡，有两座山几乎合成了一座山，而两山之间原来有两个村子共700多村民，全部被埋在100多米深的山体之下！日本搜救队和外交部的人马上跟广元市政府的人交涉，说：山体滑坡是没有任何救援希望的，我们要马上去救助埋在废墟中还存活的人！这么大的山体滑坡，别说日本搜救队只有60个人，就是来6000个人，也得挖上半个月啊！


　　一经交涉，广元市的领导也觉得派日本搜救队来这个地点不妥，就解释说：这是省里定的，我们也不知道。那么就去我们青川县城吧，那里倒塌了不少房子。


　　看来也只能这样，搜救队顾不上吃饭，立即又驱车前往青川县城。在离开之际，我们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与台里正在直播的“众志成城抗震救灾”节目又连线报道一次，介绍了日本搜救队开始转移地点的消息。


　　大约在5月16日的下午三点钟，搜救队赶到了紧邻陕西的青川县城。这个县城的灾情比想像的轻许多，大约倒塌了不到20%的房屋，其它的房屋虽然没有塌，但绝大部分都震裂了，根本不能再使用。由于塌房数量不多，所以整个县城里遇难的人数比较少，几个遇难点集中在青川大酒店、中医院宿舍等地。当地政府的人把搜救队直接带到了中医院倒塌的宿舍楼前，说这下面还埋了两个人，一名妇女和一名婴儿，请日本搜救队在此搜救。


　　我们了解了一些相关的情况，倒塌的是一幢六层的居民楼，旁边的楼房都没有倒塌。埋在废墟中一共16个人，其中14人已经被吉林消防部队挖出，全部遇难。剩下两个人消防部队用生命探测仪经过测试，认为没有生还希望，他们就放弃挖掘赶到其它地方救援去了。


　　日本搜救队当时就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尴尬局面。按国际救援惯例，搜救队只救活人不挖遗体，因为救援最重要的是争分夺秒抢救幸存者。可是，如果不在这里挖掘遇难者，日本搜救队又能干些什么呢？据了解，青川县城里倒塌的房子本来就少，要找到还有幸存者的废墟几乎没有可能。尽管此时在北川、在映秀镇等地，仍有无数人被埋在废墟中等待救援，但日本搜救队未经指挥部的同意是不能擅自前往的。


　　此时距离日本搜救队进入中国已经过去了18个小时了，再不动手，我想日本人也过意不去了。再说，当时遇难者的两位亲属也来恳求搜救队把遗体挖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日本搜救队决定立即挖掘，找到废墟下的母女！


　　当时我曾问过广元的一位领队干部，这么大的地震，难道没有更适合日本搜救队施救的地点吗？他说：真没有了，青川最重的受灾点是木鱼镇中学，那里布满了解放军，遇难的学生全部挖出来了。还有几个村遇到了滑坡，上午你们也看到了，根本没法救。剩下可以挖得着人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他很坦诚地跟我说：他们（日本搜救队）一是进来晚了点，二是地点来错了，应该去北川、汶川那边啊！


　　日本搜救队干活真不含糊，白天晚上连着干，开始没有发电机时摸着黑也干，连抬发电机来的几个民工都叨叨：“怎么晚上还干？”就这样，从下午四点钟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日本搜救队通宵达旦，把整个五层居民楼的废墟翻移了一遍。其实当时这样干是挺危险的，废墟周围的楼房全都是危房，移动废墟很容易引起危房倒塌。而且余震不断，还发生了好几次紧急撤离！到了早晨7时许，日本搜救队宣布寻找到了两位遇难者的尸体。母亲抱着女婴，跪卧在房间的出口处，这个姿式说明当时母亲想要保护孩子，本能地把孩子藏在了身下。


　　当时有一幕十分感人，找到尸体时，日本搜救队让现场所有群众和记者退出去，然后用白布把两具尸体仔细包起来，不暴露遇难者的惨状，再用担架把她们母女从废墟中抬出来。放在一个过道里后，搜救队在担架两边列队默哀。


　　挖掘遇难母女的遗体，从16日下午4时一直到17日早晨7时，一共用了15个小时。我们全程记录了这个挖掘过程，包括日本搜救队向中国遇难者默哀的情形。当天上午就派人驱车6个小时，从灾区将拍摄内容送到广元市再传送回北京。节目播出许多观众感动，觉得日本搜救队对遇难者遗体的处理，体现了对人的生命尊重和爱护。后来我发现，日本搜救队每挖出一具遇难者，全都是这样处理的。


　　接着日本搜救队又面临新的难题，去哪里搜救？当时外交部的陪同干部也非常焦急，一再跟外交部领导汇报，希望通过高层协调将日本搜救队派到重灾区去。据说外交部的领导也很焦急，做了许多工作，但不知为什么，四川方面一直不同意派日本搜救队进北川。最后，听说此事一直反映到了最高层，是最高层下令让日本搜救队开进北川的。


　　接到开赴北川的指令，已经是5月17日中午了，这时距离日本搜救队入境已经过去了38小时。


　　青川到北川，原来估计天黑前可以赶到，但一路行进很艰难，主要是堵车十分严重，又遇到了那支“铁军”，堵了很长时间。


　　往北川开进的过程中，开始下起大雨，刮大风。傍晚时还接到台里通知：所有在北川的记者立即撤离，上游的唐家山堰塞湖可能要发生溃堤！但此刻搜救队仍然在分秒不停地赶往北川，我们怎么可能撤离呢？！


　　赶到北川中学所在的北川救灾指挥部时，已经是深夜了。此时风雨交加，加上传闻上游的唐家山堰塞湖要溃决，指挥部把在北川县城里所有救援的人员都撤了出来，自然也不允许日本搜救队连夜开进只有咫尺之遥的北川县城。指挥部告诉日本搜救队：这里是北川中学，也有两座教学楼震塌了，下面埋了一千多名学生，这几天中国的搜救队一直在这里营救，你们可以在这里就地施救。


　　日本人商量了一下，连夜派出了一个勘察队，冒雨进了北川中学的废墟勘察，其余人员在大客车里抓紧时间休息。这是日本搜救队的做法：先勘察后施救。据说，后半夜勘察队回来时，传达说探测到了某种生命的迹象，因为雨太大，决定天亮再营救。


　　5月18日天一亮，他们分成两批人，一批去昨晚勘察过的北川中学施救，另一批进入北川县城。这时关于北川县城可能遭洪水威胁一说已经基本解除了。我们随搜救队一起进入了北川县城。


　　也许是昨晚大撤离的缘故，清晨的北川县城几乎空无一人。全城一片废墟，令人震惊！一进北川，一见全城的惨状，我的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了。


　　当地干部把搜救队领到了北川县城新区的县规划局大楼前，这是一幢大部分已经倒塌的楼房，据说前两天还传出过呼救声。但昨天中国的消防部队在此用生命探测仪探测，没有再发现有生命迹象，看看日本搜救队有什么办法。


　　我想当时北川县城的惨状，一定也让日本人感到万分震惊，他们说这种灾情远远超过了日本阪神大地震的情形，队员们个个表情凝重，带着探测仪和搜救犬就爬上了废墟。但是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他们没有能够找到废墟下任何有生命迹象的线索，显然，在这个搜救地点已经无法出现奇迹了。


　　到了中午，进北川县城的日本搜救队又分成两组，一组由当地群众带路，进入北川的老城区进行搜救，另一组暂时回宿营地休整。而此时，还有一组搜救队在北川中学施救，并且传来了好消息，说发现了教学楼下可能有幸存者！于是，我们开始兼顾多处地点进行拍摄，把央视另一个记者组的摄像包奕涛也调了过来。


　　5月18日下午，我折返到北川中学。这里有二十几位日本搜救队员在施救，我赶到时，他们已经爬进了一幢欲倒未倒的教学楼底部，让人真捏一把汗！不过根据日本人做事严谨细致的作风，我想他们肯定已经对这幢危楼进行过勘察，觉得有把握才敢进去的。在大楼的一旁，搜救队还搭起了一个临时指挥帐篷，桌子上放了一块很大的板子，上面很详细地画了一张营救图，在哪个位置上发现了遇难者，在哪里可能有生命迹象，上面标得十分仔细。这一点，体现了日本人做事的精细。


　　我们等在一旁，非常期望能够营救出幸存者。可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日本搜救队从教学楼下面，抬出的都是一具具遗体！他们一共抬出了十几具遗体，都是用布遮住的，不让围观的人们看见遗体的样子。直到将遗体包好了，才让中国的士兵抬走。


　　后来，日本搜救队的队员大河内克己谈到了当时搜救的情况，他说：“中学生们当时大概正坐在课桌旁听课，他们就保持着上课的姿势遇难了。当时因为集中精力进行搜救，并没有时间想这些，但如今回想起来孩子们实在太可怜了，无法用言语表达。”


　　随着时间嘀哒嘀咕过去，在北川中学曾经发现过的生命迹象，再也探测不到了。


　　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又从北川老城区时传出消息，日本搜救队和中国的消防部队在县医院附近的废墟里，探测到了生命迹象，正在全力施救！我们迅速派出一组记者立刻往老县城赶，我留下继续观察北川中学的营救。


　　天快黑的时候，日本搜救队终于宣布，北川中学的营救工作结束，这里不再有生还者的可能了。而此时，老县城方向的营救还在进行之中。那里的营救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在5月18日这一天，日本搜救队分别在北川中学、北川医院附近的两处废墟、北川县规划局4个地点开展了施救工作，持续了将近24小时，十分努力。我们也前奔后跑、多机拍摄，把4场救援活动全都进行了拍摄采访。但遗憾的是，搜寻了那么多的废墟，结果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找到，大家都觉得非常懊丧！尽管如此，这种对生命不放弃的精神，让我们依然觉得感人并制作节目播出。


　　到了5月19日，也许考虑到营救出幸存者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加上北川上游堰塞湖的威胁，中国政府正式建议日本搜救队撤离。日本搜救队似乎不太情愿离开，他们还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呢。


　　5月19日这一天，是中国国家悼念日的第一天，日本搜救队表示希望在离开北川前，能够参加在北川中学举行的“三分钟默哀”仪式，因为在这片废墟上，也流下过他们的泪水和汗水。


　　我们采访组在默哀现场，组织进行了电视直播，感受那一刻人类同悲的伤痛.下午2时整，日本搜救队60名队员着装整齐，和数千名中国救援军人一起，站在北川中学倒塌的废墟上。三名满身灰土的武警战士，护卫着一根竹杆，竹杆上半降着一面中国国旗。2点28分，消防救援队拉响了消防车的警笛，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一起摘下安全帽，低头默哀，有的还失声痛哭。这一情形，通过电视的直播，让全中国和全世界目睹。


　　5月19日下午5点，日本搜救队撤离北川县，返回成都。5月21日晚从成都乘日本日航包机返回东京。同时，这一架包机送来了另一批日本人——日本医疗队。在成都，因为我们着手准备日本医疗队的拍摄采访，所以没有一直随日本搜救队行动。据成都的报纸报道，日本搜救队在进入和离开四川宾馆时，两次受到了成都市民自发的迎送。


　　至此，日本搜救队结束了在四川地震灾区六天的辗转营救，一共挖出了19具遇难者遗体，没有找到生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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