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坟之“策”

黑眼睛1989

平坟之“策”   2012-11-29 20:54:04|


　　历时半年的周口平坟，平掉近300万座坟头之后，高调进行的“平坟运动”有了变数。   

    “国务院扇了周口平坟的耳光。”一位媒体评论者对国务院发布628号令作出如此解读。11月16日发布的这条命令中，第二条对《殡葬改革条例》作出修改，将“拒不改正的，可以强制执行”予以删除。

     19日，据周口当地媒体公开报道，周口市长岳文海到太康县毛庄镇调研殡葬改革，对该镇通过典型引路、党员干部带头推进平坟复耕的做法给予肯定，并要求大力宣传平坟工作好经验。被舆论视之为“这是对国务院的公然对抗。”

     20日，周口市委宣传干部的干部称，自16日国务院修改《殡葬管理条例》部分条款后，周口市范围内已暂停平坟复耕工作。

     21日，形势急转，波澜再起。“周口市暂停的只是宣传工作，平坟还将继续。”周口市民政局社会事务科科长胡朝阳向表示，周口的平坟复耕得到了河南省委政府的认可，不会因为“网上吵闹”而停止。他还披露，当日周口市委市政府还就殡葬改革等事宜开会统一思想。

     同一日，河南省民政厅一负责人称，民政厅从未发文要求平坟，也从未对平坟叫停，“平坟主导者是政府”。

  “暂停”还是“继续”，周口平坟，到底何去何从？


紧急应对

策，计策，对策。

面对质疑及国务院禁止强制平坟令，周口市有何反应？

11月23日，一位民政局办公室负责人表示，“殡葬改革是国家的政策，我们为什么要停。但是现在已经有了统一的口径，需要先征得宣传部门的同意，然后我们这边由社会事物管理科科长胡朝阳发言介绍情况。”

“殡葬改革工作不能停。但在方式方法上可能有改进。”周口市民政局副局长龚长林透露，当天下午他正在陪同周口市市长岳文海在商水县调研。

事实上，在国务院628号令下达后，周口市民政局某负责人在京会见了民政部社会事务司殡葬管理处处长贺庆勋。“民政部对我们的工作是肯定的，认为大方向没有错误。”

在24日上午周口市民政局的班子会议上，来自上层相关部门肯定的消息被传达。某负责人表示，会议的主旨还是要干部们“统一思想，不要认为我们做错了。”

就是这个周六的下午，岳文海市长和民政局相关人员一道，紧急奔赴多个县区进行调研。

不过，对上述活动，周口市主流媒体对市长行踪的报道中，并没有提及对殡葬改革和平坟复耕的调研。

耐人寻味的是，自20日起，周口市政府网站删除了与平坟复耕相关的所有文件、和领导的活动报道。而这个政府的门户网站至今为止仍然处于“升级维护之中”。

“我们感受到压力越来越大，但上面不让对周口平坟的事情进行回应。”周口市委宣传部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私下表示，“已经都这样了，我们再不说话，就失语啊。”

宣传部门认为“暂停”和“继续”的两篇报道“都是失实的，还是不太客观。”

“我们曾经试图就此召开新闻发布会予以澄清，但是向上级打报告时，在‘上级’那儿没通过。”

“我们是被媒体绑架了，我们是殡葬改革，我们有火化、深埋、公益性公墓等，而媒体仅仅看到了平坟复耕。”

“我们只会调整和改进，但是绝对不会停。”这位官员说：“我们的工作一直在进行着，平坟的数目，每天都会处于更新之中。”

奖罚分明

策，激励，策动。

在太康县北部和东部的乡镇平坟正在热火朝天的展开，都是数字天天更新的平坟现场。

为了将这项工作推动的快一点，乡级和村级干部们不得已动用大机械前来助阵。请一台挖掘机在当地的行情是每天一千元。

“好像知道国务院不是太支持。”太康县某乡级干部表示，“平了已经平掉了，再说有啥用？”

迄今为止，他没有接到上面任何的命令。这位干部带头平掉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的坟，而被远在外省工作的叔父骂作不肖子孙。

两周之前，太康县西部五个镇就已经率先完成平坟。为此，县政府对其中表现比较优秀的四个乡镇各奖励了10万元。

为推动平坟进程，周口市财政拿出了改革经费，设立了专项奖励基金。

根据今年7月31日河南省委领导对周口平坟工作的一份批示，周口全市财政投入殡葬改革经费5378.2万元，市级筹集1300万元设立专项奖励金，重点奖励农村公益墓地和城区骨灰堂建设先进单位和个人。

周口市殡葬改革文件也显示，全市财政实行“以奖代补”的政策，对以行政村为单位建设的农村公益性公墓每处补助3000元。

周口市扶沟县《平坟复耕工作实施方案》则规定，对乡镇给予财政补助，对平坟前五名乡镇各奖30万，前三名被定位“一类乡镇”。在15名之前，均有10万、20万奖励。

重奖之外，周口对对于表现不好的乡镇，给予重罚；对表现不好的乡村干部、党员，有免职、开除党籍等相关处罚；对表现不好的个人，除处罚之外，还有“帮扶小组”帮助平坟。

扶沟县《平坟复耕工作实施方案》就明确要求，副科级以上干部、股级干部、一般人员，分别在7到15天平掉自家坟头，且做好亲属思想工作。如果完不成任务，不管哪一个乡镇，境内只要存在一个坟头，就要扣减乡镇1000元钱。完不成任务的乡镇不仅不拨付经费，“直接指定为三类乡镇”。

该文件还显示，平坟后，这些干部要提交一份乡村两级证明，上面还要有乡村主要领导签字，干部们才能上班。如果这些干部平坟不力，或是设障阻挠等，他们要被“直接采取组织措施”，由纪检监察部门依法依纪，严肃处理。

该文件还规定，村民如果完不成任务，每个坟头要罚一百元。而临近的西华县西华营镇则规定，如果不自觉平掉，乡镇政府“帮扶”平掉一个的“油费”是200元。


无形的鞭子

策，鞭打，鞭策。

奖罚分明下，加强了实际平坟力度。而这些制度，就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

为了不接受一百元的处罚，也为了维护一个老党员数十年来的光荣，扶沟县练寺镇张方老人急匆匆的平坟、动碑痛失两位亲人。

同样在一周之内，如此的悲剧还发生在沈丘县石槽乡南程营行政村，一位50多岁的吴姓老人因此命赴黄泉。

为确保平坟速度，各地出动大机械“帮扶”强制平坟现象屡见不鲜。

在这次“平坟运动”中，周口市开发区淮河路办事处姚滩村李克义家的祖坟先后被平了四次。李克义家的祖坟高达2.7米，接到村里通知后，他和堂兄两人花了一周时间，将坟头平下去了1米；随后，村干部去平了第二次，又平下去了50公分；效果不好，村里又第三次通知李克义家，但仍未平完。

“领导说我家的坟离高速太近，领导看了会不高兴。”第三次，周口市开发区、淮河路办事处和姚滩村的村干部一共来了六辆车，共同“帮扶”李克义家平坟。

李克义再也忍不住了，和强制平坟的人吵了起来，无济于事。最后是坟头又被“削去了一些”。

村民李清汉，有着更为悲伤的遭遇。他的爷爷奶奶的坟，还有父亲母亲的坟葬在一起。父亲在世时曾经娶过三个老婆，她们死后与父亲合葬在一处。

这位老人艰难的平了父亲的坟之后，后来在收完秋粮之后，他将祖坟又拢了起来。结果不久之后，办事处的带着村干部，开着铲车，直接将他家的祖坟全部推平。

经过地的主人耕耘之后，“我现在已经分不出父亲和三位娘所葬的位置。”因为伤心，这位老人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没有起床。回忆起来，这位75岁的老人掩饰不住悲伤，两行浊泪从眼角淌在脸庞。

耿花，70多岁，在孙子学校放假时，和他们一起平了祖坟。后来政府不满意，还是被推土机推平了。耿老太太知道后，到地里找到被彻底推平的祖坟，放声大哭一场。

“干部开着挖掘机去了。我上去抱住墓碑，结果让人给强行拉了起来，把碑挖倒，并且把祖坟上的三颗十几年的柏树叶给挖出来了。”商水县练集镇薛套村的老万说：“祖坟上有一个石碑，那是1992年花了1300元刻的，是聘请当地一位手艺快要绝迹的高手，刻得很精美，是一种文化。”

相同的故事在不断上演：为了应对省里面的检查，李长青和姚留全两家祖坟上的石碑被拦腰打断。

“坟字拆开，便是以土为载体的文化，当文化被斩断，连废墟都不是。”一位网友如此评论。

“没有发现强制的案例，这样的案例一里也没有。”周口市民政局某副局长说，“到目前为止，平坟复耕进展良好，甚至没有赴京、赴省和到周口市上访的案例。”

钱补到哪去了？

策，调侃，开玩笑。

同样是被强制，上级政府给同为姚滩村的李保金开了一个玩笑，而这个玩笑导致了祖坟的强制被平。

原因在于政府没有兑现承诺奖励的五十元钱，已经平过坟的他重新拢起了坟头。而这次，被挖掘机平的完全彻底。

公开的资料显示，商水县财政拿出了2500万元，用于平坟复耕的专项奖补。

虽然财政拨款不少，但记者调查发现，实际平坟中，却很少有人得到补贴和奖金。

在商水县练集镇朱集村，据一位姓石的村民透露，迁一个坟头给300元，但是一个石碑要扣除一百元，实际落到手里是200元。

但该村也有不少人表示未收到补贴。朱集村双龙湾墓园里面的坟墓，从两年前开始建新农村社区时，一些被占用的坟地便开始组织拆迁，据说那些坟墓的补贴来自县里另一笔的专项资金。

“拆迁了五个坟，没有收到钱。”红白理事会长朱某说，他暂时管理这个公墓，但是并没有收到任何报酬。

在商水县工业聚集区某村，村民们收了玉米之后即开始平坟，三天内平了上千个坟。该村一位村干部表示，因为不平就要被撤职开除党籍，所以带头平了自家六七个坟，但平坟和迁坟都没有钱。

    “至于平坟奖补如何支出，这是由商水县财政掌握。”商水县民政局一位姓马的副局长说：“主要是给群众平坟用工补贴，作为县里面根据工作量给乡里面办公经费，至于乡里面给村里面如何给，这个不太清楚。”

     马副局长表示，村里的老年人，家中没有男劳力的，村干部组织青壮年去帮忙，这些是需要给钱的。

有人算了一笔简单的帐：按照2500万的总支出，商水县一共25个乡级单位，每个乡平均可以获得的经费为100万。

平坟的数字游戏

策，中国数学上曾经用过的一种计算工具，形状与“筹”相似。

虽然2500万奖补资金的去向说不清楚，但是商水县产业聚集区的西扩7平方公里得到了河南省发改委的初审，却是毋庸置疑。

7平方公里大约是10500亩，这次扩建获批是在商水县平坟基本结束两个月之后，坊间有着与商水县平坟卓著成绩相关的传言。   

据商水县公开的材料显示，截止到10月份，商水县已经平掉坟头46万座，增加可耕地面积5000亩。

如此计算，平均一个坟头占地面积为7.2平方米。而来自更多的村民估算，每个坟头的平均占地应该不超过2平方米。

“我们这里有很多老的坟园，这样的话也不能全部按照坟头数量算。”商水县民政局的一位副局长表示，5000亩是一个约数，基本上来自各个乡镇自己的估算汇报，然后再进行综合。

而在商水县571个村庄，已经建设402座公墓，基本都建在农田之中，每个占地2亩或者更大面积。

按照周口市民政局的要求，公益性公墓要利用废弃地、林地，旧窑厂等，商水县的公墓显然没有到达直接节约耕地的初衷。这些公墓的用地也没有进入该县土地增减的账册。

当然这中数字游戏的发端来自今年周口市发布的1号文件。该文件指出周口市全市坟头350万座，占去耕地3.5万亩。在11月3日新华社稿件中披露，周口市平坟200万座，已经节约耕地3万余亩。

学者慕朵生给周口平坟算了一笔账。他表示，周口市12个县市区委平坟投入了将近3亿元，而其平坟所得的0 .45万亩土地按年均创收1000元来算，70年才能赚回成本。据此，他认为，周口市平坟主要目的应该是通过“增减挂钩”政策，将这些平出来的农地，置换为商业开发用地。

对此，一位县领导曾对媒体透露，该县平坟平出的3000多亩地，已经呈交周口市有关部门，由周口统一向河南省申请“增减挂钩”用地指标。这名领导还说，目前建设用地指标审批非常严苛，除了走“增减挂钩”政策，县一级的政府几乎无法获得建设用地审批，这非常影响城建和招商。

今年10月8日，周口市委、市政府的“两办”出台了“关于健全殡葬改革的长效机制”的意见，对殡葬改革11项内容进行考核，其中包括殡葬惠民政策落实、遗体火化、公益性公墓建设管理、平坟复耕等11项内容。

在该意见的第四项要求，发改、农业、财政、国土等部门要把区域内无坟头作为高标准良田“百千万”工程、千亿斤粮食增产等项目审批的必备条件之一，区域内有坟头的坚决不予审批；特别指出“国土部门要依照土地管理法规，建立工业用地指标与平坟复耕挂钩制度，对完不成殡葬改革目标任务的县（市、区）严格控制工业用地指标。”

撂荒的土地

策，古代称连编好的竹简，简策。

一边是通过平坟复耕获得弥足珍贵的可耕地，一边是需要承接产业转移、招商引资需要的工业和建设用地。

而在商水县，土地的集约使用并非令人满意。

商水县产业聚集区纬四路西段，在一个大约70亩的厂区内，除了乱草之中尚有一栋孤零零的办公楼外，道路已经被荒草淹没。

推开虚掩着的门，空荡荡的厂房里，放满了各种的农具。一群母鸡则被惊得咯咯叫着走向远处，几个简陋的鸡窝里放满了鸡蛋。门口一位老人，面前放了一盘刚从产区内一大坑里捞出的小鱼。正中央还种着一大片小麦，长势正好。

这块曾经的厂房，俨然已成田园之态。

而这个无名厂区，远非个案。

据附近的村民介绍，这是2002年当地的华凌集团一次性买断的土地，单这一排就有1200余亩。华凌破产后，这些地一直荒芜多年。直到三年前来了一家企业，建了厂房和办公楼，后却因与县政府闹矛盾而合作破裂。

“像这样土地处于空置状态的大概占三分之一；其余开建成厂房开工率将近百分之五十。”

   据产业聚集区的一位村干部介绍，聚集区现在是4个行政村，总面积3.3平方公里。有的地方撂荒已经达十年之久。

   一排排撂荒的土地，和建成了没有开工的厂房，像是无声书写历史的竹简。

   针对平坟中的土地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郑凤田认为，平坟运动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卖地。他认为，平坟卖地实则是另外一种花样翻新的卖地手法，跟过去强行撤并村庄逼农民上楼的做法一样。



理性的声音

   策，在中国古代科举中，策指的是“策问”、“对策”，殿试中，“策问”与“对策”就成为出题与应试的两个部分。  

  “平坟复耕，多造耕地，动机是好的。但这更多是观念的事情，需要有一个过程，搞不得运动式。”

   西华县的这位乡干部毛杨（化名）说，村里一个公墓奖励3000，社区型的公墓奖10000元。奖励的钱来自县财政，其他部分来自乡镇和村里的自筹。全乡60000多人，建了五个社区型公墓，由于财政补贴暂时还没有到位，走的是“一事一议”模式。

    在公墓建设成熟之后，平坟复耕的阻力就小多了。毛杨说，比如火化政策已经搞七年了，好多人刚开始不愿意火化，现在经过多年的观念转变，群众的火化率逐渐高起来了。

    毛杨认为，要想平坟复耕，先建环境条件都适宜的公墓，公墓建设应该放到第一位。有说服力，群众有去世的不能埋到耕地里，不能有新坟头了，进公墓。这应该先考虑到。

   “不按照规定埋葬的，私卖乱葬的，可以强制执行。现在可以按照强制法的要求，民政部门不能强制执行了，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也可以。”

    毛杨认为，强制只能对新亡故的坟发生作用。“法不溯及既往，人家几十年前埋坟，那时候没有《殡葬改革条例》，你怎么执行，这个是说不过去的。”

   “新亡故坟或者有了十几年的坟，现在强制平了，现在看有点偏激，有点简单化。”  毛杨表示，原来计划三年完成的工作，有些县区向周口市表态年底前完成，而在实际操作中，很多乡镇和行政村，将工作压缩在三五天去完成，这确实有负面作用。

    “另外一个方面，公益性公墓的建设，应该与新农村的社区建设一起考虑，要有一定的前瞻规划，不至于公墓刚刚建起，就重新合并，既浪费土地，也会在后续管理等很方面产生问题，这个要尽量避免。”

   “公墓建设不能叫一个村里去负担，而应该像建设学校、公共卫生院一样，作为一种公共服务，应该由国家财政买单，不应该由地方财政负担，不应该单单由镇村两级负担。对大部分乡镇来说，他们是建不起公墓的。”毛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