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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道平
一、
但凡会说汉语,识得中文的人,大概不会不知道牛二吧?不过,牛二那厮“京师出名的破落户泼皮”,“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水浒传》第十二回),还有什么“原则”?
有,那原则就是“一命题非经直接验证,则为假”。请看他的作为:落魄的杨志要卖掉祖传的宝刀,索价三千贯。那牛二喝道:“什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也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的宝刀当然有“好处”:砍铜剁铁,刀口不卷;吹毛得过;杀人刀上不见血。
既然杨志提出三点好处,牛二的“直接验证原则”就用上了。砍铜剁铁,牛二在香椒铺讨了二十文,迭成一垛,杨志一刀剁去,把铜钱剁成两半,“众人喝彩”。吹毛得过,牛二拔下自己一把头发,望刀口上一吹,齐齐都断。又一个“众人喝彩”。
麻烦在杨志说的第三件“好处”,杀人刀上不见血,牛二要杨志杀个人来验证。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杨志怎敢杀人?然而,牛二根据他的原则,你非杀不可,不杀人就证明你说的是假;杨志已经让步,说那就杀条狗给你看看。牛二坚持原则,“你只说杀人,未曾说杀狗。”不允许类推!你不敢杀别人,干脆就来杀我!不敢?不敢那你说的就是假!杨志一怒之下,一刀搠去,杀死牛二。英雄因此充军,被逼一步步走上造反的不归路。可怜的牛二用自己的生命殉了他自己的原则。
顺便提醒一下,那些喜欢宣扬《山海经》证明中国人第一个到过北极,敦煌曲子词已经包含了相对论原理,中国人在商朝就发现了美洲的人们,请不要忘记牛二的故事:他坚持并以生命为代价来实践“实证主义”的原则,比法国人孔德提出“实证主义”哲学早八百多年,这是民族的荣耀!
二、
这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然而,却少有人问一问,这牛二被杀,从来得不到同情,他究竟错在哪儿?“谁主张谁举证”,这不是“科学”原则吗?牛二为什么就坚持不得?他要验证杨志的“主张”有什么错?今日我们不带成见来议论一下,牛二究竟错不错,如果错了,他究竟错在哪儿。
我想,咱们即使不讨论牛二行为的背后动机,仅就他的原则而论,大家还是认为牛二错。错就错在他故意把“直接验证”的原则推行到荒谬的程度,最后被杀,咎由自取。
首先,当“直接验证”原则和其他原则有冲突的时候,他不顾“不杀无辜者”这一对社会来说更为重要的原则,强行推行他的主张到底,已经与法律,伦理和社会规范直接对立。他知道杨志不会去违反法律和良知去顺从他,硬把杨志逼得退无可退,企图借机渔利,这种行为就是无赖,要求“直接验证”只不过是他为获取私利而使用的手段。
其次,“直接验证”本来就不是可以普遍运用的原则。不用说在日常生活中了,即使在科学研究中,也只有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才要求一命题,或者一假说通过直接验证来得到证实。
比如说,科学命题“宇宙存在了大约137.5亿年”就是个无法直接验证的命题(因此也不为一些信奉“牛二原则”的人所承认)。因为要直接验证,那么验证者就得生活在宇宙产生之前,而且要一直活到现在,并且用一定的工具将这一过程记录下来以供检验。这个条件,没有人会主张具有可能性。然而,这却是一个科学命题,因为它是根据科学的观察,分析观察所得到的资料,模拟,计算,而推算出来的。
反过来说,能够通过大规模直接验证的命题也未必为真。如果命题讨论的对象是一个无穷系统,任何直接验证,不管样本有多大,都不具有判定真伪的意义。著名的如哥德巴赫猜想,到2012年2月为止,已经验证了35的18次方以内的所有偶数(想象一下,这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字!),没有一个反例,却没有数学家敢声称它就是真的,因为没有任何机制可以保证下一个验证还对,因此这还是“猜想”。
科学家都知道,面对着种种自然现象,要做出合理的解释,并不总是能够具备直接验证的条件;间接验证,模拟,类推,统计分析、逻辑推论都是判定命题真伪的方法。用在社会、历史问题上,可直接验证的现象更加罕见,当然更要依靠间接验证,历史记录,类推,统计等等了。这本来就用不着煞有介事地来讨论一番。由于牛二们的存在,我们经常不得不去重复一些常识,真是一大烦恼。
三、
当年苏共领袖赫鲁晓夫讽刺毛泽东,“脑袋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把毛气得发昏。赫鲁晓夫的话不普遍有效:人家牛二为原则死了上千年了,他的原则不还是被人在活学活用?今天,奉行牛二原则的人不仅多,而且成群结队,气势汹汹,蛮横无理,开口闭口就是“科学”,还自鸣得意!
牛二的后裔在哪儿呢?过去的牛二在东京,今日的牛二在网络。不信请看看:
我们讨论近、当代史,提到1959-1962年间,由于国家荒谬的政策造成三千多万中国人饿死,当代牛二们马上就跳出来说,“证据呢?”我们举出当年自己所见所闻,引证曹树基、金辉、冯克、杨继绳等中外学者的研究,国家统计局的人口统计资料,刘少奇、杨尚昆等人当年的言论,酷吏李井泉、张仲良、吴芝圃、路宪文等人的认罪书或自我辩护,等等,牛二们一概不认帐,抱定“牛二原则”,“你见到过几个死人?见到过几个坟墓?见过三千万个死人吗?”没有见过三千万个饿殍,那你就是造谣、传谣。
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人可能见到过三千多万个死尸并具有权威证明他们都是死于饥饿;没有人可能见到、数出三千多万个坟墓并具有权威证明里面埋的是饿殍。同样,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知道,统计死去的人数并不需要去一个个数死尸或数坟墓,否则国家的人口统计就无法进行。因此,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牛二原则”与在东京闹市上杨志卖刀时一样,不具有运用的条件。即使当今的牛二把他们祖宗请回来,恐怕他也不好意思要大家拿出三千多万个尸体,或者指认出三千多万个饿殍的坟墓,因为他们那祖宗当时虽然吃醉了酒,还是精神正常的人。
同样,就我阅读过的的曹树基等人的研究来说,他们根据搜集到的资料,主要是官方的资料,运用统计方法分析,是研究这个问题的唯一可靠的科学方法。由于官方的刻意封锁,各人使用的资料不尽相同,方法各有特殊性,他们的结论大体一致,数字上有差异,这种差异也是在统计上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有些研究的个别地方或许有瑕疵。这些都无损他们结论科学性,因为这些本来就是科学研究的常态,只有“科盲”或者无赖才会用来做文章。随着资料的解密,新资料会提供更为精确的统计数字,各种研究之间差异会一步步缩小,具体数字会越来越精确。今天的牛二们想用“牛二原则”来否认那一场人间惨剧,那是太小看世界公众的良知、科学素养乃至常识了。
四、
当年的牛二和今天的牛二,不仅都借助于“牛二原则”闹事,还有其他根本上的共同点。
当年的牛二,哪里是真的要杨志杀人来验证?他的动机,不过是借“牛二原则”来堵住杨志的口,进而以低价抢走宝刀。其意在“利”;今日的牛二哪里不懂“直接验证”三千多万死人不可能?他们是以此为借口来否认这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惨剧,进而可以从那一场人间浩劫被掩盖的受益者那里得到封赏,其意也在“利”。
当年的牛二,在天子脚下的京师能够为所欲为,“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没有点儿背景、后台做得到?开封府的衙役、捕快,东京的禁军干什么去了?今日的牛二们更其了不得:我们这些凡人,要工作,要休息,要娱乐。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网上,你一提“大饥荒”他们马上就拿出“牛二原则”来和你胡搅蛮缠,没有个团队、团队后面没有政权的支持做得到?莫非他们是“超人”?
当年的牛二和今日的牛二也有不同。当年的牛二走上闹市,那可是“坐不改名,行不更姓”,气壮如牛。今日的牛二却胆怯如鼠,隐姓埋名,连人在何处也不敢暴露,只能躲在大众看不见的地方叫嚷—这牛二的勇气也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的牛二要杨志以杀人来直接验证,技术上还是办得到的,他只是逼杨志违反法律和社会伦理,不顾道德来验证自己的主张;如果假以时日,杨志或许可以在上阵杀敌的时候来做一次直接验证。今天的牛二提出的要求则技术上办不到。明明技术上办不到还硬要别人去做,那比较起当年的牛二,更无理,更流氓,更无耻—在无耻的程度上,这牛二却也是一代胜过一代!
当年的牛二,被杨志一刀砍翻,当地人说杨志“是个好汉,为民除害”,牛二从此成地痞恶霸的代表,永世不得翻身。今日的牛二呢?请放心,不仅没有性命之忧,而且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还保证你们的言论自由—本来言论自由也没有排除自暴其丑的自由,排除为荒谬主张,如“牛二原则”辩护的自由—,只是劝你们替儿孙想想:将来有一天—我毫不怀疑这一天会到来—秘密档案被公布,你们的儿孙发现自己的祖上原来是做牛二的出身,继承的是流氓地痞的事业,他们不好做人,要羞愧死的!
当然,最根本的相同点是:牛二就是牛二,无论古今中外,是一副流氓面孔还是打着“科学”的旗号,是一个人还是一伙,在东京还是在网络,牛二的性质不变,历史对牛二的定位也不会变。
五、
最后声明一句:欢迎当代各界牛二对号入座,鼓励认祖归宗。
2015年五月
——原载:华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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