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金鏐之死 1951年,我家被评为“半地主式富农”时还是平安无事的,饭照吃,屋照住,农活照干。父亲天真地以为就这样的了,只不过是给一个名称而已,因此没当作一回事。 但是第二年起,形势变得严峻了,街上的风声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了,串门的邻居减少了,街上、区政府门口穿制服的人变多了,陌生人也增多了,千百年来都不设卡哨的罗浮,突然在咽喉要道设下了。 1953年春,在没有任何书面决定,也未有任何口头宣布,且在当事人完全不参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父亲亲手兴建的房屋突然被霸占,人也被评为地主。有一天,军管会来了人,骗说我家全家人要到街上去开会,到达后却把我家一家大小包括刚出生的我儿子在内全被赶到大队部集中看管,不准我们走,也不许我们带任何东西。 我们全家饿了一天,到了傍晚,他们又通知我们回去,但是不允许我父亲回去。回来后,我们才发现屋里的家什大部分被搬走,屋的主体部分被街下的烂仔霉良、来鬼二家人住上了,后来又来了一家,叫付三嫂的,她没占上好屋,就选择在横屋里住。我们只能住到左后边的那个阁楼里。他们三家共有人口有9人,我家人口却有13人。后来,到六七十年代时期,我家因有小孩出生,平均每人居住的面积居然不足4平方米,后来付三嫂一家人迁出,我家还得掏钱将其赎回,由是,我家与另外两家霉良、来鬼杂居一屋。 由于我们家的家具大部分被抢走了,一夜之间真正实现了家徒四壁,成了真正的“赤贫”。我们便向土改队要回他们抢去后又不要的我们曾经用过的锅头、碗筷,以及少许口粮等,生活便从零开始。虽然如此,我们全家依然相信,凭我们勤劳的双手以及山里到处都有的野果野菜,生存问题难不倒我们,于是一直强忍泪水,不生怨气,默默而又勇敢地面对着。 可是,这些狼性之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分完父亲的田地和房屋后,还要“迫底财”,他们认为我父亲家里肯定不止有那些财产,还存有黄金白银。由此,那些失去人性的流氓便在土改工作队员的带领下对我父亲进行百般污辱和折磨,使我父亲过着禽兽不如,遍体鳞伤,比批捕的地下党还要惨痛的非人间的生活。 其实有无底财,问问周围的人及一些佃户就会知道的,要是有余钱,我父亲早就把屋子完全建好了,且罗浮本身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即便是所谓的大地主,又能有什么余财?可是,面对土改队员逼供不断的架势,体弱患有气管炎病且年过六十岁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的。为缓解一下折磨的痛疼,父亲便向土改队虚报自己埋有黄金,埋藏地点就在今天陈道生屋背后的那棵榕树下面,那里其实是一块荒地。土改队员于是带父亲到该地点乱锄乱挖,可是在周围挖了半天,挖了两尺多深,仍一无所获。土改队知道是我父亲乱说,是假的,于是又把父亲押回到大队部(即原先的耶稣教堂)关了几天,当然少不了一顿毒打,此时的父亲已是形容枯槁了。 有一天下午,父亲请求回家洗澡,实质是想回家去自杀,由于父亲确实是自被关押以来从未洗过澡了,又由于父亲平生诚实厚道,这点小要求骗得了看守人员的信任,于是准许父亲回家,由土改队员亲自押着父亲回家。父亲回到家里时,我见他气喘吁吁,面色铁青。进到浴室后,父亲细声叫源弟拿张小刀给他,父亲决意要死在自己千辛万苦建造的屋里,源弟会意,但没给他刀,做儿子的怎么会忍心给他刀让他自杀呢?!自杀未遂后,父亲又被押回大队部继续关押,仍要其交代“底财”。 土改队不但逼父亲,还逼我母亲、我及家人交代底财。1953年的大年初二,也就是斗争前一天黄昏时,一位土改队女队员叫辉英的传我到德球叔家里,要我交代“底财”。辉英见到我说的第一句就是:“先打垮你大学生的威风来。” 可是,正当她自以为得意之时,忽听德球叔大声说:“波李(我的昵称),有煎堆进来吃吧!”德球叔虽是乡干部,但毕竟还是我的同宗叔辈,他知道我只是一个十分怕事的读书人,且自小看着我长大,女队员闻此语,审问嘎然而止。这时,山村的夜里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大队部离我家不远,不过千米,可是当时的罗浮圩镇,路道弯弯,草树繁密,人烟稀少。我在德球叔家里折腾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德球叔说,我不敢回家。德球叔于是就送我回到我屋前。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三,土改队就组织批斗父亲了,地点在刘家祠门前东片空地上;我与母亲、弟妹及出生不满周岁的我儿子也要参加陪斗,要我们一起站在刘家祠门口的门角里。但是在此次批斗中出现了奇怪的情况,即清混夫妇及其女儿并没有跟我们一起作陪斗。清混是我伯父的儿子,在他还小的时候便过继给我父亲作儿子,不久前我们还是一家人,还在一桌吃饭,几天后却成为批斗者站在某处,而我们居然不知道。只听外面狂热高呼:“打倒地主阶级,地主不斗垮,坚决不回家。”那些失去人性的人一声接一声地狂呼嚎叫着,我时不时又听到乱棍打击的声音,然后就是父亲一声声惨叫,我绻缩在墙角,根本就不敢用眼看。 此时我的大嫂也气势汹汹地站在她家公面前,斗得比别人还凶狠,何其荒唐啊?!可是奇怪的是,除土改队员和我大嫂外,竟然没有同村人包括原先租过我父亲田耕种的农户上台斗我父亲。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租过我父亲田耕种的农户(当时叫佃户),在耕种我父亲的水田时,从来没有吃不饱的时候,收取的田租或给帮工的工资都是当时的行价,形式跟现在一模一样,而且我老婆、弟媳妇都是没有读过书的农家妇女,一家人除了年纪小的,以及我本人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学校出来后又有一份正式工作 而极少干过农活以外,没有一个人不下田干活的,跟佃户同为“劳动人民”,为何一夜间会变成剥削阶级?收租就叫剥削,那么现在有多少人在剥削?此理成立,天理何在?还有是我父亲兄弟三人,为何我父亲勤俭持家,小有积蓄,起了一栋安身立命的瓦屋,并在别人贱价抛售田地而购买了一些田产,这样便成了剥削阶级,伯父、叔父反其道而行之,将田产卖掉一部分抽大烟,这样便成了被剥削阶级?本是一家人,吃用一样,我大哥大嫂被土改队动员起来斗争其父亲,便成为被剥削阶级,养育他的父亲便成了剥削阶级,荒唐而又透顶之极了啊! 更为反常的事是,在批斗过程中,竟有人不识时务,默不作声来到在大门角里,她为我们送来给婴儿吃的羹及大人吃的点心。这位不计安危敢为人道主义而冒险的人是城西上片巫屋街的刘已英,她与我们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就是平时相识,街上见了面会打个招呼而已,她怎么会如此好心,冒着被牵连的危险伸出同情之手呢?现在想起来,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斗了一个上午,父亲被押回到大队部,不许回家。第二天早晨,我煮了菜头送给父亲作早餐吃,父亲吃过后说了一句话:“很好吃。” 后又听说这次斗完后,明天还要继续到中街圩坪上去批斗,父亲有感于一生厚道,勤俭起家,助人为乐,却奈何枉困愁城,日暮途穷,受罪而无告,是夜,父亲乃取出裤带,上吊于竖起的床板之上。天乎痛哉! 子葬父尸
父亲上吊后的那天上午,土改队派人叫我们母子到大队部去一趟,也不对我们说是什么事。我们惊见父尸首,犹如晴天霹雳,当即心如刀割,只见母亲走向前去轻抚父亲的脸,痛哭流泪,但又不敢大声哭叫,怕土改队的人辱骂。这时我很清楚地听见窗外有民兵在说:“老虎也难免睡上一觉。”我们知道,或许是民兵看管不严,致使父亲有机会上吊自杀,但是,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被逼自杀,是被伪造成自杀,抑或是他杀?只能是个迷,一个永远也不给侦破的迷。 母亲解下悬结,放下父尸。我与源弟、母亲三人一起将吊颈的床板抬到屋背后。当时家人要将棚板抬出,准备钉制一副棺材,可是跟着而来的土改队员上前来制止。我们无法,只好脱下父亲穿的长衫,将其盖在尸体上,并带上他曾睡过的草席,软葬在屋背后一块曾经埋过死人的荒地上。没有仵工,我与源弟亲自挖坑,安葬父亲。在安葬过程中,也有一个乡人在不远处好心地对我说:“你父亲的长衫和绵袄不要一起埋掉,取出来给小孩还可以穿的。” 可是,我们又怎忍心脱下父亲的长衫和绵袄呢?天冷刺骨,又怎忍心让父亲无遮无盖裸葬呢?最后还是一并埋掉。葬毕,母子再次痛哭流泪。后来,我写了一首《祭冤魂》诗:“无棺软葬于荒山,且脱长衫掩冤颜;母子揪泥忍葬父,人间何处有青天?” 回到家里,母亲仍痛哭不止,她无处可去,只得坐在大门前痛哭。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大嫂还不放过她,只见她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用手猛扭母亲的口角并撞到墙上,当即致母亲血流满面。两个多月前大家还共桌吃饭,其乐融融的,为何一解放,亲者也会变成了仇人,人就会变成鬼的?几十年了,我还搞不清个中原因呢。 从我家遭遇可以看出,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古话,居然是一句安慰人心的屁话,否则怎样说明,嫖赌吃喝样样齐全,不事稼穑充当街头混混,或因智慧欠缺,不善经营而导致贫困的那些所谓的贫下中农及其子弟,不但不会获得恶报,反而能坐享我父亲的劳动成果而能获得现世好报呢?如果说这是祖上造的恶业,要我们子孙后代来承受,可为何我父亲兄弟三人,同为一个祖父所生,为何偏报在我父亲身上?这种人间“奇迹”全球全史均为罕见,独独解放后的中国独见。 分得我家大部分房屋的另外三家人,说来也奇怪,只要有运动来时,除付三嫂一家外,其余二家,个个都凶神恶煞,但在没有运动来时,又跟我家相处不错,有问候,有借有还,似是邻居。 不过,善恶终究是有报应的。贫农团长来鬼一家最凶,不劳而获,占据我家最好的家具和房产,其脾气暴躁,文盲而不讲理,他家的报应是:他的大儿子虽然前期得了一些小福,参了军,复员后又当了民兵,政治经济地位都很好,但没命享福,50多岁就患病而终,他的老婆亦50多岁而终;二儿子的媳妇不知怎的,在一次事件中断了一只手,50多岁而终;四儿子自小被来鬼虐待,曾被用鸡笼装着浸水塘,十四五岁时,独自溺水而终;来鬼本人亦不长寿,60多岁而终,其妻命稍长,70多岁而终,但60多岁时竟然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生不如死状,以致连累了他的三儿子,她的三儿子做了她十多年的护理员。据说来鬼的妻子死前一年,见了来人就喊“冤枉,冤枉,不知谁害我啊,害得我这么惨!” 另外一家也有恶报,只不过是比来鬼一家报得没那么惨而已。他们都不信神不信鬼,焉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得了报应还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