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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红冰: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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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4 09: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好看 于 2016-7-24 09:11 编辑

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下)


袁红冰


編者按:“文學的本質在於悲劇美;心靈的苦痛是文學的永恆主題。 ”——這是袁紅冰的基本文學理念。為體現這種文學理念,袁紅冰創造了唯美詩化的文學敘事風格。《自由在落日中》、《金色的聖山》、《回歸荒涼》是這種文學風格的長篇鉅著;《意境性存在》文學卷的第七篇“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則是唯美詩化文學敘事風格短篇的經典。現在,《意境性存在》正在參加2016香港國際書展。今徵得台灣亞太政治哲學文化出版社和作者的同意,在網絡發表《意境性存在》文學卷第七篇“愛是心靈唯美的祈盼和獻祭——追尋生命神聖感和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以饗讀者。   ——《自由聖火》編輯部】



黑灰的夜空深處現出一彎殘月。月光悽涼慘淡,像一層寒霜飄落在柳清韻剛才的疑問間——“如果清晨他眼睛睜開時,裡面沒有能灼傷我的心的烈焰,而只有一片死灰,我該怎麽辦?!”

按照柳清韻的理解,僧人進入“心如死灰”的意境,大致有兩種原因,一是來自天啓的關於生命虛幻的領悟;一是經歷塵世間的大悲慟之後,萬念俱灰,絕望於人生。

釋迦牟尼顯然是用天啓的智慧之火將自己的心焚為灰燼;心的灰燼即萬法皆空的虛無。這種神韻天成的智者聖徒的生命本身似乎是,而且只是從蒼穹之巔沉降到塵世的哲學意境,或者神秘的靈智。對於佛這種近乎形而上的存在,柳清韻心存敬畏,卻只願遠遠地注視。因為,她心底裡飄盪著對璀燦的詩意之美的渴望:即便人生如灰,她也祈願虛無的宿命是流光溢彩的空靈。

柳清韻相信,眼前這位面如鐵雕的僧人定然是經歷慘厲的苦痛之後才遁入空門。直覺告訴她,凡憑天啓靈性領悟人生虛無的智者,神情必定寧靜祥和,有飄渺如清風白雲的喜悅,就像飄拂在釋迦牟尼雕像唇角那一縷若有似無的微笑。可是,這位僧人清瘦的面容間幾道劍傷般的豎直的皺紋,則雕刻出冷峻的悲愴——那刻在堅硬如鐵的面容間的悲愴,只可能屬於心碎的苦痛。或許正由於這種悲愴,柳清韻才覺得自己同僧人親近得好像萬年之前就已經訂下今日的約會;她那顆詩意繽紛的心離形上的哲學很遠,卻離悲愴的苦痛很近——只有高貴的悲愴才配表述唯美的詩意。

同時,柳清韻判定,令這位僧人心碎的苦痛源自情殤。她作出判定的理由只在於,這是一位英俊的男人;美男子,當然不能是“偽娘”,只會為情而悲愴欲絕——醜男人的情感挫折間只有能分泌出瑣碎的哀怨,惡毒的恨意;唯有懸崖般峻峭的男兒,才配與壯麗的悲愴同在。

風終於飄進荒草叢中入睡,夜靜得像埋葬萬年時間殘骸的墓地。靜到極致之處,那一縷把柳情韻引入古寺廢墟的笛韻,又從她心靈的天際飄起。淚影晶瑩之間,柳情韻輕輕摘下那縷笛聲,挂在殘月的尖上。

突如其來湧起的金色激情,猶如大海的波光濤影,淹沒了柳情韻的理智,波濤中迴盪起她的誓願:“即使他的眼睛裡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燼,我也要用我的艷色點燃死灰,將他頑石之心燒成深紅。”
心迷神馳之際,柳情韻不禁忘情地想:“點燃死灰意味著誘惑佛心——那是只屬於絕色之美的榮耀和理想。是的,魅惑佛心;蒼白荒涼的虛無,那佛的意境會因此成為唯美的夢幻… … 。”



白燦的身影消失在監所高大的鐵門裡面,一縷從大山深處飄來的百花的香魂被囚禁在黑牢深處。

白燦離去時,似乎也隨手摘下並帶走柴玉笛的心。柴玉笛的生命中只剩下一片乾枯的虛無,那虛無呈現出墨黑色,仿佛連他的骨頭也被染黑了。日夜都心神恍惚,柴玉笛癡迷地相信,白燦是一個從冥冥中飄進塵世的浴血的宿命,這個宿命只為拯救他免予死刑而來。

在公安局長的安排下,這起販毒案的偵查起訴和審判程序像時鐘一樣準確而呆板。四個月後,全案定讞,白燦作為主犯之一,被判處死刑。

得到白燦將被處死的消息後,柴玉笛避開公安局長,用重金買通監所的獄卒,獲準進入監所看望白燦。不過,因為白燦是待決的死囚,獄卒出於謹慎,只準柴玉笛隔著囚室的鐵門同白燦見面。
囚室的鐵門塗成猩紅色,像一座布滿血銹的生鐵的墓碑。門上有一個帶鐵柵的小窗,獄卒為柴玉笛推開遮住小窗的鐵板之後,便走開了。

凝結在鐵窗內的暗灰色陰影像水泥般堅硬。突如其來的崩潰感幾乎使柴玉笛轉身逃開,他沒有勇氣隔著鐵窗直視那片被囚禁的陰影。

時間變得緩慢了,似乎拖著沉重的鐵鐐。然而,白燦終於出現在鐵窗前。她面容間璀燦的瑩白已經凋殘,變得像暮霧一樣蒼白——蒼白得有一種虛幻感,好像隨時都會黯然神傷地湮滅在被囚禁的陰影深處。

柴玉笛相信自己聽到了陰冷的刀鋒在他枯黑的骨頭上刮出的聲響;使他感到剔骨之痛的,是白燦的眼睛:她眼睛裡清泉般的神韻竟消失在無盡的迷茫之中——那是屬於黑戈壁上漫天風沙的迷茫。
“她曾用那樣明澈的目光注視塵世,可是,訣別塵世之際,她的眼睛竟如此迷茫… … 目光如此迷茫,死後她的魂怎麽才能找到返回大山深谷的路… … 。”痛苦的思緒中柴玉笛渴望放聲痛哭,可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縱情長哭的權利,因為,他的生命裡只剩下枯黑的骸骨,不再有淚的狂濤駭浪。

白燦看著柴玉笛的眼睛,仿佛艱難地辨認著失落在千年之前的戀情。過了許久,她才突然説:“呵——是你… … 。”

可是,白燦只說出兩個字,她的聲音就像一縷枯萎的風,被囚室內的陰影抹去。望著白燦迷茫的眼睛,像遙望天邊紅葉楓林中的暮霧,柴玉笛只能讓自己站在荒涼的沉默深處;沉默,是這個殘酷的世界留給他們的唯一的祝福。

柴玉笛緩緩從鐵門前退開,然後,轉身準備離去。白燦的聲音像一叢枯黃的野草,絆住了他的腳步;他聽到白燦説:“行刑後,請你去為我收屍。女看守説,我太美,如果沒人收屍,會被奸屍的人糟蹋。”

柴玉笛轉過頭顱,讓自己的目光越過肩頭飄進白燦迷茫的眼睛,送去一個無言的承諾。他不願說話,因為,沉默是他最後的真情。就在這一刻,柴玉笛發現,白燦沒有改變的只是她雙眉間那顆相思豆一樣秀麗的痣——那顆痣依然嫣紅欲滴,宛似一滴從她心頭滲出的燃燒的血。不過,柴玉笛知道,那滴燃燒的血已經不再和他有關,那是白燦獻給翠玉之笛笛韻中縈繞的千古悲情的祭品。

看望過白燦之後,柴玉笛所關注的只有一件事,即白燦的行刑日。當他通過法院的關係獲得確切的信息之後,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為處理白燦身後之事作準備。他不僅僱好了收屍的人手和車輛,而且買下名貴的香檀木和檜木。柴玉笛要在野外高崖之上,用香檀木和檜木為白燦搭一座火葬臺——檜木之氣清幽,香檀之息高雅,他要用十丈白綾為白燦裹屍;他祈願,當白燦艶若初雪的肉體隨香檀木和檜木的芳香化為金焰之後,她迷茫的靈魂能乘懸崖上的高空之風,重回大山深谷之間,因為,她本來就不應當來到塵世。

可是,距離白燦行刑日半個月時,柴玉笛的未婚妻,幫助他逃過死劫的公安局長的女兒,用不容置辯的語氣告訴他,婚禮定在半個月後舉行——那是她和父親到廟裡抽籤選定的吉日。

當時,柴玉笛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她黃褐色的眼睛。庸人俗物的心思雖然瑣碎繁雜,卻又極其淺薄。柴玉笛不用費神,就已經讀懂了未婚妻的眼睛,對她的心思瞭如指掌。

“她一定是從她父親處得知白燦行刑的時間,她故意要在白燦處死的時候舉辦婚禮——醜女人的嫉妒之恨竟是以血為美酒的惡魔。她得意傲慢的眼神還告訴我,她擁有對我的意志和命運的佔有權,只因為她借諸她父親的權力使我免於血濺刑場… … 。”

縷縷思緒如墓地裡藍幽幽的鬼火,燒痛了柴玉笛枯萎的心,燒裂了他枯黑的骨頭。他覺得,對他而言,此刻最大的幸福就是把兩根燒紅的鋼針刺進面前這個女人的眼睛——他寧願終生面對一雙流血的眼睛,也無法忍受在這個女人的注視下度過一生,因為,她黃褐色的不潔的眼睛迫使他想起熱氣繚繞的排洩物。

不過,柴玉笛最後還是順從地垂下了目光;他意識到,他永遠不可能享受到把鋼針刺入那雙黃褐色眼睛的幸福。原因只在於,他畏懼死,所以只能活在猥瑣和卑微之中。

時間由於同時承載婚禮和死刑執行而格外沉重。一個眨動著尿黃色眼睛的女人,身披西式的白色婚紗,矜持地邁動經典的東方式“根腿”,把柴玉笛牽向人生的深處,可是,柴玉笛痛苦悸動的心卻隨執行死刑的囚車馳向都市郊外。

婚禮的盛大酒筵在一所六星級酒店舉行。柴玉笛失魂落魄地站在眉飛色舞的新娘旁,像一株枯死的楊樹,葉片落盡的枯枝上,只挂著一縷殘破的流霞——那是對白燦的嫣紅的思念。

新娘的父親公安局長權勢炙手可熱。來參加婚禮的客人自然冠蓋雲集,用權力和金錢表述其存在的精英濟濟一堂。不過,在柴玉笛陰鬱的視線中,這些客人不過是一塊塊神情傲慢的肥肉,被命運裝進筆挺的高級西裝裡——沒有靈魂的人,除了象征物慾的肥肉之外,什麽也不是。

時間冷冷地陪伴俗不可耐的生命,在美酒佳餚表述的豪華物慾中腐爛。柴玉笛則迅速用烈酒將自己的意識燒成灰燼。第二天淩晨,一星蒼白而銳利的心的痛楚,將他從狂醉中喚醒。幾分鐘後,柴玉笛已經駕車穿越還在沉睡中的城市,向郊外的行刑地疾駛而去。

一座輪廓秀麗的小山從罌粟花色的晨光中呈現出來;滿山翠綠的竹林間,縷縷淡紫的輕霧縈繞,如夢如幻。死刑執行地就在小山下面。

柴玉笛的車離開公路,駛上一條山野小路,很快就來到小山前。剛一打開車門,柴玉笛就發現,不遠處一條淺淺的溝壑中有一具屍體。

溝壑是夏日的暴雨沖刷而成;此時乾涸的溝底布滿枯骨般蒼白的頑石,而那具屍體的色調卻比滿溝的頑石更加觸目。

柴玉笛向下面的溝壑走去,可是,他的全部生命感觸都枯萎了,只剩下一個荒涼的祈願——他祈願,自己走向屍體的路比永恆更漫長;即使時間乾涸了,他也走不到那條路的盡頭。然而,命運的趨向似乎總是與心中的祈願相反,時空突然斷裂,柴玉笛瞬息間就站在屍體前。

屍體完全赤裸,仰臥在彩霞璀燦的蒼天之下;T恤衫被向上翻轉,遮住了頭顱,T恤上的血跡濃艶得如同牡丹花的淚痕。屍體上現出斑斑青紫色的傷痕,像一片獸跡踐踏過的殘雪;纖秀的腰肢折斷了似的,扭向一邊。屍體的兩條腿被粗暴地分開,一朵艶麗的金盞花的花枝赫然插在陰道處;晨風吹過,金紅的花瓣翩翩招搖,舞起點點殘酷的美感。

仿佛驟然崩塌的土墻,柴玉笛跪倒在屍體旁;他的生命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柴玉笛的手被一縷艶紫的風牽著,緩緩伸出,拉下遮住屍體頭顱的T恤。

白燦的臉露出來了。顯然,一顆從頭顱後面射入的子彈從前面穿出時,撕碎了她的額骨,原來長著相思豆般的紅痣的眉間和雙眼變成一個猩紅的血洞,如同猛獸正在發出悽厲吼嘯的嘴。白燦臉的下半部還保持完整,柴玉笛看到,她灰白的唇邊竟依然飄拂著一縷淡金色的微笑——那是原來他們互相忘情地注視時才會浮現在白燦唇邊的神韻。

“在子彈撕碎她的臉之前那一刻,她正柔情深長地凝視我的眼睛… … 呵——不,我不配,她是在用深情的凝注和一縷淡金色流雲般的微笑,同笛韻中的千古悲情訣別… … 。”思緒如亂雲紛飛;儵忽之間,柴玉笛覺得自己完全改變了——他的心變得冰冷而堅硬,像一塊布滿血銹的鐵。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將會把白燦和他的真情的遺跡留在大山深谷間,而自己走向慘厲的死。

柴玉笛用三丈白綾纏好白燦的屍體,然後,奔波一日,將她抱上他此前選好的高崖。山民昨日就已如約在高崖之巔搭好火葬臺。

西方天際,鐵黑的雲如狂濤怒浪,仿佛要淹沒深紅的日球。柴玉笛捧著白燦,就像捧著一片殘雪,放在火葬臺上。火葬臺燃燒起來了——轉瞬之間,柴玉笛就已經忘記,究竟是他,還是深紅的落日點燃了火葬的金焰。

“呵,她會疼嗎?… … 她一定會疼,要不然火焰為什麼會如此痛苦地戰栗 。”柴玉笛下意識地想,他試圖用滔滔淚河澆滅火焰,可是,他的心已經變成一塊生鐵——心如生鐵的人沒有眼淚

金焰緩緩地搖曳,慢慢地燒,好像在艱難地熔煉一個唯美而悲愴的宿命。過了太長久的時間,長久得連蒼天都長出白髮三千丈,金色的烈焰才燃盡,剩下一團艷紅的餘燼,而白燦殘破的遺體也凈化成初雪般瑩白的灰,依偎在火焰艷紅的餘燼中。

本以為能夠凈化萬物的火焰會抹去白燦的一切痕跡,就像風吹散天邊的一縷紫霞,可是,注視著火焰餘燼中的那片瑩白的灰,柴玉笛卻突然發現,白燦死後恐怖的面容——額骨和雙眼被擊碎後的血洞,還有唇邊那一縷淡金色的微笑,竟然刻在了他鐵塊般的心間,像一個獰厲的詛咒。除非他剖開胸膛,剜出生鐵之心,投進深紅的落日,讓心化為一片燃燒的虛無,那刻在心上的詛咒,將伴隨他終生。

那一刻柴玉笛意識到,他塵世的命運之路,已經走到斷崖之上。



漫漫長夜,柳清韻一直如醉如癡地沉浸在“魅惑佛心”的理想之中。

“用美色點燃冰冷的死灰,讓佛心燃燒成一團艶紫的火焰,將死寂的佛意美化成彩翼的蝶群追尋繽紛花香的意境——或許豐盈如滿月的佛的智慧會因此皈依於唯美的信念,而我將因此證明對唯美的忠誠。是的,對於女人,除了唯美,再也沒有值得委身的意義;愛,就是委身於唯美的意境。”

“塵世的戒律把引誘佛視為妖女的罪孽。因為,凡夫俗子沒有沉醉於唯美的心靈。點燃佛心,誘惑佛意,意味著對唯美魅力的終極證明——佛心如死灰,佛意如鐵石,除了美的魅力,又有什麼能讓死灰化成燦爛的金焰,讓鐵石融成滾滾淚滔。”

“原本,我在人世間追尋能灼傷我心的雄烈的目光;此刻,我卻想用美色在佛心上燒出艶麗的傷痕——這種變化是怎樣發生的?”柳清韻的縷縷思緒最後竟都纏繞在這個疑問的鐵柱上,難以解脫。
動盪的風厭倦了過分長久的夜色,在天際拉開了晨光的帷幕。晨光給古寺廢墟間隨風起伏搖盪的枯黃的荒草,染上華貴的淡金色。僧人身旁那株楓樹,滿樹紅葉似乎要滲出血來。

暗夜中,僧人瞑目禪定的頭顱如鐵雕;晨光輝映下,他的面容又呈現出青銅色。柳清韻柔情深長的目光猶如一縷流雲,輕輕撫摸著僧人臉部輪廓間每一個峻峭的線條;一時間,她紫霧迷茫的心中只有一個願望:讓自己的吻痕像爛漫的山花,落滿僧人唇邊那劍的傷痕般銳利的皺紋間。

柳清韻豁然開朗,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迷醉於誘惑僧人的佛心:“因為,我已經被他峻峭的雄性之美誘惑;那縷引我來到他身旁的笛韻,是他雄性之美的詩意之魂。”

心神激蕩之際,滾滾春潮般的愛意從無極之處湧來——無極,是比心靈更遙遠的地方;比心靈更遙遠,因為那是形而上的時間盡頭之外的意境,那是心靈的故鄉。

“愛,就是對唯美的皈依… … 。”柳清韻火碳般殷紅的雙唇間飄出一縷被灼傷的低語。這時,她呼吸到了濃艶而妖嬈的芳香;她知道那是從自己的白骨和血肉間湧起的氤氳——她的肉體聽從心靈的召喚,也動情了。

柳清韻眼睛盈盈波動起情色的魅惑,斜睨著頑石般凝然不動的僧人,對繚亂的晨風低語道:“愛,也是心靈的獻祭。祭品就是我芳香如花的肉體——你縱然冰冷如鐵石,我也要摟住你,一起走進落日,為唯美的信念殉葬。”



火化白燦之後,柴玉笛萬念俱息,萬慾盡滅。他決意訣別物慾橫流的塵世,走進藏傳佛教那銅燈的金焰照亮的意境。

之所以向佛,而沒有皈依其他宗教,是因為他知道,無心,即讓心湮滅於無始無終的虛寂,乃是佛教修煉的終極意境;對於他,只有心滅,才能使刻在他生鐵之心上的白燦猙獰的遺容隨之消失。之所以選擇藏傳佛教,則出於一個近乎審美的理由:他癡迷於絳紅色的僧衣,那種色澤就像一片浴血的火焰;他祈願,給生命披上能凈化萬物的浴血的火焰,會洗去他骨頭上枯黑的霉跡——他只想給世界留下色如白玉的殘骸。

橫斷山脈萬壑徹地,萬崖插天,仿佛鬼斧神工鑿開的靈修之地。六年前,柴玉笛攜翠玉長笛,胸懷刻著白燦猙獰遺容的黑鐵之心,進入橫斷山脈深處一座雲湧霧鎖的佛學院學佛。

四年僧衣絳紅,青燈瞑想,殘月枯思,柴玉笛自覺已近佛意——猙獰的生鐵之心漸漸湮滅在朦朧如暮霧的虛無意境;枯黑的骨頭也被洗成黯然神傷的白色,雖沒有玉石的華彩,卻有殘雪的韻味。
佛學院後面,一座浩盪的風和鷹群棲息的斷崖,猶如從地裂深處湧起的萬仞鐵壁,直薄雲天;斷崖之巔,一塊巨岩淩空向外突出,仿佛一顆向茫茫雲海求萬年之愛的猛獸之心。

每當落日將斷崖巨岩燒成悲愴的暗紅色,柴玉笛總會走上巨岩,盤膝端坐;他披著僧衣的孤獨身影,像一尊浴血的佛。在進入無思的瞑想,那屬於佛的意境之前,這尊浴血的佛會橫翠綠的長笛於唇邊,吐氣如千古悲風,奏出傳自皇家祖先的高貴笛韻。不過,落髮為僧之後,笛韻對於他不再是古老悲情的召喚,而是為他開啓佛意之門的安魂曲;這安魂之曲也是一縷血祭——獻給隨他的鐵心一起湮滅的白燦遺容。

笛韻縈繞著天際艶紫的日球一起沉落之後,柴玉笛生命的靈智便消逝在渺渺暝暝的虛寂佛意深處,像一縷流浪萬里之後又回歸故鄉的殘破的風。清晨,一線金霞劃開蒼天和大地的界限。那一刻,比分開天地的金霞更璀燦的,竟是柴玉笛眼角滲出的那一滴金汁般的淚——漫漫長夜,縈繞於永恆和無限之巔的佛意,最後卻凝成一滴盈盈的金淚,挂在面容如鐵雕的僧人的眼角。

終於有一日,柴玉笛的上師,一位枯樹般的老人,對他説:“你雖已無心,卻仍然有情——你與佛無緣,你必死於情。”

當時,柴玉笛請上師解惑,他問道:“六世達賴喇嘛的佛心,詩情華美,如日月常在。難道不是佛也有情嗎?”

上師沉吟良久,黯然回答:“我沒有能力為你解此惑… … 或許,情一旦美到極之處,亦可為佛。”

這次問答之後,柴玉笛便離開佛學院,來到此處,向當地鎮政府租下這座心靈殘骸般的古寺廢墟。又僱請一位山野村婦,每日為他送來山泉之水和農家食物。他繼續維持生命的理由只在於,他要等待情感枯竭之後,再叩響死亡的鐵門。因為,他知道,自己雖然向往唯美,卻沒有倉央嘉措佛那種來自天啓的對至美的領悟——他沒有能力讓浩盪的悲情升華為至美的表述。所以,他只能等淚乾涸之後,再讓殘破的生命歸於佛境。

他來到這片時間的廢墟、心靈的殘骸間已經兩年了,然而,每次禪定之後,靈智從虛寂的佛意中回來,他都會感覺到眼角挂著一滴淚。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一滴永不乾枯的金淚,似乎是他的宿命。



又一次,無思的瞑想中滲出淡金的霞韻;柴玉笛意識到,那是朝日已經映在他合起的雙眼上,更準確地説,是朝日再次提醒,他的塵世的宿命還沒有結束,他仍然不得不從虛寂的心靈意境回到現象世界,承受荒涼、孤獨的命運。

然而,就在這一刻,柴玉笛竟猝然被心的疼痛擊中,以致於他山崖般峻峭的軀體都強烈震撼了一下。他黑鐵鑄成的心早已湮滅於佛法,今天,他卻又感到了心的疼痛——像一聲比永恆更遙遠的璀燦的召喚。一滴金淚隨之從眼角湧現,然後沿輪廓堅毅的臉頰緩緩流下。

凝視著柴玉笛面頰間那滴金焰般的淚,柳清韻的目光變得迷離而夢幻,那是花影繽紛的夢。她超越一切理由地確信,就像確信她的白骨上刻寫著佛經,那滴僧人的金淚,就是從蒼穹之巔淌下的她的宿命,就是她心靈的歸宿。如果説一定要找到她如此確信的理由,那也只是因為那滴鐵漢的金淚間流溢著唯美的神韻——她迷醉於唯美。

柳清韻情難自已。她柔情如霞,露出薔薇花色的舌尖,輕輕舔盡僧人臉上的金淚,滋潤自己火碳般的雙唇。

這時,柳清韻看到僧人的雙眼睜開了——最初呈現出的是一片鐵黑色的堅硬的虛無,瞬間之後,虛無動盪起來,宛似鐵黑色的狂濤怒潮,猝不及防之間,殘破的落日像燃燒的虛無,輝煌湧起,點燃了柳清韻的眼睛,闖進她的靈魂,燒焦了她的心。

“白燦… … !”僧人突然發出的呼喚仿佛是殘破落日浴血的悲嗥。他鐵鏈般的雙臂緊摟住柳清韻,就像要摟住一縷將被狂風吹散的艶夢。隨後,僧人仰首向天,宛似心裂的雄狼,縱聲痛哭。

鐵漢的悲音如鷹群的鐵爪撕碎了藍天,像洶湧的黑雲遮住了太陽;無心有情的佛意深處震盪而出的長哭,似乎要流盡人世間萬年苦痛的淚滔。

此時此刻,柳清韻只想讓自己的情色之美為鐵漢佛意的大悲之音,增添幾許艶麗的韻律。旁邊楓樹上的紅葉隨一陣驟起的疾風飄落,宛如漫天凋殘的血跡;只是不知殷紅的楓葉凋落,是為鐵漢佛意的悲音獻祭,還是為美人炫目的肉體之艶而沉醉。

絳紅色的寬大的僧袍像從大地深處湧出的烈焰,點燃了時空。僧人青銅色的軀體猶如狂哭醉舞的大山;美人瑩白妖嬈的身體像一縷燃燒的雪魂,縈繞在鐵漢的舞姿間——紅焰焚身的極致苦痛之中,熔鑄出鐵漢與美人至美的情色神韻,那是值得刻在唯美王冠上的生命之詩。

人世間沒有永恆,只有比永恆更漫長的苦痛命運;人世間也沒有不朽的幸福,所有的幸福都短暫得像轉瞬便被狂風吹滅的佛燈金焰。鐵漢和美人的激情終於化作灰燼,焚身的紅焰湮滅為一片血色的虛無。當柴玉笛與柳清韻再次互相注視時,柴玉笛才意識到自己竟認錯了人——眼前的美人雖然同白燦相像得猶如兩片紫霞輝映的初雪,但是,她的眉間卻沒有相思豆般的嫣紅的痣。

剎那間,柴玉笛的眼睛變成骷髏般的黑洞——落日湮滅了,只有比虛無更空洞的陰影;緊接著,殷紅的血流從他緊閉的雙唇間和凝眸的眼睛裡湧出。柴玉笛峻峭的身體震盪了一下,卻仍然盤膝端坐在絳紅的僧衣上;他似乎想把依偎在他雙臂間的美人瑩白的肉體舉起,獻給即將西沉的紅日,或者安放在蒼穹之巔。然而,鐵銹似的陰影卻從他面容間漫過——那是物化的陰影。

柳清韻瑩白的身體上披著淡金的晚霞,跪在僧人的遺體前。她的心中只有一個絢爛而荒涼的思緒:“我愛過了。… … 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但是,我的愛確實獻給了佛意——原來佛意竟是壯麗的悲情 。”

過了許久,柳清韻才穿上殘破的衣衫,攜翠玉長笛,跨過原來走進來時的殘垣,走出古寺的廢墟——進來時,懷著憧憬;離開時只有一片茫然,四海蒼茫萬里,世間紅塵滾滾,她竟不知該走向何方。

柳清韻停下腳步,仿佛停在命運的盡頭,轉首向古寺廢墟間回顧。她的目光飄過荒草枯黃的草梢,隨淺紅的風一起,落在僧人的軀體上。僧人依然端坐的遺體,酷似聳立在古老心靈殘骸間的一座鐵鑄的墓碑。

“他的血肉白骨會在風雨中湮滅,或者會有天雷之火殛中這片古寺的廢墟,將他埋葬在火焰的棺木中。無論如何,他都無須再活在悲情裡。可是,我已經委身於他高聳於雲際的悲情——我該走向何方?”

柳清韻摘下自己無盡長嘆般的思緒,挂在古寺廢墟間草梢上作為留念,並讓目光再次飄向天際。遙望之中她卻突然意識到,屬於她的,只剩下握在手中的翠玉長笛:玉笛是對千古悲情的高貴思戀,也意味著一種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

橫斷山脈的群峰像黃金鑄成的驚濤駭浪,巨大的落日猶如在波濤間沐浴的殷紅的宿命;日球上方,一座峻峭的雲峰形似鐵雕的王冠,從雲峰間飛掠而下的晶藍的雷電,一次又一次將日球從中劈裂。

“或許那雷電劈裂的落日是一個天啓——只要走進落日的傷痕,就能找到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 … 。”柳清韻讓這縷思緒纏繞在翠玉長笛間,然後走向西方天際。她身後留下的,是那座古寺的廢墟和僧人鐵碑般的遺體,而古寺廢墟之後,是一個人類的心靈在物慾中腐爛的時代。

這個背棄生命神聖感的時代,何時才會受到天譴?



(摘自袁紅冰著作《意境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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