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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象棋看成一颗流星,我坐在这颗流星上,去划破我的人生,那么由中看到的一
段段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个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不由令我百感交集。
(一)少年时代
我最早开始接触象棋大概是十岁左右,妹妹出生不久。父亲常常一手抱着妹妹,一
手领着我,到街头去看下棋。父亲的棋是下得不错的,父亲一到了那里总是帮输的
那方,他总用一种像唱歌的长音调子开始:“这棋不好办啊!” 然后就开始在那里
支起招来了,把我和妹妹忘得干干净净。
我混在这群观棋的人群中,是很没有意思的。有一次妹妹洒尿了,尿从父亲的衣服
上胳膊上流了下来,父亲也不知道,直流到我头上。有一些甚至到了我嘴里,我大
叫起来,父亲才知道,才不得恋恋不舍的离开棋摊,将我们领回家去。路上父亲问
我,什么味道,我说有些咸,这样我吃过妹妹尿的传说就这么被母亲当作笑料到处
告诉来访的亲友,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还不知道这是违反隐私权的。(:) 每一
说,那些听的人就会好像非常感兴趣的来和我交谈起来,不可少的问题当然是尿的
味道,母亲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现在人很难理解她们的这种幽默和由中透露的对
孩子的爱。以后这种五十年代初期中国人的人情味和幽默感在共产党的一个个政治
运动,尤其反右以后,渐渐消失了,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单调紧张,语言变得谨慎
无味。
我在那里看棋非常无聊,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天长月久,也就去注意棋局了。慢慢
自认为也看出了一点门道,一看出门道,就有了强烈的想讲出来的愿望,也就学着
父亲开始支招了,可是立即受到了旁边人的教训:
“小赤老,观棋不言真君子,懂不懂?”
我当然不懂,这么多人都在支招,为什么我就不行。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
不懂这是年龄歧视。(:)
父亲看我有些无师自通,回去考察我的棋力,立即发现我是可造之才,就和我较量
起来,从让我车马炮开始,到两个马,一个车,大约半年后我就和父亲平战了。再
过了三年左右,父亲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父亲不是我的对手,我就到社会上去找棋伴了。我象棋最活跃的时候是我上中学的
时候,两个战场,一个是学校,一个是住地。
先说说我上小学的情况吧, 虽然它与象棋联系不大。
我上的学校叫南洋模范,我是小学六年级转到那里的,那时候的南洋模范小学还没
有来得及经过共产党改造,充满了旧社会(国民党社会)遗留的气息,是个很不一般
的贵族学校。小学班主任很有些狄更斯小说中描写的势利老太婆的气味,特别偏向
有钱家族的孩子,她常常挑选优秀的孩子作文在课上念给大家听,她挑的都是班里
最有钱的孩子作文,我的作文从来没有选上过。这与我转到南洋模范小学前的绍兴
旅沪三小的情形完全不同,在那里我遇到一个我终身难忘的教师邵伯衡。他是我作
文的启蒙老师。
我三年级的时候,邵伯衡老师给大家解释什么是作文,然后让大家试着各人写一篇
作文。大家写好后,邵伯衡老师选了两篇抄到黑板上准备给大家解释,我写的在冬
天的西北风中感到很冷的文章被选上了。邵伯衡老师正在黑板上抄文章的时候,我
又举手,因为我的作文被选上的余兴未尽,立即又作了一篇。邵伯衡老师读了后,
由衷的惊叹得叫了起来,把刚才选的两篇全去掉了,单将这篇抄到黑板上对大家解
释。邵伯衡老师当时那种惊喜的叫声,从此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终生在鼓舞我
去写出更好的作文来。
我那篇短文写的是,有一天我起来早了,就到门外扫地,这时候我看到红红的太阳
从东方升起来了,非常美丽,我非常高兴,就对红太阳说,我要每天都早早起起来
扫地,这样能看到你。邵伯衡老师在解释这篇作文的时候,与我同班的姐姐突然举
手,她揭发我这是说谎。她说我懒得很,从来不早起来,也从来不扫地。姐姐至今
没有到过美国,当然不知道这是揭隐私(:)。邵伯衡老师当时非常尴尬,他帮我辩
护说,作文是可以发挥想像的。
不过后来我知道姐姐是对的,这个道理我是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慢慢懂得的。对一
个人来说,对中国社会来说,要懂得写实,达到写实的境界实在太难了,要不我怎
么一生下来写作文就开始编造呢?很可能我们中国人的基因中含有很高的说谎浓度。
(:) 在中国要到作家的水平,就更了不得了,每个人都要练就一套东扯西拉,保护
自己的本领,在写作时用厚厚的盔甲将自己包得紧紧的,让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真实
的样子,使中国社会道德的毒舌,政治的长矛刺不到自己身体中去。(:)到了号称
大师的,个个已经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了。
我经过生活的磨难之后,开始不太喜欢这种写作方法,从心里唾弃和鄙视这种生编
捏造的造谣惑众本领,所以在写作时艰难的在自己内心中的各种陷阱中(虚荣, 恐
惧,讨好等)挣扎,去寻找被中国道德,中国政治,中国帮派,中国文人,中国谩骂
吓得不敢露头的真实。其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的文章变成一个不设防的城市,门
户大开,任何一个人,不需要什么本领,都可以从我的文章中找到理由和漏洞骂上
我一顿。实在找不出来了,还可以说我揭隐私。(:) 也难怪读者对我不满意和愤怒,
他们读惯了中国作家的作品,里面好人坏人,道德是非都清清楚楚的,他们只要跟
着故事的情节去喜怒哀乐就可以了,现在弄成这种不明不白的样子,就像现实生活
中的一个人一样,骂他怒他赞他贬他都可以说得通,读完后什么好人得好报的教育,
坏人被惩罚的快乐都没有得到,实在是太没劲了,所以读我的文章时,各人不知不
觉地就用自己最熟悉最关心的事情去解释文章和作者了,重视钱的,看出我是守财
奴,喜欢美女的,看出我很好色,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上流社会和快成名人的,认为
我在揭隐私,说也奇怪,不管说什么,似是而非,都有点沾边。(:) 我对于这个写
作的喜剧效果结果当然是不置可否,只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尽管这样,我自己知道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写实作家,在中国这个说谎千年的
城堡前面动动几块小砖而已,真正的赤裸裸的人生还是不敢去碰的。在我的人生中
有些记忆我是根本不敢睁眼去看,不敢去写的,如果我以前的那些小打小闹,已经
被指责成泄隐私,贪婪,好色,虚伪等等,那么我一生中最令人震撼的经历,我的
第一次婚姻以及与这个婚姻所造成的终生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如果被写出来,非被
中国读者剥了皮不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这些痛苦像刀子一样在刺我的心,
它们蠕动着,想显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得到舒解。可是我努力着将它们压回去,我
对自己坦诚的程度,我的毅力,我的勇气,我的承受力和当今中国读者的水平都没
有成熟到去写和读那样深度的东西,我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带着这部分的人生记忆离
开世界。
我上大学后,听说邵伯衡老师调到南洋模范中学教语文了,我特别去看过他。他已
经老多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两眼炯炯有神,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的那个硬朗的
汉子了。他很客气的招呼我,将我领到他的办公室中泡了茶,完全将我当作平辈来
对待。他详细的给我说了调到南洋模范中学的经过,显然为能到这所名校教书高兴。
后来我劳改结束回家探亲时听说他已经升任为南洋模范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了,我
当然很想去看他,但是想想自己混成这个样子,实在没有脸去见他。今天在这里写
上一些题外的文字是对他,我最早的作文启蒙老师的纪念。
南洋模范小学的老师中我记忆比较深的有一个音乐老师,一个政治老师,都是在今
天中国社会再也见不到的真正的布尔乔亚,中国激烈的阶级斗争中的政治地位拼杀
和后来改革开放中的财产拼杀基本淘汰了这种人。
音乐老师身材娇娜,中国人注意减肥和身材是改革开放的事情,以前的概念肥是福
相,瘦是穷相,(:) 所以那个年代甘为穷相,体形窈窕的女子才是天生娇丽,而现
在的苗条女子大部分是饿肚子和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动作,追求性感,硬弄出来
的,不值得过份称赞。(:) 教我们时音乐老师正是少妇时期,我对她教的歌已经没
有印象,记得最深的是她每次课结束前的十分钟留给大家讲故事。她让大家挑故事,
最后大家要她讲电影两个世界。那是一个讲西德的科学家逃到东德去的故事,到了
美国后才知道如果反过来听,这是非常真实的故事。(:) 她讲故事时那种跟孩子心
态互动的语气和表情使我们非常陶醉,每天我们都盼着音乐课,盼着音乐课结束时
听她讲故事。
还有一个政治老师,她长得高大,饱满,脸部的每一个部分都得到了充分的发育,
很是端正,说话声音沙哑浑厚,非常好听。她穿着当时共产党干部流行的列宁装,
将腰身的腰带扎得紧紧的,正衬托出美曼的线条。原来列宁装还这么精神,为什么
穿在刚进城的土共身上看起来那么萎琐,难看,可见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等到土共换了老婆,生出新品种,穿起衣服也好看的时候,它的气数也就慢慢衰惫
了,可见世事之不能全遂人意,苏东坡说月有园缺,天有阴晴,此事古难全,正是
指的这个道理。(:)
我猜政治老师可能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偏房,因为当时土共还没有这样亮丽的人物。
刚解放的时候,曾经有一批资方的子女和亲族要求进步,与家庭决裂,有些孩子连
高中都没有毕业,就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参干去朝鲜前线,去新疆支边,现在的人可
能已经很难理解这些人当时对共产党这样崇拜和信任,对这个国家这样充满希望。
那个时候的人信仰确实是非常真诚的,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献身,充满了理
想主义。现在网上的政治家肯定会骂这些人愚蠢,怎么会相信共产党这么低劣的胡
说八道呢? (:) 其实是这些政治家本人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真诚存在了。
中国共产党刚掌握中国政权的时候,确实曾经给中国人民带来非常美好的希望,如
果谁认为共产党一掌握政权就是想来折腾中国人,给中国人造苦难,斗来斗去相互
残杀,杀完了,再拼命贪污,大找小三,那是极大的歪曲。不过这对共产党来说也
没有什么不公平,它当年推翻国民党时就是这样对国民党歪曲的,所以现在民主人
士要打倒共产党,就在它的歪曲之上再歪曲,属于歪曲之歪曲,中国的历史书就是
这样成了一根长长的扭来扭去的麻花。(:)
事实上共产党刚进城时,是踌躇满志的想做些成绩出来让世界瞧瞧的。而且它一开
始做得还可以,那是中国社会非常难得的一段充满欣欣向荣的时期,国民党时期的
贪污,赌博,卖淫,乞丐被一扫而空,路不拾遗,尊老爱少的民风到处可见。问题
是毛泽东这个农家子弟将搞建设看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就像他打国民党的天下一样,
三年五载就可以将中国变成人间天堂了,所以总嫌慢,拼命地逼他身旁的几位大员
快一些,骂他们是小脚女人,右倾机会分子,离右派只是一步之遥了。这些大员害
怕,就开始谎报成绩,牛愈吹愈大,最后大到饿死了几千万人。死了人后,这几个
大员看看毛泽东对建设一窍不通,就想将他闲置起来养着,不让他管事,毛泽东发
现后大为震怒,再不提建设,专门与大员打架,架没有打完,他就撒手去了。从此
共产党就失去了目标,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实际上像头尾巴被烧着的蠢牛,冲到哪
里是哪里了。(:)
我的高贵的政治老师,在这样的国家的政治大演变下生存,她以后的个人命运当是
可以想像的:与资本家离婚;被老干部娶去;满怀激情和信心建设中国;文化革命
遭殃;毛死后可能成为富婆等等;这种在国家风云中突变的个人命运,是非常生动
的,可惜中国缺乏像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或者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样的
大手笔去记述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中国作家们很现实,只顾在咒骂上一时代和歌颂
当今太平盛世中去得到国家赏识。
我不记得在小学中与哪个学生下过象棋,记忆蛮深的倒是班上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长得纤弱秀美,一付病病恙恙的样子,十分楚楚动人。我特别爱看她,她可能发现
了我的贼眼老在她身上转,就站在那里,眼睛不看我,看着地,慢慢的用一个手指
在脸上从上到下的移动着,懂行的人知道这就是骂我老面皮,不要脸。可是她那个
刮老面皮的样子比平时还动人,我看得更起劲,更忘神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
不知道这已经触及法律,属于轻度的性侵犯。(:)
还有就是南洋模范小学的那些工友们。我由中发现马克思先生的理论确实是有些问
题,这个学校中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肯定不是校长,更不是教师,他们当时讲话
已经满口革命,非常要求进步了,问题出在这个学校的工人阶级身上。(:) 这些人
一有时间,就对我们宣扬和灌输当年的南洋模范(解放前)何等荣耀,何等显赫, 他
们说当年学校门口车水马龙,孩子都是汽车接送,一个比一个阔气。他们讲得最眉
飞色舞的是南洋模范中学与交通大学打官司,抢教授,最后将交通大学打败的故事。
每当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看着今天南洋模范那个萧条样子,脸上露出真正的鲁迅
先生描写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神情。我听着他们的资产阶级教育津津有味,我至今也
不知道这些毒害对我以后当反动学生有没有产生影响。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学校的做饭的工人非常喜欢我,因为那个学校中的学生一个
比一个娇生惯养,一个比一个有钱,对他做的饭不屑一顾,常常倒掉,使他非常伤
心。我不但吃的精精光,而且有些大少爷不吃的,送给我,我也吃得精精光。
不过想起来这些国民党时代遗留的阔少们的举止也决不比他们的后继者共产党的高
干子弟好多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春游,租了当地农民的一个船,在上海郊区的水
乡没有目的地到处游玩。那次春游是令我终生难忘的,记忆特别深的是江南水乡的
黄昏和夜色。正是棉花开的时候,点点缀缀的白色棉桃在紫色的枝桠上远远望去,
就像一片繁星,到处在升起氤氲的云烟,天边飘逸着粉红的霞云,纵然我如今走过
很多所谓世界名景,但是再也没有看到我记忆中秀丽的江南水乡的黄昏。还有就是
夜里睡在船上的那种特殊的感觉,那是在豪华的游轮上无法想像的,看到船驶过一
个个渔火,听到船板下滋滋的水流声音,恍若在梦乡游魂,尤其当对面过来船时,
两面的船夫早早就开始叫起号子,让对面的船警惕,那种叫声悠扬,深远,令人难
忘。
清晨到了吃饭的时候,这就到了这些少爷小姐显富摆阔的时候了,一个个亮出带来
的美食佳肴,他们与其是在享受吃,不如说是在搜索别人羡慕的目光,看着我在那
里狼吞虎咽,吃我母亲给我带来的蛋炒饭,根本不注意他们的奶油面包,他们终于
忍不住了,一个个走过来装作好奇的样子,吃什么啊,这么香,然后又用不可理解
的口气说着,啊,这怎么能吃得下去,摇着头走了过去。
到了今天知天命的年纪,我才懂得中国阔老时间太短,身上暴发户的奶腥气还没有
来得及退尽就被打倒(或者卷财逃亡(:)),被新的阔老代替了。因此中国不能生成
贵族,真正的贵族是要连续几代的富有才能产生的。中国人不懂得贵族是一个民族
的宝贵财富,是一个国家化了大代价慢慢培植出来的,要珍惜和保护。真正的贵族
会从暴富,虚荣,爱显示,乖戾中走向平和,和高贵,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精髓和象
征往往存在在贵族中间。
那个做饭的工人却是认定这个学校中的学生中唯有我是人才,真正懂得吃,懂得厨
艺的。(:) 不过我也确实喜欢他的手艺,他有一个粉蒸肉是我最爱吃的。后来离开
南模后我非常怀念那个菜,我妈妈不会做,所以每到一个饭馆我就找这个菜,自己
也在GOOGLE食谱上找这个菜,但是都不是他做的那个样子,因为做出来的粉蒸肉是
白色的而且很油腻。那个工人做的粉蒸肉是深紫色的,有一点点脆,但带韧性,咬
起来很有嚼劲,一点也不油腻。我终身在寻找这个菜,一直找不到,我可能还要找
下去,到死方休。
下面我们到了中学时代,真正的象棋嗜杀,伴随着烟雾弥漫的人生大战在那里开始
了。
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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