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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岚岚
一天,令丁之瑜没有想的是,久未往来的崔小红给她来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小红告诉她,省革委副主任兼揪挺领导小组组长张寿光,狠批评了禹县革委会,在揪挺运动中,犯了扩大化的错误,错揪了一些好人。小红说,据内部消息,这些好人包括贾隽成。小红还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不成想,贾隽成成了好人;但好人已死,好又怎么样?丁之瑜知道,这几年,小红春风得意,但几句安慰话,的确又增进了当年的主仆关系。
的确,这几年,崔小红自当了市革委会工业组副组长后,不到两年,又晋升为组长和市革委会副主任,真可谓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家庭呢?看来有些破碎,但还好。杨建平还在獄中,不过已离婚,不能算做家庭成员,离破碎远了不少,尽管当年离婚系权宜之计。儿子已结婚生子,她已当上了奶奶;长女昕苑已回九阳,在文峰区委工作,也稳定住了。听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昕苑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功课,准备将来可能恢复高考时参加高考。她最担心的是小女昕岚;不过,担心业已过去,好多了。
昕岚是她夫妻俩的掌上明珠。因自幼就有较高的颜值,又聪明伶俐,倍受她夫妻俩的宠爱。升入初中后,颜值也随着升高,成了备受师生们注目的校花。然而,自杨建平被打成叛徒并投入监狱后,政治上的危机感使她夫妻俩不得不离异而去,保护昕岚成了她一人的负担。每遇天黑天放学未归,在百忙之中,也要找个借口骑自行车去接,或要长子长女去接,生怕发生意外。但当昕岚初中毕业后,已无高中可上,明摆着,昕岚的唯一出路是上山下乡。
对于上山下乡她颇有微词,但做为领导干部,只有积极执行的义务,没有质疑乃至批评的权利,因批评中央就是妄议。这些年,尽管有邢燕子、侯隽等许多知青典型人物的正面说教,但负面消息太多,多得谁也阻挡不住。——70多名北京知青,从广西等地返回北京,占领了中央城市知青安置办,砸开了档案柜,向社会公布了许多知青遭受迫害和女知青遭奸污的案例;成都有90%的知青因农村太苦而逃回家中;广州知青和家长3,000多人,举行集会,控诉市安置办公室对知青和家长们的欺骗;在南京市,约有70%的老知青返城后,控诉当地干部对他们的迫害和奸污;等等。在信息严密封锁中,这些负面消息不胫而走,闹得知青和家长们人心惶惶,从而使知青典型们有声有色的政治表演,谎言毕露。在她看来,这群典型,都是些不知廉耻为何的人物。做为家长,她绝对不想让尚不满16岁的小女儿离开她的视线。但今年的上山下乡任务很重,上级分给九阳市区的指标,就有1060名之多。做为党的领导干部,她不得不让尚未成年的小女儿上山下乡。
做为党的领导干部,积极地贯彻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是考察干部德才的唯一标准。为此,她在市工业的一些部门做“抓革命、促生产”的报告中,每次都必须提及上山下乡运动;尽管她对上山下乡颇有微词,但她必须大声的宣讲:上山下乡是“缩小三大差别、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重要措施”,是“反修、防修、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根本途径”,是“保证国家永不变修,党不变色”的可靠保证,是“忠不忠于毛主席”的表现,甚至是“革命与不革命或反革命”的分水岭,等等。她不是主抓上山下乡运动的,但她必须支持知青办为完成指标所采取的各种措施。其中,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是最为有效的措施。
那年年初,中央发出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上得到解决”的最高指示后,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便出现了多种多样形式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有学校为毕业生办的学习班;有工矿、企事业单位及街道办的家长学习班;有学校、工矿企事业单位联合举办“三结合”或“四结合”学习班,等等。其中,由街道、企业、学校联合组办的“家庭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最为有效。九阳这几年,年年都基本上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家庭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功不可没。当听说哪个家长“想不通”时,便把学习班开到他的家里去。五六个男女组成的“帮劝”小组,就来到他家中,同他的家人共同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介绍典型人物落户农村干革命的先进事绩,等等,规劝你同意放子女上山下乡。如果上午劝不通,下午再来劝;下午劝不通,晚上再来劝;第一天劝不通,第二天再来劝……帮劝过程中,遵纪守法,自带茶水,不入家里厕所,宁跑几百米到街道上的公厕里方便。帮劝队员们的苦口婆心和遵纪守法,感动了家长们的心,终使他们都能高高兴兴地交出他们子女,任凭知青办的安排,使子女们都能自觉地向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走去。同任何“好办法”一样,负面消息不断传出,如学习班里打人,逼人上吊等。不过,这在一些大人物看来,仅是九牛一毛,任何群众运动,都会打破一些坛坛罐罐,无须大惊小怪。崔小红呢?先惊讶,继抱不平,最后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崔小红对上山下乡虽有不同看法,但做为一级党的领导,对党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方针政策,她必须誓死不渝地坚决照办。昕岚怎么办?周总理的侄女都带头下乡了,她当然无法与天字第二号人物相比,当然也不能叫学习班开到她的家里。她别无选择,只有主动替小岚报名的一条路可走:她替昕岚选择去云南边疆生产建设兵团。那里虽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但毕竟是军管系统,枪斃了几个奸杀女知青的现役军官后,相对安全得多。尽管那里还传来了许多负面消息,但比新疆、内蒙和黑龙江比较起来,负面消息相对少得多。她计划让昕岚下去锻炼三年,然后弄个招工指标,把她弄回九阳。
为了使昕岚愉快而安全地渡过三年时光,她煞费苦心地为昕岚的起居、劳动和学习等生活细节做出了安排,並形成文字,叫昕岚熟记勿忘。其中,防止性侵是重中之重。为了防止性侵,她给昕岚订出了十条戒律,让昕岚熟背不忘。那十条防止性侵的戒律是:
三点牢记:
1、与同乡女知青互相关照,住女生集体宿舍,与她们同吃、同住、同行;
2、相信自我感觉,发现有人心怀不轨,要立即躲避;
3、天黑以后,不要单独外出,必须外出,至少与两个以上女性同行。
七点注意:
1、不要刻意梳妆打扮,不要描眉,勒紧双乳;
2、夏天穿衣勿短勿透,宽松不露;
3、天黑关好门窗后,要亲自再检查一遍;
4、与女知青统一思想,拒绝让陌生男性入舍;
5、遇到陌生的或对你热情的男性,要力避同他们独处;
6、对热情关心你的领导,既要尊重,更要警惕,且勿过于亲近;
7、遇到色狼的挑衅,要明确表示“不”,对他们可能的流氓行为,要大声呼救。
她要昕岚熟记这十条戒律,并在她的面前背诵了两遍。但还是不放心,又向昕岚强调了其中的三条紧要:绝对不住单独宿舍;夜晚入厕,一定多人同行;胸部保持平坦,用布勒紧乳房。
还是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市革会主任徐国栋师长因林彪事件被免职,已调回部队接受审查。按党内惯例,凡与此有关联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崔小红被徐师长重用,自然难逃其咎。不过还好,她与徐师长关系并不密切,得到党的从轻发落,调回市总工会,任革委会副主任的闲职。
崔小红官场受挫,但她为昕岚精心做出的设计,基本上都达到了。一年多来的实践证明,崔小红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要昕岚每1-2个月往家里写一封信,说说在那里的境遇,小岚都做到了。从每1-2个月一封的家书中,她得知,不到两年,昕岚不仅当上了拖拉机手,还入团成了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团员。由于成绩出色,最近,十七岁多一点的昕岚,又被提拔为令知青人人羡慕的营部统计员,月工资也由28元增为31元,可谓名利双收。信中她还知道,兵团财物较困难,工资有时不能及时发放,但昕岚正在攒钱,准备买些普洱茶,米线等云南特产寄回来。应该说,她对昕岚的担心业已过去,到了鼓励昕岚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了。为此,她给昕岚的信中,除鼓励昕岚复习文化功课外,特别强调,要听党的话,争取入党,为争当一名工农兵大学生打好基础。
两个多月前,崔小红又收到了昕岚的一封家书,信中说她写了入党申请书,营教导员和原在连队的连长,都愿做她的入党介绍人,使她非常高兴。看着女儿的信文,当妈妈那个高兴劲儿不用提了,几乎双眼要崩出泪花。近两个月,昕岚没有写信,她完全理解。在报纸上她看到,“金秋季节,云南各地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洋溢着繁忙和丰收的景象:水稻收割,瓜果飘香,随处可见蔬菜采摘、搬运的忙碌身影,喜获丰收的群众幸福写在他们脸上。”的报道,繁忙的岚儿,肯定忘记了写信。按往常经验,从写入党申请书到上级批准为后补党员,一般需要3-6个月,有的则需1年以上。她深信,凭着她的地位和党龄,女儿的入党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她净等好消息行了,不必去冥思苦想。
信终于等来了,傍晚,她收到了一个包裹通知单,要她明天去邮电局里领取。从通知单上看得出,是从云南寄来的。“一定是岚岚寄的。”她在猜想,“一定是云南什么特产,岚岚在以前的信中曾说过。”她把包裹通知单交给了昕苑,嘱她明天上午下班时,把包裹取回来。
她在等待:中午,昕苑没有回家吃饭;晚饭放凉了,没见昕苑回来吃。她听说苑苑有男朋友,“这孩子,谈恋爱忘了取包裹!”她在想,好在包裹停一天再取也无妨。她把放凉的饭菜收到厨里,准备昕苑回来再热一热。
忽见门开了,只见昕林夫妇和昕苑依次入室,昕苑顺手把拿的一个包裹放到她自己的房中。她见他们三人脸色苍黄,目光凝滞,不带一丝笑容。她坐在靠椅上正在纳闷,忽见他们三人站成一排,突然一齐向她跪下,连叩了三个头。当第三个叩了抬起头来时,她见他们三人已泪流满面。
“岚岚咋啦?”崔小红突然有所发现,急不可待地呼喊,“快说!快说!”
“她牺牲啦!”老大流着泪明确地说,“她为国牺牲了!”
“啊?我不信!”也许是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昕苑起身,从她的房间里拿出了一个黑色包裹,解掉黑布,是一个浅黄色的木盒,上面贴着杨昕岚的相片。她把木盒递给妈妈说:
“这是岚岚的骨灰盒!”
母亲接过骨灰盒,看见岚岚照片,突然全身痉挛起来。子女们赶紧上前围住母亲,一边安抚,一边揉摩她的身体。母亲突然抱紧骨灰盒,放声大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纷纷过来解劝。
一个邻居流着泪说:“走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回来就变成了一个骨灰盒!”
一个邻居也流着泪说:“你少说些伤心的话,劝她放宽些心。”转身对崔小红说,“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众人的慰抚下,崔小红悲痛之情稍有缓解。她想了想对昕林说:“你告诉我,她是咋牺牲的?”
这是昕林昕苑兄妹俩最不愿叫母亲知道的事。——在收到骨灰包裹的同时,兵团有关部门来信称,杨昕岚是被奸杀的,作案者是该营的副营长,已被执行了枪决。按兵团规定,随信附寄来死亡抚恤金300元,补欠发的两个月工资62元,计362元。
在母亲的追问下,昕林只好把兵团的来信交给了母亲。
看着看着,崔小红口中喃喃地说:“奸杀!奸杀!”说着双手颤动起来,全身随着信纸的颤动而抖动起来,突然她大喊了一声“奸—杀”后,倒在床上,便失去了知觉。
人们慌乱起来,正不知所措时,一个邻居从家里拿着一盒灸针跑过来,一针刺入她的人中穴,拧了几下,才使她逐渐清醒过来。她又开始哭起来,间而大声喊叫:“岚岚,是我害了你!”大家都在规劝她,劝她不要哭,更不要喊了,因那不能怨你;但一个邻居却说:“叫她哭吧,喊吧,也许这能减轻她一些痛苦。”
医院急诊科的医生来了,他观察了她的病情后,为她注射了一针安神镇静剂后说:“睡一会,会好起来。”
第二天,的确有所好转。早晨,在兄妹俩的扶侍下,梳洗之后,她吃了昕苑为她煮的一个荷泡蛋。饭罢,她若有所思,问道:“你们把岚岚放到哪里了?”
小苑怕她见到骨灰盒生情,便把盒子收藏了起来,见她要要,只好把岚岚的骨灰盒递给她。她接过盒子,用手帕擦了一擦,便放到床头,用毛巾盖好。她对他兄妹俩说:“是我害了她;我要天天同她睡在一起,求她愿谅我。”
听了母亲们话,兄妹俩有点害怕。小苑上前抱着母亲说:“妈,我天天来陪你。”
“好,你们姊妹俩天天陪我。”崔小红说着站起身来说,“我要上班去。”
“妈,我已给你请了三天假,在家好好休息。”昕苑上前拦住说。
“请啥假?我又没有病。”崔小红说着便来到门外。只见一个女中学生背着书包去上学,她对昕苑说:“那不是岚岚?”,挣脱了女儿的拉拽,快步来到女生面前一看,说:“不是。”又见一个女生向她走来,对昕苑说:“她是。”但当女生走到她的跟前,却又摇了摇头……
邻居们都被她的异常行为触动了,有人低声叹道:“她疯了,她疯了!”
“她疯了”很快传到市总工会。总工会革委会主任带着医生来看她,并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精神病大夫确诊为急性精神分裂症,收她住院治疗。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崔小红病情大为好转,根据医嘱,再过几天就会出院。
闻讯后,丁之瑜便来医院探视她。探视崔小红,既出于友谊,又有报答知遇之情。那一年,人生使她走进了被“共”的边缘,崔小红夫妇拯救了她;当听说贾隽成遇害后,崔小红又来电加以慰问。不过,这些年,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一个是市级领导,一个是学校资料室里的一个资料员,很少交流,共同语言少之又少。然而,历史的际遇又把他两人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是她第二次探视,第一次探视仅远远看了几眼,疯疯癫癫的样子。但第一次她获知了她的病因,她为她永远失去了爱女而伤心,而落泪。当她听说崔小红与杨建平离婚时,她认为这是他俩的悲剧。这些年,因政治立场不同而离婚的案件层出不穷,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对于他俩的离异,她应设法阻止;但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很难成就。在她看来,崔小红的家庭原本就是一个和谐而幸福的家庭,革命却使这个家庭分崩离析;她深信,离婚给他俩造成心理上的创伤是深刻的,精神上折魔是多重的。
尽管离婚已既成事实,无法挽回,但形势多变,虽有昨日黄花之感叹,却也有今日花明之愉悦。杨建平的叛徒身份虽没有彻底改变,却有很大改善。首先,汉奸特务的帽子没有了,因中央文革下令“不准调查”这个案子,红卫兵造反派不敢违抗;其次,替死鬼的身份也搞不清楚;再者,不少专案人员认为,既使替死鬼是共产党员,也不能证明杨有叛变的主观故意。杨从狱中释放出来不久,便到市救灾指挥部上班,接受监督改造;又过了一些日子,恢复了原工资待遇,只是被监督的身份未变。由于杨建平是九阳市第二把手,他身上的这些变化,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在新的形势下,情感敦促她,应在他俩之间做点什么:就像当年牽线促成他俩结婚那样,想方设法促成他俩复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当崔小红见到丁之瑜来看望她时,非常高兴,便同她畅谈起来。正是话逢知己千句少,唯恨时短天欲明!
丁之瑜看见,崔小红同她交谈是无拘无束,自然而侃侃,全无病态表现,但当她向她提及复婚的可能性时,犹如一片乌云扑面飞来,她面色立刻阴沉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不可能啦!”
“为什么?”丁之瑜问。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两句“我对不起他”的忏悔,给丁之瑜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俩婚姻症结之所在。临别时,丁之瑜对崔小红说:“我相信,杨市长会理解你。”
果不出丁之瑜所料,当她把两句“我对不起他”用电话传给杨建平后,杨建平同他的子女一起,将崔小红从医院接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