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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往事:三个女人的故事
作者:罗祖田
一、李秀娥
胡家湾座落信阳、罗山两县交界处,北靠狮河,南望群山。
胡彩明家住村东头,两间草房,里卧外炊。自打政策松动,他家秋后从生产队分得千来斤稻谷,几百斤红薯,还有十几元钱,日子比起几年前那个可怕的五九年,已是天上了。他还有惬意的地方,那是别人比不了的。61年,他用50斤大米,娶了从淮北过来的一个逃荒姑娘,李秀娥比胡彩明小了十几岁,个头比胡彩明还高。初来时不咋样,瘦得剩了一副骨架,目无神,脸腊黄,怎知饱饭吃下,也就一年光景,居然目生辉,皮肤白里透红,丰腴若无骨,一个大美人。翌年,她还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她不但勤俭,而且懂妇德,从不忤逆当家的。冬天,当胡彩明南山砍柴去后,她总是一早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纳上一个时辰鞋底,再去烧锅。饭做好了,便去接胡彩明。当家的那百多斤柴担,她挑起来悠悠声响,毫不脸红气喘,仿佛演奏一曲轻音乐。每当这时候,跟在妻子后面的胡彩明便一脸是笑,自然常有路人打趣他。
“彩明,你屋里头的可能呢。”
“嘿嘿”,胡彩明照例不客气,眼光常扫一下妻子。
这年冬天,四清工作队进村了,这个温馨的小家庭突起风暴。
一天晚上,李秀娥怯怯地说:“彩明,下个月鬼娃子就三岁啦。”
“哎”。
“工作队进来了,咱队大,来了五个人。”
“咱家是贫农,不碍事。”
“俺来四年多了”。
“咋啦?”
“俺……”
“你想咋着?”
“俺想回娘家看看,孩子姥娘还没见过狗子。还有,你晓得了,俺娘家成份不好,俺有点担心。”
“你想走?”
“你咋那想呢……要么,狗子放你哥家带一阵子,俺回老家看看,早点回来?”
“不中,啥也别讲了。”
工作队进村的翌日下午,召开了社员大会。工作队长姓季,胖胖的,慈眉善目。宣布开会后,他忽地拉下脸,宣布了一条纪律。“四类分子,马上滚开,参加劳动去,四类分子家属,可以留下,接受教育。”
会场气氛本就压抑,这一来空气都凝固了。
第三天响午,李秀娥烧罢锅,又如常去接砍柴的丈夫。一路上,夫妇俩又象往常一样,不时说两句狗子的可爱可笑之处,仿佛前晚的不愉快压根儿就不曾出现。
饭后到出工之前,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胡彩明躺在柴堆上,眯着眼正晒太阳,忽然妻子来了身边,语气斩钉截铁:“彩明,俺一定要回娘家看看。”
“不中,不中,不中。”
“不中也得中。”
“你敢?”话一了,胡彩明一跳站起。
“你咋能……”李秀娥哭了。
“你再提走,老子打断你的腿。”
“俺偏要走,俺就是回去看看。”
胡彩明顺手抄起一根枣树棍,照李秀娥劈头盖脸挥去。李秀娥哭得更伤心了,左躲右闪,脸上还是被枣树棍划破了几道口子,血汩汩流下。邻居们闻声而出。胡彩明的亲哥,胡彩亮恨恨地说:“该打,咋就不想想你来时的啥鬼样?胡家不收留你,你早去了乱葬岗。”
“就是。”
“咋就养不亲哩。”
几个本地妇人议论纷纷。
胡彩明已然脸红脖颈粗,棍子抡得更欢,下手愈重。李秀娥继续左躲右闪,已哭成了泪人。
“歇手,算啦!”胡彩亮大声说,“不要打了,打伤了她,胡家还要养她,叫她跪下,当众人面,作保证,保证不再忘恩负义,不再生邪念。”
但是胡彩明仍不收手,李秀娥左躲右闪,快退到大路边了。
“小心,别让她真跑了。”一个妇人大喊。
忽然,李秀娥不再躲闪,反身迎向了丈夫,说:“你再打俺一下试试。”
胡彩明略一惊,却又更加凶狠,再一次高高举起了棍子。
然而这一次他的棍子尚未落下,简直疾如闪电,李秀娥腾空而起,飞起一脚,胡彩明居然趴在了一丈多远的地上。
众人莫不惊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的结局是,一个闻讯赶来的工作人员介入了此事,严申村里大小事儿都要遵守党纪国法。一人被严加训斥,那是胡彩亮,他有历史问题,干过伪保安团,新社会从不允许这号人乱说乱动。两人作自我批评,胡彩明向妻子认错不该动手打人,李秀娥向丈夫认错没有解释清楚只是回娘家看望体弱多病的母亲。工作队员体恤民情,支持这一家人一块儿去淮北认亲。后据知内情的人说,李秀娥曾伤心欲绝,死的心都有,之所以还是要与丈夫过日子,一是无好地方可去,不堪想象59年再来。二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无法割舍。三是胡彩明向工作队认错时,瞒下了妻子娘家成份不好这个秘密,否则,工作队员未必批准李秀娥回娘家探亲,李秀娥记住了丈夫的这个好。四是当初领她来到胡家湾,把她卖给胡彩明的那个“哥哥”,其实是她的初恋。这次李秀娥回娘家一打听,初恋把米扛回家后,倒是救活了老父亲,自己还是得肿病死了,她也就断了一份牵挂心。
不过,李秀娥从此也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原来她会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
二、崔玉云。
在胡家湾,崔玉云和李秀娥几乎是同时落户。
崔玉云老家也在淮北,与李秀娥不同县。在那个可怕的59年,她父母和小弟弟都饿死了。她只身逃荒到信阳县是61年春天,手挎一只布包袱,里面有一套内衣,当时饿得几乎只能在路上爬。胡家老太信佛,虽家徒四壁,仍常怀恻隐之心。那是一个响午时分,她听邻居说大路边有个外地女人快要死了。家居路边,也就百多米远,她便颤着一双小脚赶了去。她一见崔玉云就说,人是饿成这样的,有吃就有救。她严命极不情愿的儿子扶崔玉云到家后,赶紧喂了一碗稀粥给可怜的姑娘。晚上,崔玉云奇迹般地脸上有了点血色,眼珠儿也可以转动了。她不满二十岁,相貌平平,动作不无呆板。她对老太感激涕零,却无以为报。
她看在眼里,老太摊上了麻烦,或许还有点儿后悔。因为几个来瞅热闹的邻舍分明都不能理解老太的行为;她们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因为她们都是悄悄耳语。事后她才明白,原来那些邻舍众口一词,要么把她收留下来做胡吉友的女人,要么休再管闲事落闲事。老太心软,开不了口现在赶崔玉云走人,也并不情愿留人家做儿媳妇。哪有做娘的瞅着四十来岁的儿子仍是个光棍而不心急心焦呢?但是胡吉友太不成器,生得獐头鼠目不说,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又嗜赌,已经改不了了,找哪家姑娘都是糟塌人家。当然,最终老太还是让爱子心切占了上风。
“吉友,你看呢?”母亲问儿子。
“你们说中,就中。”
“姑娘,你就留下来,中么?”老太又问崔玉云。
崔玉云哭着连连点头,不知是喜、是悲。
约三个月后,崔玉云身体渐渐复原,能干好多活了,老太很欢喜。胡家就一间草屋,一张床,厨房在外面。老太把床腾给儿子、儿媳妇睡,自己每夜抱床破棉絮偎在灶门口。原先,她只能和儿子睡一张床上。胡吉友一段时间也手脚变勤快了,因为常有妇人念叨他:“赶明年你就要做大大了,要养儿子,老太又活不几年啦,该想想事。”
照理说这家人日子已有了奔头,怎奈老天并不总开眼,两年多过去了,崔玉云身子早丰盈,能挑百来斤的担子,肚子却一直没有大起来。老太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胡吉友听闲话多了后便觉自己亏大了。他又旧病复发,时常赶赌几天几夜不归。美好的生活眼见又要全泡汤,老太迁怒于崔玉云了。
事态的演变是,崔玉云成天只能做哑巴,做牛马,休说规劝丈夫了,只要脸上稍示不悦,便会招来几个耳光。老太也会恨恨地骂:“养只鸡还下蛋,养了白吃饭的做什么?”
工作队快进村时,这家人的矛盾不可调和了。老太收回了床铺使用权,崔玉云只能去灶门口睡破棉絮。胡吉友手气好赢了几块钱时,半夜归来也会去灶门口扒掉崔玉云的裤子。这情况,后来就连工作队也都知道了,但没人认为不正常。常言清官难断家务事,谁要她肚子不争气呢?
一天夜里,到底出了祸端。老太已年逾七十,睡眠少,忽听灶门口声响不对劲,因为儿子弄的声响,她听得出来。特别儿子赢了钱,老远就能闻听得他高兴地哼唱《捉放曹》。老太悄悄下床,打开门,随着破旧门框不可避免的吱呀声,一只黑影从灶门口冲了出去。微弱的星光下,老太看见了那人还光着下身,手提着裤子逃之夭夭的,这是不消说了的,不要脸的臭女人偷了野男人。
老太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本能地感到自己这张老脸可以不要了,但儿子还有半辈子日子要过,日后怎么在十里八乡抬头做人?凛洌的寒风中,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捶胸跺脚,呼天抢地,把附近几家胡姓长者都给叫了起来,恨不得那些男人把崔玉云捆起来往水塘丢。
又亏了工作队,救了崔玉云。一位成天一身破旧军棉袄的王姓工作队员恰好“三同”住在附近,被吵吵嚷嚷声音引了过来。老王来到现场,三四个胡姓男子正对崔玉云拳打脚踢,把个不幸的女人打得满地翻滚,哀号不已。而闻讯赶了回来的胡吉友一把抄起菜刀,一次又一次冲向崔玉云。他口口声声,他家三代贫农,干净得很,一贯拥护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从不做犯上作乱之事。老娘尤其是个远近皆知的大善人,万没料到遭此报应。他的菜刀被老王夺了下来后,他便逼着崔玉云交代,那个野男人是谁?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来往了多少次?
老王也觉得胡吉友的要求不过分,胡家三代苦出身不假,自然是工作队依靠对象。他说:“你们快把人家打死了,就不要打了,姓崔的,你伤风败俗,罪有应得。那是谁,你得把他交出来。你不把人说出来,我也保不了你。”
崔玉云一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快亮时,众人终于明白了事儿原委。原来,崔玉云已习惯了胡吉友的生活方式,每当男人扒她的裤子时,她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也不敢睁开,惟求男人快快完事。那野男人第三次趴在她身上时,她才从那人不一样的喘气声嗅出不对劲来。但是,她已经被那人占有几次了,她有苦难言,也绝不敢言。她虽然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好,却也懂得奸夫淫妇罪名的可怕。她只求那人再也不要来了,因为任什么男人压在她身上都提不起她的兴趣。然而,那人总是来,总共五六次了。那人好象是生产队副队长,退伍军人,共产党员。到底是不是副队长,她不敢肯定。她末了泣道:“咱这湾里,俺惹得谁起呀?”
除了老王半信半疑,崔玉云的话谁也不信。认定母狗不蹶屁股,公狗不会爬背,却也人人泄了气。副队长名叫胡家生,四十岁出头,辈份却高。事儿出在胡姓头上,闹得太大姓胡的人都脸上无光。另者,崔玉云一口咬定她不能肯定真是胡队长所为,既然没有抓住现场,胡队长不认帐咋办?他们都拿不出来好主意,只得服从老王的安排。
“你这柴房就不能安个门,上个锁?”老王冲胡吉友说。
“那是,那是。”胡吉友唯唯。
胡家母子终于没撵崔玉云出门。真个把人家撵走了,胡家就少了一个强劳力,也没有人给老太端饭送水。崔玉云明白自己闯了大祸,更不敢想象被扫地出门后去哪里落脚。她更加勤快了,当然挨打也多了,白日里连见了小孩也赶紧垂下目光,拣最差的吃,绝对无怨言。
几个月后,崔玉云到底苦尽甘来,她的肚子大了,那母子俩确信胡家不会绝香火后,态度大变。吃饭时,倘若有了荤菜,老太会说:“你也吃点,赶哪天生了,没奶水咋成?”
不久,可怜的老人又交出了床铺使用权。又过了几个月,崔玉云生下了一个胖小子,那孩子一点也不像胡吉友,很像副队长。不过,胡姓人都对此装聋作哑,只要娃儿日后喊胡吉友大大,就行。上年岁的人皆知,崔玉云有生育能力,是胡吉友不行。胡吉友得以有人续香火,还亏了副队长的送种。
崔玉云开始敢抬头见人了。老王很同情她,工作队快撤走时,有次老王和崔玉云单独在一起割麦子,老王忍不住问:“**家还有人么?”
崔玉云不语,只知摇头。
“都走了?”老王似不相信。
“全都 饿死啦。”崔玉云到底吐出一句话。
老王感慨不已,“信阳县算好的,信阳专区就就……革命,不容易哩。你啊,也算熬出头啦”。
这也是全村人的共识:“千年的枯井熬成河,小媳妇总算熬成了婆。”
三、杨抗美。
杨抗美的大大抓壮丁后跟日本兵干过仗,后做了俘虏兵,又随队伍去了朝鲜战场。他是机枪手,作战勇敢。一次战役结束,他因表现出色被团长看中,要树他标兵。团政委和营连指导员要他在全连大会上谈体会,预先告诉了他,一定要说是共产党教育的结果,他却在大会上说:“咱那不算啥。过去在国军队伍里,咱也是这样打日本人,打解放军。”这么个脑瓜不开窍的家伙,还谈什么前程呢,打完了仗,转业回乡吧。
这个死脑筋一度并不太后悔丢了前程,常说自己没文化,不是做官料子。偶尔趁着酒劲,他还将那事炫耀一番。不过,他后来还是聪明了点点,会说几句时尚话了。女儿本来不是他去朝鲜后生的,是队伍南下时在家里呆了几天怀上的,入学时,学校要求得有个学名,他说:“叫抗美吧”。
杨抗美天生聪颖,格外好学,成绩一直在前。她的高小班主任曾私下对人说,抗美属于国家栋梁之苗,日后或许前程无量。但是,59年来了,命都难保了,还谈什么考中学?据说,她为此伤心地哭了一天。
杨抗美生得美,鹅蛋脸,两只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但天公并不道义。一年暑假期间,她去舅舅家躲脾寒,居然撞上了大猫。本来大炼钢铁后,到处光秃秃一片,很少有狼了。结果,她被大猫咬伤了身子,落得一瘸一拐。为救她,家里债台高筑,这也是她不能不辍学的一个重要原因。
杨家在胡家湾是外姓,但杨家在信阳终属大姓,就冲抗美父亲去过朝鲜,他家在村里倒也很少被歧视。抗美命毒,让人瞧着怪可怜的,便自辍学后她就在队上放猪,记半个劳动力的工分。
放猪是此地特色。这里的猪都不圈养,为防止它们糟塌庄稼,便由人早饭后把家家户户的猪赶往一块,再赶去河边啃草根,晒太阳,响午时再赶回村子,下午复然。猪也喜热闹,几乎都乐意此种生活方式。抗美每到一户农家门口,只须吆喝一声,猪便自觉地跑出来,钻进队列。
抗美终是残疾,奔跑不灵便。万一丢失了哪头猪,可是大祸事。队上另有一个一天到晚嘴角流涎水,每句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大名黄国富,适合干撵猪追猪的活儿,却不会数数。于是和抗美成了搭挡。每天,抗美和傻子永远是几句话:“傻子,别让猪吃庄稼。”“傻子,回去啦。”“傻子,别让那头猪跑远啦。”
放猪当然是轻松活,每当猪群到了河边,抗美和傻子便无事可做了,傻子总是呆呆地坐着,望河水出神。抗美也坐着,却总捧着一本书,有中学的数、理、化课本,有旧小说和唐诗宋词,凡是弄得来的书,她都肯读。身边没书,她就用树棍作笔,在沙滩上练字。久而久之,竟练得一手漂亮字。偶尔,她还会学着作诗。她不用害怕诗作幼稚或语言出格,反正猪看不懂,傻子半个字也不认得,河边极少有人来往。
四清工作队年关前专整多吃多占的大小队干部,根据的是刘主席的指示,整得他们个个哭丧着脸,与犯人无异。开春以后,工作队把斗争矛头转向了四类分子,大抓阶级斗争,据称是毛主席的新指示。一天,抗美回到家里,忽见大大、妈妈愁眉不展,几经追问母亲,方知原委。工作队认定当过国民党的匪军、战场上肯定杀死过解放军战士的老杨,是个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妈妈骂不绝口,骂丈夫图嘴巴快活,把朝鲜战场上未能立功当上标兵的故事四处夸耀,如今让人给抓了把柄。抗美不忍心父母伤心,劝了妈妈又劝大大,末了愤愤地丢下一句话:“是世道不好。”
这话把老杨惊得仿佛不认得女儿,赶紧喝道:“你懂什么?大人的事,你莫掺合,如今可是乱说得么?”
麦收将临时,一声惊雷响彻了胡家湾,杨抗美被大队新任民兵营长抓去了大队部,公社派出所也来了人,正配合工作队审讯杨抗美。据称杨抗美在沙滩上写了反动诗,竟然骂世道不公,连老实人也整。这还得了,这叫现行反革命行为,一旦坐实,就会被抓去蹲县里的大牢。
老杨夫妇慌忙赶往大队部,却因为案情重大,老杨又是历史反革命被阻在审讯室外。从女儿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夫妇俩听出了隐情。原来,抗美连日来情绪异常低落,下午一个劲地在沙滩上写呀写,写的是不讲理,天该塌,一点也没留神路过的民兵营长站在了她身后。民兵营长说她写反动标语,是杀头的罪。抗美一下子呆住了,一想到父母那愁苦样儿,便双膝一跪,泣求民兵营长放过她。民兵营长不敢心太软,他还想着高升哩。几经犹豫,他还是扶起了抗美。然而,他双手触摸到十六岁大姑娘的腰肢,竟不肯松开了,居然又去抓抗美的乳房。抗美又怕又惊又羞,不该送了民兵营长一口唾沫。民兵营长恼羞成怒……
老杨夫妇恨女儿不该手发痒去练什么字儿,更恨民兵营长伤天害理。女儿才进十六岁,只进过县城一次,懂什么革命不革命。但是,工作队和公社派出所的警官却肯定民兵营长党性强,觉悟高,认定杨抗美早有作案动机,为了替历史反革命父亲呜冤叫屈。所谓民兵营长有不轨之举,现行反革命分子倒打一耙罢了。因为他们还传讯了傻子,傻子证明民兵营长没有扒过杨抗美的衣裳。
这天晚上,杨抗美便被带往了公社派出所。此后,胡家湾的人便再也没见着杨抗美。秋天,有消息说,杨抗美被关进了县里大牢,法院判她七年徒刑。
胡家湾的乡亲们再见着杨抗美,是1980年的事了。她在劳改农场呆了十五年,等来了平反的一天。她由于拒不认罪,所以三次加刑。她回到胡家湾时,母亲早跳井死了,弟弟成了家,大大每天喝得醉熏熏的,回到草屋里就只知道睡。人们见了杨抗美,几乎都认不得她了。当年那个虽有残疾,却脸如玉盘的豆蔻少女全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个老气横秋,目光呆滞、冰冷的中年妇人。
杨抗美终身未嫁。除了大大,她不愿搭理任何人。至今,很多上年岁的人说起她时还不禁唏嘘。他们的共识是:农村的女娃儿认得名字就中,太好学,会成精,新社会还会怕你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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