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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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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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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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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 23: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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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一)
作者/凡薇(范亞維)
作者/凡薇(二姨媽范亞維)年輕時的照片。
序言/
近年來,中國大陸湧現出一股「民國熱」。民國往事、
民國人物、民國風情、民國範⋯ ,各種有關民國的話題,開始活躍在民間的創作、出版、影視作品、
學術研討、網路傳播、以及許多文化沙龍中。
雖然這一現象與官方的「主旋律」並不那麼「同步」,
但卻如雨後春筍般地破土而出。如今,「民國熱」
已蔚然成了一種時尚和潮流,令人對「世事輪迴」之神奇力量,
感嘆不已!
為了讓當代人了解一個真實的民國,追憶那些曾叱咤風雲的歷史人物;挖掘那些鮮為人知的歷史史實;就有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意義。這些年來,在朋友之間有過許多這方面的討論,因為我出生在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民國背景家庭,所以有些朋友就建議我,將自己家族的歷史故事寫出來。近年來,
也許是已不再年輕,
我會經常回想起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在紀念「辛亥百年」之後,
隨著歷史資料的逐步解凍,
先人的史蹟也開始慢慢被公眾所了解,寫作這件事,終於提上了「
議事日程」。
不久前的臺灣之旅,我去看望了已年近九十歲的舅舅。老人家談及了不少家中的歷史往事,也交代了我,如有可能就動動筆寫下來。回來後,抽空翻閱外公
「
遺集」
和長輩們的一些「遺作」,回想著民國時期,他們曾生活過的人生舞台和曾經歷過的歷史變遷,心中感慨良多!
是的,重溫這些塵封已久的往的事,在與先人的「歷史對話」中,
的確讓我感受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意義。尤其
覺得,這些往事不完全是
「一家一族
」的
「私事
」,它其實是
「民國時代
」的一個側影。
對於那些關心歷史的人,特別是那些七零後、
八零後、九零後的年輕人來說,很有幫助。讓他們知道過去,瞭解歷史,
不光對
「一個真實的民國
」增加了
一些感性認識,而且,更有一種在變革時代的現實意義。
這是筆者不久前在台灣看望舅舅范延中(公溍)老人時的合影,攝於新北市新店寓所(2015年9月)。
因應「民國熱」的潮流,我確實打算寫一些「往事」性質的系列文章。但我深知,歷史研究與寫作是一個「力氣活」,來不得半點的虛假與懈怠。人們也許認為:寫「家事」看起來並「不難」,其實不然!因為百年來的歷史滄桑,已淹沒了太多的歲月痕跡,特別是四九年之後的黑暗,歷史在「選擇性」中被扭曲、被遺忘。因此,對於我來說,在史料匱乏的流亡歲月中,要完成這樣一個計劃並不容易(特別是家中的長輩們已先後離世)。作為一種準備(也算是某種補償吧!)我先將家中長輩所寫的一些「民國往事」,貼出來與讀者們分享(其中一些珍貴的老照片更是首次曝光),希望今天的讀者們,特別是年輕人也能夠喜歡!
今年是中華民國誕辰104年,也是二姨媽范亞維誕辰九十九週年的紀念之年。她的遺作《京華尋夢話童年》,已作為外公范熙壬遺集《敬勝閣集》附文,不久前在台灣付鋅。十年前,姨媽范亞維在八十九歲高齡之際,寫下了《京華》一文,以親身的經歷,貼切的話語,回顧了她的童年,講述了民國時期,范家那段鮮為人知的歷史,為後人留下了珍貴的史料。雖然記述的只是一個家族的往事,但在後人讀來,卻可以從中瞭解到民國歷史的真實情景,得到某種感悟和啓發。因為家事、國事從來都是息息相關的,家庭和國家,一定有著同呼吸共命運的關聯。今天,在我們與歷史的對話中,傳承「辛亥時代」先人們的優良傳統,借鑑歷史傷痛中的經驗和教訓,在「民國當歸」的歷史輪迴中,後人腳下的路,才會走得更好和更遠。
潘晴
民國一O四年十月三十日於澳洲悉尼
「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 》
作者/凡薇(范亞維)
——「家庭是父親的王國,母親的世界,兒童的樂園。」/愛默生
(一)六合大院
「細伢看小時」——這是家鄉親友常說的話。西諺中也有五歲前後奠定了性格之說。可見家庭的影響多麼重要。我的童年是幸福的,特別是生活在一個有教養,父母感情融洽的家庭,這一點我尤其自豪。怎麼不呢?你想一下,出生在華夏神州,高平范氏後裔的家庭。就在那年,復辟「洪憲帝制」的袁世凱翹了辮子,黎元洪做了大總統,繼「辛亥革命」之後,一心圖治,民國真的「共和」了起來。父親是國會知名議員,進言和「與聞國家大政」都很理想。國歌從「日月光華」高歌……「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
……
前程似錦,人心向上。只是,
出生時一片懵懂,吃、睡、叫、笑以外,相信我都不大會哭的。
作者凡薇(范亚维)与三妹(范三维)、小妹(范八维)—[潘晴注:這也是我母親童年生活在北京時,最早的照片。],1936年夏摄于北平。
童年最早的記憶,是北京西四牌樓的六合大院。我們三姊妹同住西廂房,父母親住在正房,父親的書房在東廂房,南邊是客廳。出了門是大外院。外院的西頭是馬號。父親忙於公務,不大在家,書房裡掛著他四十初度的大照,聽說那天很熱鬧,可是我那時只有一歲,沒有印象。那天的照片,我結婚之後一直掛在我的書房裡,可惜文革被砸了,令人嘆息。
附父親詩/《四十生日自警》
秋闈新露作瑛珠,鏡對華顏比舊殊。
眼底滄桑余百戰,胸中瑰壘付千觚。
偷閒獨愛雲眠鶴,撫壯全如隙騁駒。
惑重宣尼年與並,素衣安得一塵無。
父親好友李星樵(星橋)老伯當時也住在北京,寫了一首詩祝賀父親四十生日。李老伯名李哲明;字星橋,別號曇花道人,湖北夏口(今漢口柏泉)人。是前清翰林院編修,做過貴州省試主考,他的詩文在當時是很有名的。
附李哲明/《任卿評事四十初度祝之以詩》
少日真堪玉筍班,中年遍讀賓書還。
同儕獨爾心能壯,歷劫如今鬢欲斑。
幾日樽罍誇北海,當時絲竹懺東山。
深觥高枕須行樂,車馬風雲亦等閒。
[注:「玉筍班」指同輩班行之中俊秀者,山堂肆考「唐蔣凝美風標,號玉筍班。每到朝士家,以為祥端」。]
2009年,紀念辛亥革命一百週年之前,中國作家裴高才撰寫的《為民喉舌
·
范熙壬傳》由《長江出版社》出版發行。今年,第二版《共和健將 · 范熙壬》已面世。
我們姐妹都相差一歲,母親常在產褥。
全家當時最寵愛的是長女孟維,看她戴著花邊紗帽,
穿著花邊紗衣裙的照片,金手鐲上雕有筆、硯、算盤等等小玩意,
很是特別。何況她是我們姐妹中最聰明、最漂亮的,
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晶瑩動人。她又和母親同生日,
比父親的生日晚兩天。外婆說生她時,家住在石駙馬大街的公主府。
那天有只鳳凰落在花園中的樹上,因此小名叫鳯維。
父親三十七歲時生第一個小孩,所以格外鍾愛,不幸得了猩紅熱,
四歲就夭折了。從父親遺詩《憶亡女孟維》中,(詩長從略,
詳見《敬勝閣集》詩鈔卷下)可以看出家裡為她生病、
醫治無效時的痛苦情景。孟維姐如果健在,比我大一歲,
現在都九十歲了。
附父親詩/《哭長女孟維》
生前定屬女中仙,小滴塵寰四五年。
是甚因緣成父女,無端睽絕各人天。
壁中蝌蚪書能識,池底蛟龍化可憐。
不斷愛根如再植,此身不轉莫前來。
我的奶媽不到一年就因家裡有事走了,三妹小我十一個月,家裡人多,事忙,母親來不及照料我。小時候睡在床上,連人帶被褥掉下來,前額跌起一個大包,之後受了感染,在首善醫院開刀,留下了疤痕,因此缺了一大綹頭髮,長大以後不得不燙頭髮遮起來。
也許是奶媽走後,母親照料大姐之外,還要忙著三妹四妹吧…… 小時候,我很愛動,常常一個人摸著床沿走,至今還有點盤腿,像現在時裝表演
「
走貓步
」
那樣,與眾不同。在師大女附中念書時,
前武漢市市長張篤倫的女兒張瑞基,
在學校里還特別欣賞我走路的樣子,也算是一件趣事。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之後,生了大弟應中,他的生日是農歷閏年七月三十,是真正地藏王菩薩生日,我也是這天出生,但不是閏年,意義就差了一點。由於是長子,又有這些秉賦,父親隨祖母信佛,給他做滿月,特別熱鬧,只記得他的帽子上有許多小金菩薩。法源寺道階長老與其它寺院的方丈們都來祝賀。那天
「
十剎海
」
遍點蓮花燈,紀念地藏王普渡眾生。地藏王曾經發誓:「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和耶穌為眾生受難一樣。
附父親詩/
《長子應中彌月作湯餅會親友以衣物見惠賦此志謝》
六年雌鶴五飛來,今見熊羆第一胎。
嘉轂感分三斛賜,威弧留向四方開。
露香神女頒湯浴,雲錦天孫費翦裁。
自笑無能偏受賞,犀錢玉果十千枚。
附釋太虛/《賀任卿先生長子滿月》
昨聞日間為新得少君設滿月湯餅會,無以為祝,特念消災延壽樂師佛千聲。並以一偈,籍表賀意。
善心真實善男子,與地藏王同生日。
摩頂未能梁寶志,消災延壽佛千聲。
[注:太虛大師是釋門高僧大德,當年為「中華佛教協會」會長。]
范熙壬/《酬太虛上人柬賀長子應中彌月》
未能事父為人父,每欲忘家卻在家。
果是石麟天上降,定從智者乞蓮華。
生同地藏日真奇,滿月歡逢誕樂師。
拜謝延年多美意,千聲佛號一章詩。
可惜應中因孟維姐患猩紅熱,受到傳染,兩人先後夭折。當時全家的悲痛心情,可以從父親遺作詩中想像得到。難過的是應中尚在襁褓,也許母親故意把他的照片藏起來,所以我們沒有任何印象。
為紀念『辛亥百年』,擬建於武漢黃陂(范熙壬故鄉)長樂「辛亥革命紀念園」中的『民國志士 · 范熙壬』大型雕塑,被安放在「孫中山紀念銅像」之左側。
不過六合大院也有兩件喜事:
一件是一九二一年農歷十月初一生了大弟建中(公涵)。為了好養,
特地為他縫製黃色黑條文的狗衣服,門下挖個狗洞,抱他鑽出鑽進,
起小名為大狗。當時給大弟啓蒙的第一課就是「大狗叫,小狗跳」,
可以想象我們拍手笑他時的情景……。由於應中夭折,
我們前四個都是女孩,所以母親特別嬌寵他,出外應酬都隨身帶著,
最常去的地方,如北海後門的外十煞,還有北頭的甘鵬雲(藥樵)、
前門附近的王璟芳(小宋)以及夏壽康(仲應)各老伯處。
建中弟都是由我照料,我為他挨打也多,但我們之間的感情也因此更為親密。他如果健在,也有八十四了。想著他高歌「春天里來百花香」和江邊送我上船時的神色,迄今仍在我腦海中縈繞。可惜在中山公園照的合家歡,他一身白色中山服站在假山石最前面的照片,現在也沒有了(抗戰時,建中弟在戰亂中殁於重慶)
。
另一件事是:一九二二年大總統黎元洪做生日,我身穿紫紅斜菱形壽字暗花緞子旗袍,領口、袖口、大襟、周身、下擺鑲著二寸寬金絲紅綠花邊;二個小辮子打著紅蝴蝶結,頸上圍著檀香木、瑪瑙、綠松石的朝珠,真比大姐孟維照片上的粉紅衣裙還華麗。那天,我隨著父母進中南海懷仁堂祝壽,經過每一處宮門,兩邊衛兵都向汽車行禮。父親說:「受人敬禮,要多為大家做好事,母親則說:「要好好學習,長大像爸爸一樣」。父母的訓示和當時的情景,我一直銘記在心,兒時的家教,也的確讓我受用至今。因此,我的童年經歷,弟妹們或許多其他孩子,都比不上。
大姐和大弟前後夭折,四妹一歲多常在母親身邊,因此母親最喜歡她,而她又特別淘氣,有一次,她把母親大黑鐵首飾盒,捧到外院馬車上數寶,辛虧被五叔紹陔(范熙績)發現,才得以完璧歸趙。
另有一個印象是我們的老馬病死,家裡把它葬在法源寺義塚。我們出門常坐馬車,兒時常在馬廄看馬吃草,因此對馬很有感情,所以現在想起來,還是像從前那樣有些依依不捨。法源寺義塚與黃陂會館,都是父親帶頭捐獻修建的,孟維、應中都葬在那裡,可是一九八五年找到法源寺時,義塚已不見了。
外婆與我們同住,她長身玉立,白皙清秀,眉目姣好,喜歡我們文雅安靜,建議我們三姊妹趁小裹腳,把腳弄秀氣些。不過,長長的裹腳布越裹越緊,很痛!還要試著走路,幸虧母親聽到我們喊叫,才把布悠了。母親識書達禮,又讀過教會學校,比較開通,自己也是先包後放的,嘗過這種滋味。
還記得第一次到城南「先農壇」遊藝園洗澡、吃飯,看梅蘭芳的《天女散花》,是母親帶我去的。這是我第一次在大浴缸里淋浴,舒服極了。在劇場,看到梅蘭芳散花時我就睡著了。父親當年為「先農壇」改建遊藝園還寫過一首詩。
附父親詩/《先農壇改作城南遊藝園》
秋色天然佔一城,鳥聲鳴罷續蟲鳴。
月從東海持圓鏡,雪與西山換畫屏。
草木香隨露珠轉,樓台燈共緯星明。
那知黃幄躬耕地,歌舞年年到燕鶯。
記憶中第一次進北海時,在五龍亭西頭有「小西天娛樂世界」,門口的四大天王怒目舉劍的威儀,把我嚇得一退坐在地上。世事變幻,現在「小西天」早就沒有了。
(二) 采壽堂
一九二二年底,全家搬進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西頭(現文化街)的鬧市口,老萊街甲一號。《采壽堂》三個字是黎元洪為父親奉養祖母所寫的,黑字紅花灑金大匾,掛在花園大客廳門額上。
為祖母祝壽時,
黎元洪還欣然手書了「壽」字中堂派人專門送來,一直掛在客廳中。
祖母信佛,一般人湊熱鬧以給祖母增壽、
添彩,從此把住屋叫做「采壽堂」。其實臨街的大門洞上,
父親寫的是「畢鉢羅館」四個字。「畢鉢羅」是菩提樹梵文的譯音。
如來佛就是在菩提樹下得道。佛教的念珠也多半是用菩提子穿的,
但我們當時不懂「畢鉢羅」一詞是從印度傳來的涵義,
也喜歡稱舊居為「采壽堂」。
上圖中的「壽」字,是1922年,大總統黎元洪為范熙壬母親劉太夫人祝壽時所書,原件已被文史館收藏。右圖是范熙壬覲見慈禧太后時攝於頤和園(1903年)
采壽堂的面積比六合大院大得多。對著花園照壁的是大客廳,花園裡白丁香、紫丁香、紫槿、榆越梅各二株,還有一枝枒彎彎的桃樹和一株秋海棠。南方來的親友都住在花園內小書房,大客廳門口的迴廊下面,有個縱深約二丈的地窖子,儲藏瓜果、蔬菜、酒瓶等等。下面冬暖夏涼,頗為舒服。當然,孩子們是不准隨便下去的,這是我在別人家從未見過的。後來第一次在北京坐地鐵,我還常想到它。
花園走廊通向西院住室,母親住在東廂房,我們三姊妹住西廂房,南邊是父親的書房和內客廳,西頭後面的小院子是廚房、馬號和男管家的住處。我們在這裡住了五年多,這是父親從政經歷中最紅火的一段時期,也是我們家人團聚最熱鬧的時候。那時在北京念大學的親友們也都在這裡住過。
歡迎祖母和夏家母親北上是家中的大喜事,祖父年輕時一直在外省作幕僚。父親、叔叔、姑姑都是祖母獨自艱辛撫養成人的。祖母文化底蘊深厚,喜歡吟詩作賦。父親在襁褓中受教獲益良多,因此對祖母特別孝順,奉養之心無微不至,於是在老萊街甲五號修建「萊園」,準備奉養祖母安度晚年。
還記得,我們早晚都要向祖母請安,承歡逗樂,玩打花巴掌:「正月正,奶奶帶我們看花燈,燒柱香兒、念著捻兒,茉莉、茉莉花捻著捻,二月二……」請安完畢才能退出。平時我走過祖母窗外,常聽到她老人家和客人吟誦作詩,心裡不禁也模仿學著哼。如今想起,種種情形徬彿仍在眼前。
現在,老來學詩,在家偶爾也用京腔湖北調,不三不四的「韻味」,似是而非的調子吟誦,久而久之成了習慣,還真的改不過來了。
在「采壽堂」時,祖母和夏家母親住在正屋東西兩大間,中間是小客廳。平時吃飯即在此,父親不要傭人的時候,我們總是爭著給祖母、爸爸、媽媽添飯,祖母吃飯規矩較嚴,爸爸行孝,我們三姊妹不敢稍出差錯,飯菜灑在地上,總要母親開水洗過再吃,碗筷掉到地上一定會被母親訓斥、打手心,我們從此養成抓牢手裡東西的習慣。有一次來的客人多,在南面大客廳用飯,四妹淘氣,先爬上了桌子,大圓桌歪了滾燙的湯水灑到她頭上,滿頭的頭髮都剃光了擦藥,大家都叫她「電燈泡」。姐妹中,我愛動,四妹淘氣,可能是祖母偏愛三妹的原因。尤其是她性情溫和、嫻靜、斯文。她皮膚較黑,祖母常給她擦粉,梳妝打扮。刁鑽過人的三嬸常背地拎著我們的衣服說笑:「看看,蕎麥粑粑又在上霉了」……
我們喜歡跑跑跳跳,一次祖母在走廊上教訓我:「女兒經」曰:「笑不露齒,行不擺裙…… 妳看看妳?」還邁著她的小腳學著我們跑跳,說我們像個野姑娘。但祖母卻在她房間裡的桌子上,擺著我穿著紫緞金花邊旗袍,站在她右側的照片,其實她心裡還是很喜歡我的。說來老人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五蒂妹妹,張家姨母的大女兒,和我同歲,就是飯後跌在門檻上,傷了腸胃而死的。祖母桌上還擺著姑姑和祖母的合影。奇怪,只有姑姑頭上有光環,因此家人都稱她為仙姑。她的名字叫「熙芝」,是祖母唯一的女兒,家鄉原來立過她的貞節牌坊,因為她「守望門寡」,後來吞金相殉。其實她頭上的「光環」是父親請照相館專門增加的,父親為了安慰祖母,還為芝姑寫了遊仙詩填了詞。
范氏門中,家教很嚴。當年令我最感動的是,親眼看到父親和三叔跪在祖母面前的樣子。三叔吸大煙、在外有室,祖母對他發脾氣拍床罵他,父親擔心祖母動怒有傷胃氣,跪著求情,還連忙交給祖母二百元,讓祖母責成三叔戒煙、脫離外室。當時二百元錢很不容易,在我幼小心靈裡,這兩個兄弟同樣教養,可是性格卻迥然不同!可見,小孩子從小立志,該多麼重要。父親叔叔不同的是,父親從小知道家裡艱難,他和祖父同榜中舉之後,家境改善了許多。三、四叔生活較優裕,祖母在鄉間事務忙,他們自然沒有像父親那樣,有志氣、有毅力。「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就是這個緣故。
范熙壬當年曾參加「公車上書」。這是著名的「六君子」圖,「百日維新」之後,慈禧太后發動「戊戌政變」,譚嗣同、林旭等六君子被斬殺於菜市口,范南下避難方逃過一劫。
一八九七年(光绪二十三年定酉科)祖父和父亲同榜中举,獲光緒皇帝親筆御賜
「父子同科」金匾,名揚士林,一時傳為佳話。一八九八年,父親隨父入京參加
「春圍」科考,祖父范軾十六甲得中進士,授「兵部主事」。同年,曾撰《應詔陳言敬抒管見折》上書軍機處(已收入台灣《戊戌變法文件彙編》)不報。
一八九八年,是晚清著名的
「變法之年」,而
父親中舉那一年的考官,
湖北主考黃紹箕與福建主考黃紹第恰巧是兩兄弟,
此時正在京中相協光緒帝變法,與康、梁等人來往密切,傳達聖上旨意。
在黃紹箕的授意下,祖父叫父親聯繫福建同科舉人林旭,
由閩鄂兩省發動舉人「公車上書」,
反對割讓山東膠州灣給德國建軍港,響應光緒帝的「維新變法」。「
戊戌政變」後,林旭、譚嗣同等六位君子被慈禧太后斬殺於菜市口。
由於黃紹箕提前通風報信,祖父連夜帶著父親離京,
到杭州大伯祖父處避難。這是父親第一次為國事
「
入死出生
」
幸免於難。孝感同科舉人夏爺爺,看重父親年輕有為,
就把女兒夏翊鸞許配給父親,夏府是孝感望族,父親出於儒素清門,
只是夏公「慧眼識英雄」,會選的「選兒郎」,不會選的「選當家」
,那個年代的姻緣相配,總是蠻有意思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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