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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论“瞿秋白悲剧”六
红叶
提要:绝代佳人瞿秋白,却逆历史潮流而动,参加并领导了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秋白所以迷误终生,缘于他在认识
上陷入一个误区。“剥夺剥夺者”、“杀富济贫”、“打土豪分田地”,是“革命”外衣掩盖下的强盗理论。“瞿秋白悲剧”不
仅是秋白个人的悲剧,尤其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从人性出发,中经“党性”的扭曲,最后回归人性:《多余的话》
为秋白纯洁的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秋白误以为共产主义“乌托邦”与人类理想的“大同世界”没有多大区别。他为
人类美丽而崇高的理想献身,为广大贫苦民众献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秋白一生,光明磊落。他永远活在人民心
里。全文37000字。
在历史逆流中迷误终生
秋白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认识上、感情上陷得并不深,又耳闻目睹了布尔什维克的种种倒行逆施,知道他们人心丧尽,却又为何坚持“革命”到底?
原来,他是深深地陷入了认识上的一个误区。
在秋白四岁、还不懂事的时候,1903年,叔祖瞿赓甫去世,全家开始陷入困境,后来以至靠亲戚接济、典当度日。秋白天性善良,破产的家庭生活,相似的社会环境,使秋白更加深了对弱者的同情。一次,在常州郊外,遇到农民在卖自己的小女儿,孩子头上插着一个稻草结。秋白心疼至极,感到“好像在出卖自己的妹妹似的”。还有一次,看到村里一位小朋友光着背在风里发抖,就把自己身上穿的褂子,脱下给了他。
他痛恨强者对弱者的欺凌。看到苍鹰捕小鸟,恨恨地说:“好光景就是让这种强盗给破坏了!”指着身边戴阔边礼帽的大胖子,说:“什么时候大胖子要饿廋了,天下就好过了。”(91) 他喜爱《水浒》,说:“现在就是没有梁山聚义的地方,我虽然不能做拿着双斧的李逵,至少也好做一个水边酒店里专门接送好汉的酒保。”(92) 他向往梁山,出国去苏联前夕,他从北京南下济南,向父亲辞别时,还曾想到郓城、阳谷、梁山泊一带实地看看,因没有时间而作罢。(93)
秋白说:“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父、天主、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的‘天下为公’,也是为了平不均。可见当今社会,必须从‘均’字着手。”(94)
秋白向往“杀富济贫”。“杀富济贫”,就是“替天行道”。——这种观念,弥漫在中国社会的角角落落,从来被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包括笔者在内,自幼也都是这样认为的。秋白这样认识问题,一点也不奇怪。他就是在此思想基础上接受“无产阶级革命”的。从中国的“杀富济贫”到马克思的“剥夺剥夺者”,直接对接,中间不需要任何过渡。
“剥夺剥夺者”,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一个基本口号。马克思在前人探索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剩余价值”学说,在人类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认定体力劳动者是价值的创造者,给从来被鄙视、陷入社会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以崇高的社会地位,这是马克思对人类社会一个了不起的伟大贡献。遗憾的是:马克思却从此出发,走向极端,把问题绝对化,以至只承认体力劳动,认其为社会财富的唯一源泉,否认资本、土地、技术、管理、脑力劳动等在生产过程中各自无可替代的作用及其贡献,视资本所有者、土地所有者、技术专家、生产经营管理者、知识分子等等为无足轻重,认为他们都是依靠体力劳动而活着的。尤其资本家、地主,其财富,更被认为系体力劳动者所单独创造,只是被他们剥夺去了;他们统统是所谓的“剥夺者”。为了社会的公正,必须“剥夺剥夺者”。正是这个荒谬的命题,从根本上打乱了社会的正常发展秩序,导致了此后大量的、无穷无尽的、连绵不断的社会动乱。
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农民和土地问题是中国所谓的“民主主义革命”的中心问题。秋白对农民问题的主张,同毛泽东一样,是激进的,偏执的,极端的。其要点是:1、耕地农有,甚至农民佃户自己亦可“动手占据耕地”,“要使农民佃户觉得他所耕种的田是理应属于他自己的。”2、为此,农民应当武装起来,组织农民自卫军,依靠武装,实现并保卫自己的利益。3、乡村政权归农民,凡是行政要由农民代表会决定后才可实行。4、严厉地无情镇压一切买办地主阶级之反革命运动,剥夺其政权。(95)
中国的所谓“民主革命”的发展,正是循此而进:首先,搞起农民的武装,打倒占有土地的所谓“土豪劣绅”及其“支持者”,包括“军阀”和“反动政府”,改由造反的农民掌握政权,从而夺取土地,实现“耕地农有”。
体现这条路线的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当初,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在陈独秀、彭述之的反对下,只发表了一部分,没有全文刊载,秋白说:“目前党内,特别在中央,有些同志不敢支持已经开始,或者正在开始的农民革命斗争,反而横加指责,今天一个过火,明天一个越轨,这不行。”他让秘书将其送交中共在武汉办的长江书局,出版了单行本,并自己动手写了一篇《序言》。秋白并且热烈称颂:“彭湃是广东农民之王,毛泽东是湖南农民之王。”(96)
农民天然地靠劳动吃饭,无偿地掠夺别人的土地财产归己,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亦为传统的社会道德与社会舆论所不容,这种事,本分的农民是不会去干的。要在农村掀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浪潮,只有依靠流氓无赖之徒。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应有之义。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鲍罗廷就曾说过:“农民受压迫过久,稳健分子不易起来,是要痞子、流氓做先锋,真正农民才得起来。”毛泽东在他的考察报告里大捧农村里的这类社会渣滓,称其为“革命的先锋”。秋白同样如此,他在《序言》中,强调指出:“‘匪徒,惰农,痞子┅’这些都是反动的绅士谩骂农民协会的称号。但是真正能够解放中国的,却正是这些‘匪徒’。”他说:“农民要的是政权,是土地。因为他们要这些应得的东西,便说他们是‘匪徒’。这种话是什么人说的话!┅必定是反革命。”“农民要这些政权和土地┅他们实在‘无分可过’。他们要不过分,便只有死,只有受剥削。” (97)
农民是公民,要和其他公民一起掌权,天经地义,如果政权不是选举产生,是外力强加的,其任务只在对民众实施统治,则农民造反是完全正当的。至于土地,却是另一回事。各家各户的土地,除极个别者外,不论多少,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或自己艰苦奋斗所得,别人如何可以视为自己“应得的东西”、随便予以掠夺,而且不给,就杀就抢?而且,依仗群体的力量,而且依靠武装。这种肆无忌惮、蛮不讲理的行径,与土匪何异?
“打土豪分田地”这中国版的“剥夺剥夺者”,实际是一种极厉害的强盗理论,而且是集大成者,而且是其升级版。强盗一般只抢浮财,这里则要求连产生财富的基础——土地也一并抢走;为使抢劫得逞,要大张旗鼓地建立农民武装力量,越多越好;一般强盗在抢劫时,只要被抢者不反抗,是不伤害其性命的,这里则对地主“严厉地无情镇压”,连性命也要剥夺。抢到手后,则要建立自己的政权,以求永固。秋白说“农民佃户觉得他所耕种的田是理应属于他自己的”,这所谓“理应”之“理”在哪里?能站得住吗?为什么佃户耕的田就“理应”属于他?一群人有什么权利宣布另一群人的财产是自己的?这样的夺地,是否符合人类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社会公德?再起来一群人宣布并掠夺另一群人的财产,是否也可以?……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无偿掠夺的口子一开,就不可能拢住。受害的,不仅是所谓的“剥夺者”,此外任何有产业的,“革命”所及,都逃脱不了。所有经“无产阶级革命”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哪一个,其民众不是被共产党剥夺殆尽。马克思许诺:在革命中,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结果恰恰相反,所有民众失去了一切,个个穷光蛋,“贫无立锥之地”,得到的反而只有锁链。 在今天,当我们冷静下来,方觉得这种理论荒谬、野蛮、无理,无可理喻如此,而在《共产党宣言》发表以后的近二百年间,竟完全俘虏了一代又一代追求进步的革命者们,使他们将其视为服务贫苦民众、毫无疑义的“不二法门”!
秋白为毛著所写的这篇序文,写于1927年4月11日夜二时。过激的革命,到底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第二天,4月12日,蒋介石就对共产党人开始了大规模地血腥地屠杀。(97)
秋白既陷入认识误区,视此种掠夺为“天经地义”,则其拥护苏俄的种种过激政策,也就毫不足怪。他认为布尔什维克实行“土地国有”原则是“革命”,在此原则下,“使用土地者的私有生产品权仍保留”,则是“因农民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在现实的世界中,不得不有此政策”,“那资产阶级心理的几百万农民群众,令劳农政府部得不实行新经济政策,对之让步。”(98) 农民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所有权”,天经地义,但在秋白看来,这却是“资产阶级心理”的表现,布尔什维克允许农民保留私有生产品的所有权,竟被认定是对他们的“让步”、亦即 “照顾”。秋白说:为了“国家经济的总计划——保护‘劳动者’权利”,“不得不侵及小资产阶级一部分的所谓‘营业自由权’。”(99) 侵害民众利益,振振有词。黑白颠倒,一至于此!
“共产主义革命”神圣、雄伟,高大得几乎不可仰视。秋白匍匐在圣像的万丈光芒下,谦卑地自称“东方稚儿”,顺从地任其摆布,诚惶诚恐,丧失了起码的理智和常识。他认定苏俄“确为世界历史开一新纪元”,自觉是在“向着红光里去”,“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是赤光一线,依微隐约,总算能勉强辩得出茫无涯际的前程” ,“宁死亦当一行”。他来苏俄经受这“澎拜赤潮的洗礼”;到这块革命圣地,是为了“取经”。他如实报道布尔什维克对民众的掠夺等等,不是出于对它的否定,而是显示:这就是革命,这就是伟大的革命。要想进入人人向往的“共产主义天堂”,必须如此。战乱,血污,饥饿,死亡……,一切的一切,都是“必由之路”,是神圣的。中国要进入“新时代”,必须准备“脱胎换骨”。
既然深陷“阶级斗争”的思维泥潭,则秋白对一切问题的看法就不能不带有偏见。例如关于他所热爱的文艺,无产阶级要有自己的文艺,这是没得说的,但是由此而排斥此外的一切文艺,显然是偏颇的,站不住的。无产阶级文艺只是社会诸种文艺之一,怎么可以以“一”代全,打倒其余的一切,那样,社会文艺事业能够繁荣吗?再如,对于他的知己鲁迅,“科学社会主义”浪潮如此汹涌,清醒如鲁迅者,也未免受其不良影响。“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正是鲁迅失误之所在,怎么可以给以完全的肯定?文艺家可以担负战士的某些任务,但这毕竟不是他的“主题”。文艺家就是文艺家,战士就是战士。文艺家的任务是给人类生产精神产品,战士的任务是打仗,二者是有很大区别的。把文艺只是作为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武器来用,认定文艺家的任务仅在与此,是极为片面的。在其他问题上,“阶级斗争”的偏见,也无不比比皆是。极端、偏激、片面的政治见解,狭隘的视野,严重束缚了秋白,严重影响了秋白天才的全面发挥与展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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