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陽的歡笑、微笑、苦笑和眼淚

Baldwin

来源：动向
作者：姚監復

[color="Navy"]一、歡笑

　　一位衰老的白髮蒼蒼的老人，突然拔掉了吸氧管，利索地從躺椅上站起來向天花板上高舉著雙手，放聲地、天真地、豪邁地哈哈大笑，發自內心的歡笑。這是深藏在政治家趙紫陽的心結、心願突然釋放後的真誠的歡笑。

　　那是在二○○四年三月，我看時間接近中午了，不忍心再打擾重病中的趙紫陽，就向他說：「紫陽同志，最後我再告訴你一句話。李銳同志說，我們黨的歷任總書記下台，只有你和陳獨秀，沒有違心地認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指著我的臉，嚴肅地問我：「是你說的陳獨秀？」我答道：「不是我說的，是李銳同志對我講的。」這時，他轉過身，一邊走向書房深處，一邊高舉雙手，大聲地、忘我地哈哈大笑，還連聲說：「陳獨秀！陳獨秀！哈哈哈！哈哈哈!!……」

　　丁東聽我講這個細節時，很嚴肅地說：「這反映出趙紫陽內心深處的心態」。趙紫陽的歡笑，是知道一位黨史專家肯定了他在一九八九年五月的歷史性選擇。他可以忍受委屈、不公正的處理和軟禁，只要在歷史上被理解，他就是真正的勝利者，道義上的勝者。未來歷史法庭的最終判決，他提前知道了。因此，趙紫陽歡笑了。我趕緊問他：「可以同你照相嗎？」他笑著說：「可以。可以。」這樣真情的歡笑的面容，永遠地定格在他和我合影照片上了。

　　當我請趙紫陽的女兒雁南再用我的傻瓜相機為我們再照幾張相時，她說了一句：「照了好幾張了。」我想不到，在印象中是一向嚴肅的專門做大報告的總書記，竟然開起玩笑來了，他對雁南笑著說：「又不是你的膠卷！照吧！」接著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我想，他還沉浸在滿足於評價為「陳獨秀」的內心歡樂中。

　　二、微笑
　　當一些老幹部看我同趙紫陽的合影時，都認不出這位總書記了。當年他身穿中國工人縫製的漂亮西裝，瀟灑自如，回答外國記者提出的難題，相當自信，有理有據，使人服氣，趙紫陽答記者問的形象永遠銘刻在人們的心中。十五年後猛一看見他已變成一位瘦削的臉、有些雜亂的白髮老人，心中發酸，幾乎要落淚。

　　在談話中，他首先關心流亡海外的遊子們的狀況。我概括地向他介紹「六四」後流亡在美歐的年青人和中年學者走了不同的道路，但都在為民主而奮鬥。一條路從事學術活動，吳國光在大學從事政治學研究，方勵之搞天文學。年青人攻讀博士，如王丹、王軍濤等；另一條路是，讀了商科後真的從商，如柴玲；第三條路是當了隨軍牧師，如熊炎；還有一條路是到台灣去，吾爾開希在台灣台中電台午夜講人生哲學，管惟炎到台北清華大學搞研究。只有阮銘投靠了陳水扁，當個資政。最後還有一些到了退休年齡的老人如郭羅基、蘇紹智、戈揚都有救濟費，戈揚、郭羅基住進老人院。在美國大學的學術活動時，我見到過蘇紹智、陳一諮、郭羅基等。雖然，他們有了自由的天空，但是失去了祖國的土地，像缺少觀眾而對手不在場的拳擊手。我感到他們內心的孤獨、苦悶、煩躁。但是，他們中沒有人放棄理想，沒有人退出爭取民主的艱難的鬥爭。

　　一直在躺椅上吸氧的老人，瞪大了眼，靜靜地全神貫注地聆聽我的介紹，還不時地提問、插話。趙紫陽對於這些流亡者的命運極為關心，聽見他們在困難條件下以各種形式仍在堅持真理，他微笑了。對他們在外邊出版的著作，趙紫陽很熟悉，好像讀過，我向他建議，把他的政治思想提煉成幾千字的一篇文章，概括成若干條。趙紫陽微笑地說：「吳國光那個政治改革的書，已經寫了。」

　　當趙紫陽知道「八九風波」並沒有完全吹滅追求民主的烈火時，他在微笑。「六四」槍聲也沒有使流亡者喪失鬥志與理想，在困境與孤獨中堅持著、思索著、戰鬥著，他的消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內心發出了真誠的充滿著希望的微笑。

　　三、苦笑

　　在二○○四年五月同趙紫陽談話結束後，我想起他和高爾夫球的情緣，最後向他提出一個問題：「紫陽同志，你是不是還有一個職務：中國高爾夫球協會名譽會長？」

　　趙紫陽苦笑地對我們講：「不是了！」他講，原來中南海准許趙紫陽去一個合資的高爾夫球場打球。有次他遇到香港高爾夫球協會會長，他希望趙紫陽擔任香港高爾夫球協會名譽會長。趙的回答是：「我是中國高爾夫球協會名譽會長呀！」趙紫陽的意思是，香港會回歸中國，當然也就不必再擔任香港的高爾夫球協會名譽會長了，回答既婉轉又得體。後來，這位香港熱心人把此消息公佈了。中南海知道此事後，質問中國高爾夫球協會會長：「怎麼趙紫陽還有這個職務？」會長趕緊回答：「沒有了！沒有了！」趙紫陽又一次大度地也是苦笑地說：「這樣，我的這個名譽會長的職務就沒有了。」

　　軟禁的內涵，包括不准去高爾夫球場打球。因此，在北京富強胡同六號院的院牆上面，用竹竿、塑料布搭成一個小棚子，在塑料布前幾米處放一個高爾夫球，趙紫陽在此揮杆向牆上打高爾夫球。

　　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偉大首都的中心，一個小胡同的小四合院裡，一塊牆角成了世界上最小的一個院內高爾夫球場，中國高爾夫球協會名譽會長趙紫陽在此揮臂擊出一個又一個高爾夫球。趙紫陽苦笑了，好心的人們也跟著苦笑了。這是含著淚的苦笑，很苦很苦的苦笑。

　　四、最後留下了眼淚

　　趙紫陽是性情中人，在我們面前，他放聲地歡笑過，真情地微笑過，也苦澀、尷尬地苦笑過。但是，他沒有流下眼淚。他回答我關於「六四」的一連串問題時，突然他停住了話頭，喉頭哽咽地低聲說：「我真不願意談起這些事……」然後，沉默了很久。我發現，他眼眶裡有亮光，是他強忍住沒有流下來的淚光……我理解，他想到了「六四」那些無辜的死難者……他自己轉回了話題：「本來是我聽你講美國見聞的，怎麼又成了我在講？」他發現我講了一段話後，就提出國外不少人問我的一些疑團，然後，話題就轉變成他回答問題了。談話的主要發言人，由我轉變成他了。我停止了追問，不忍心再讓他痛苦地回憶了。他的哽咽、停頓，顯示出趙紫陽內心在流淚、在流血。但是，那天他沒有流下淚來。

　　趙紫陽在告別人間的最後一刻，眼淚終於情不自禁地流下來了。

　　杜明明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的《他尊嚴地走了──趙紫陽臨終記實》中寫道：二○○五年一月十六日，趙紫陽全天昏迷。情況持續惡化。一月十七日凌晨四時，腎臟功能和微循環衰竭。五個子女依次單獨走到趙紫陽床前，向老父親做最後的傾吐。他們握著老人的手，不停地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撫摸，趙五軍失聲說道：「爸爸，你不僅生下了我們，也教育了我們怎麼做人，你放心，我們已經知道什麼是善良、正直，我們的所作所為決不會沾污你的名字！」

　　突然，一個奇蹟出現了，久經風浪而不愛流露情感、更少在孩子們面前掉淚的老人，眼角處竟然流出了晶瑩的淚花！緊接著，那淚水竟像噴湧的清泉流淌不止。妞妞撲到老父親身邊，泣不成聲地說道：「爸爸，我知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走吧，慢慢走，你走了就自由了！」

　　一月十七日凌晨五時多，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曾慶紅和中央組織部部長賀國強來到趙紫陽的病房，代表胡錦濤最後探望趙紫陽。

　　清晨六時三十分，趙紫陽只剩下遊絲般的呼吸和若有若無的脈搏，檢測儀器上他的心臟艱難而頑強地跳動著、跳動著、堅持著！孩子們明白：「他是捨不得我們啊！最後的十五年，他時時處處關懷國家大事，但也無時無刻不掂念著自己的兒孫們。」

　　一月十七日七時一分，趙紫陽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趙紫陽在同苦難的世界永別之際，他為什麼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是為自己和家人的委屈而悲傷，還是為這個黨而悲哀？他是為自己被軟禁十五年最終只能在天堂獲得自由而悲泣，還是為他的祖國的未來而哀痛？他是為子女、為海外的流亡者、為爭取民主、自由、人權的人士的艱難境遇和堅強鬥志而悲泣，還是為這些受牽連者的不幸命運而痛苦地流淚？……為什麼趙紫陽臨終前的眼淚如清泉流下？流過了眼淚的他已不能再向曾慶紅，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派來探望前總書記的代表提出任何要求了！他如果能說話，他將講什麼？……

　　我看見過趙紫陽回憶「六四」時的痛苦眼神，我相信臨終前他的淚花、淚流中蘊含著太深沉的悲和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同時，我耳中又響起趙紫陽爽朗、豪邁、真正發自內心的歡樂的笑聲：「哈！哈！哈！……陳獨秀哈哈哈！」他為億萬人的歡樂而生，為億萬人的歡樂而死！

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作者為原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研究員）

Daph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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