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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飞天
崔小红去世后,杨建平看着小红的遗像,无形的失落感,不断在心中缭绕。夫妻共同生活三十多年了,能不怀念?尽管他俩曾离过婚,但他俩都能相互理解,生活过得相当融洽。不过,近些年来,小红的思想变化很大,他俩政治上的分歧有所增加。但就理性而论,小红的很多看法他无法否认,甚至还有很多认同的地方。他当然知道,自从开始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舆论环境比过去宽松了不少。环境宽松使人有了一定的自由权利,敢于发表自己的不同看法,其中,许多言论与小红不谋而合。他当然还知道,社会生活对人类思想影响的深刻性,不是三十年来数十次蛮横的改造和再教育运动所能改变了的。就社会影响而言,他知道,丁之瑜对小红的影响最大。
是的,在他的眼里,丁之瑜不仅有端庄、高贵和优雅的气质,其才华也被许多学者专家称道。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只有两个女人为他所器重。其中一个已经“走”了,她是崔小红,另一个是丁之瑜,仍在他的视野中。毫无疑问,丁之瑜不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但人类有一个共同的祖先,长期形成了一个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人类共性:追求真理和与人为善。显然,他与丁之瑜追求的“理”很不相同,但“善”的差别不大,使他俩之间有了共同语言。在他看来,丁之瑜不似小红,却胜似小红;尽管他俩的立场迥然不同,但她的气质、她的学识和她的善意,对他仍是个挥之不去的亮点。他知道她青春时的魅力,也了解她既往的际遇,之于她的未来,他无法预测她的亮点对他能有多大的吸引力。
他有些疲倦,便沏一杯龙井茶,自然而然的品尝起来。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一条小巷,他知道这西大街有名的丁字胡同,胡同的尽头,是当年九阳县红十字会于会长家的大花园。然而,时过境迁,大花园已经改建成真不同大饭店。经过真不同的门口,他没有打算进去,因为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似乎也没有人向他招手。他本能地径直走到真不同站点,登上了西去的公交车。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只是在车里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公交车把他拉到涧西公园的门口,停了下来,似乎公交车在安排他要去的地方。公园门内有人向他招手,他没有看清楚是谁,便自动下了公交车,走进了公园。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他记得,那年,涧河发大水淹没了公园,连人造假山都没在水中。水退后,他派数百人清障、清淤,半个多月后,公园恢复了原貌。然而,今天,似乎他不认识了。那座假山突兀而起,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高山峻岭,汹涌澎湃的涧河,从山谷里穿流而来,在山崖上飞腾而下,像银河倒挂在那里。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一块条石上,手握佛经,在默默地眺望瀑布。他知道她是谁,上前说道:
“丁教授,你好!”
丁之瑜见是杨建平,便站起身来,手握佛经满面春风地拱手道:“恩公,久违了!”
啊,恩公?她还记着共妻共女的恶作剧?那已过去了二三十年。面对丁之瑜的春风笑眉,他十分动情地说:“你应该把它忘掉。”
“谢谢!”丁之瑜又向他拱了拱手,然后,后退了两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您,恩公!”说罢,转身向大山走去。
他本想与她交谈几句,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爬山像步履平地一样,轻盈柔婉,婀娜顺风,到了山顶,她转身向他招了招手,然后转过身去,飘然消失于山颠云气之中。
“她‘走’了?”他喝了一口龙井茶,便产生了这个不祥之感;尽管他知道,他刚刚做了一个梦,不过梦幻而已。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本能使他不相信梦中之事。然而,为什么凭白无故做了这个梦?梦中之事是真的?他要大胆地假设;但他还要小心地求证梦中之事是假的。他挂通了九阳大学的电话。从电话里他得知,丁之瑜没有“走”,而是出家了。真乃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也。
丁之瑜的确是出家了;但出家到什么地方?是佛教还是道教?学校并不知情。学校知道的是,两年前她办理退休时,学校高薪聘她为留校教授,被她婉言谢绝了。过后不久,她的女儿贾文贞将分配给她住的那套房子,退还给了学校。
丁之瑜出家到什么地方?是当尼姑还是道姑?许多人未必知情,但她的独女贾文贞也不知情吗?否!她很清楚。
文贞知道,母亲早就有了远离九阳的打算:那里是她的故乡,却是个令她伤心的故乡,她要远离;她是个教授,在浓烈的政治第一中,她不愿意用政治去生吞活剝文学,误人子弟,她要离开这个讲坛。退休使母亲有了远离故土环境和政治挂帅氛围的条件,因此,母亲退休前,就有出家的打算。她清晰地记得,母亲退休后不久,两位年长的道姑,带着武当符牒来到母亲家,与母亲叙谈多天。过后不久,母亲便随两个道姑上了武当山。她还清晰地记得,母亲为了带三仙拱月灯上山,亲自见了史怀秀一面。史怀秀说,她娘临终前交待,神灯是周家的传家宝,如果找不到周家人,就把灯捐给道观或寺院。于是,母亲便兜着三仙拱月灯上了武当山。半个多月后,文贞接到了妈妈的亲笔信。信中母亲简要地介绍了在武当讲经和生活情况,并说“一切都安好无恙”。她终于把心放了下来。
但这么些年,文贞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因为,自从母亲上了武当山后,就没有回过九阳。尽管母亲常年在外不回九阳,但母亲在哪里讲经,讲得怎样?在哪里生活,生活得如何?她清清楚楚。她知道,母亲讲经的地方,除武当山的修真观外,还有五台山的溥善刹和泰山的圆美苑。由于母亲讲经讲得好,能深入浅出,使不同文化层次的信徒,都能听得明白,因而每到一处,都能吸引众多信徒上山来听她讲经。几年过去,母亲在修真观,溥善刹和圆美苑,先后获得了正真道长、慧玄法师和婉如居士的法号,都有长久挽留她的意思。由于母亲主张儒释道是一家,传扬真善美,常说真是天道于心,善为真之怡然,美乃真善精魂,符合各家教义,于是都愿意她三处轮驻,并负责接送和修行。因此,母亲每在一处讲经,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三处山堂,来回轮换,也符应了这三山的心愿。
由于思母心切,有时便与苟梦则一块上山,同母亲住些时日,有时还带上孩子。
记得那年暑期,她同梦则带着孩子,来到五台山溥善刹看望母亲。时至盛夏,山里凉风习习,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一家团聚,其乐也融融。有时她同梦则带着孩子,像众信徒一样,席地而坐,听母亲讲经。但见经堂之上,悬挂着八个大字,那是母亲的手书:“菩提明心,厚德载物”。因母亲曾对他说过:菩萨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咒,译为高智慧,即除慢心,去嫉妒,无贪欲,远愚痴,阻吝啬,勿瞋怒,换言之,就是要人们心行贯通,厚顺民意,对人要有宽广的胸怀、容人的雅量和与人为善的精神,其意与厚德载物相通相融,是善的最高境界。对此,她听见一些信徒和香客们的议论:一位年长的信徒说,丁法师把佛经和易经融合在一起了;一位香客说,慧玄法师说儒释道是一家,我举手赞成;更有位有学者风度的香客说:“六字真言咒与厚德载物相通相融,也与现代民主思想相通相融。”信徒和香客们的议论,她都如实地转告给了母亲。母亲听了,微笑而不应,似乎任其说短论长。
母亲的这种态度,她早有所知。她记得,那年她去泰山圆美苑看望母亲时,见母亲的书馆中,墙壁上有母亲手书的横联:五常融汇,民贵君轻。她知道,来圆美苑聚会的,有许多人是饱识之士。她听见了他们对美的探讨。有学者说:“什么是美?有人说‘美是形式的和谐’,有人则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更有人说‘美是生活’,但我更认同丁居士的说法:‘仁义礼智信是人类美的集中表现’。”另一位学者说:“孟子的民贵君轻的思想,就是五常的体现,使美如琼浆玉露,与现代西方的人权思想异曲同工。”她把她听到的,都如实转告给了母亲。母亲听了,微笑而不应,似乎任其评头品足。
自母亲退休上山后,就没有回乡过过春节。起初她有些不自在,慢慢又理解了。今年是母亲六十大寿,她同梦则商量要大办一下,不料母亲来信说,她不想下山,不想回九阳,也不想过六十生日。开始她还是有些不理解,但慢慢又想通了。她同梦则商量,往武当走一趟,赶在母亲六十大寿那天,在山上给母亲磕个头。武当山他俩都没去过,且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便请假二十天,整装上山。
也许是思母心切,尚未动身的文贞,大白天竟做了一个梦。她看见高耸入云的武当山,不觉两脚离地,像飞天一样,飘飘然便飞上了山顶。但见山上一座道观,名曰“修真观”,那是母亲的亲笔手书。走进修真观,便是一座大殿,扁额也是母亲笔手书“修真养心”。走进大殿,但见众多信徒席地而坐,静悄悄地聆听道长讲经,她也悄悄地席地而坐。正襟危坐于中堂讲经的道长,身后的墙上,悬挂着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上善若水,自在逍遥”,分明也是母亲的手笔。讲经的道长呢?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多未曾相依偎的母亲。在她的眼里,母亲还是那样端庄、高贵和优雅,虽年已花甲,似乎更年轻了。令她遗憾的是,正要与母亲相见,梦寐忽去,觉寤立至,使她无法与母相拥,更没法给母亲磕头。然而,梦中所闻所见,耳熟能详,几乎全是与母亲相处时情景的复制;其中,山顶的观殿,几乎同母亲寄来修真观照片一模一样。
下了火车转班车,下了班车转步行,经过三天的奔波,文贞同梦则来到山前一条小河边。也许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一艘渡船停在对岸村口。她大声喊道:“我要过河!”对方应了一声后便把船划了过来。划船的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翠翠!”她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因为,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就是她心目中的翠翠。
“你怎么知道我叫翠翠?”她本不叫翠翠,自从替爹妈摆渡以来,过住客人中有些人经常这么称呼她。久了,名字又好听,她认了。
“像!”文贞笑道。
姑娘听了嫣然一笑说:“阿姨,你们可能是上山听经的。天快黑了,还有十多里山路,你俩得住下。”
“有旅社吗?”文贞自然问道。
“没有。”翠翠说,“我们村子很小,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没关系,可住到我家。”
有什么办法?文贞和梦则下了船,便随翠翠来到了她家。
翠翠家在村口路北,院子躲在土坯院墙之中。推开院门,翠翠高喊了一声:“妈,有客!”
只见一中年农妇,应声认从堂屋里走了出了。堂屋是三间草房,座北朝南,土坯墙裙,青砖包门、藍瓦压脊。显然,中年农妇是翠翠的母亲。农妇让客人坐在院中的竹靠椅上,然后以堂屋提出一个竹编暖水瓶,为客人倒了两杯热水。院中四人正在寒暄说话,忽见一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此人五十上下,黝黑面孔,胡子拉碴,头戴竹帽,身佩蓑衣,肩扛鱼网,手提一兜鲜鱼,见文贞和梦则两人起身相迎,说道:“坐,坐,莫客气!”说罢,将身扛的鱼网交给小翠,一兜鱼儿倒到木盆中,有的还活蹦乱跳。他脱去竹帽,露出了盘在脑后的发髻,除去蓑佩,现出了藍色的上衣,一幅道士的扮相。洗了洗手后,便坐在文贞和梦则两人相对的竹靠椅上。不用问,他是翠翠的父亲。
“今儿个运气好,一网下去打了个十来斤,鱼跳网罟有客来,果然不错!”翠父话虽有瓮声,却无瓮气。
“青鲩、草根、鲫瓜子,净是小的,没有一条大的?”翠母问。
“供销社都把大的挑走了。”翠父说。
“噢,应该!”翠母说,“看你好像有意见?”
“有甚?我说的都真。”
其实,翠母知道翠父说的是实话。他夫妻俩都在教,都知道修真养心,实话实说,从不瞎说。翠父嘱咐翠母,把鱼炸了,陪客人喝壶酒。在翠翠的攒忙下,翠母把做好的大米饭、白菜豆腐汤和十多条干炸鱼瓜子端到饭桌上。翠父力邀文贞和梦则桌边坐下,请他俩喝酒。文贞和梦则千辞万谢,但无法拒绝,只好坐了下来。翠父从竹编葫芦酒壶里将酒倒到小铜壸里,斟了三杯,把两杯端到了文贞和梦则桌前,端起一杯,说:“这酒是老家酿的,纯高粱,味正,略带甜头,65度,是好酒。喝!”说着,高举酒杯,摆出了碰杯的姿势。尽管文贞和梦则俩再三说从不沾酒,但翠父不依不饶,说,那怕只沾沾舌尖就行。无奈,文贞和梦则只好沾了沾舌尖,翠父却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翠父脸色微红,打开了话匣子说:“看样子你俩是去山上修真观听经的吧?”翠父不等文贞和梦则两人回答,便介绍起修真观来。他说,修真观很大,有出家的道士道姑一百多人。观内有大殿五六座;最前的是三清宝殿,是供信徒香客善赡、参拜和祭祀的地方;靠后的修真养心殿,是讲经、诵经、听经的地方;东西两侧偏厦为斋房,后面有两个小院,是男女道士分居之处。东叫坤院,有姌房三四十间,是道姑衣食起居的院落。西为乾院,有寮屋三四十间,是道士生活的地方。观外有银杏客栈,是来往香客信徒们的住地。在酒力的作用下,翠父越说越兴奋,他说:“如果是来听经,就去听正真道长的,信徒们都说她讲的最好,耐听。”
“好在哪里?”文贞一边吃着饭一边好奇地问,她知道他夸奖的人正是他俩登山要见的母亲。
“她讲《道德经》能把佛家和儒家的一些经文穿插在一起,叫真善美。她说五台属善,泰山属美,武当修真,合起来叫修真养善哺育美。一个道长对我说:‘正真道长讲的真善美,就是说,儒释道、真善美、自主权三三相通,三三合一;但没有真,就不会有善和美,更不会有自主权。因此,人生第一就是修真养心,修成真人,仙人,首先要养成仙人的心肠。’丁道长讲经,讲得在理,好听,讲到我心窝里了!”翠父的话粗中有细。
“你们看,”翠母搭腔了,“两杯下肚便逍遥自在起来。”
“逍遥自在错啦?”翠父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丁道长每次讲经,都要挂起她亲笔写的那个条幅,就是‘上善若水,自在逍遥’。水本性就是自在逍遥:水久滴可穿石,自由流淌成溪成河成海洋,可以说是‘无为而无不为’。水的品行高尚:它造福于人类而不与人相争,也不嫌贫爱富,对强弱贵贱也一视同仁。对么?现在的政策多好,我想干啥就干啥;有人靠山吃山,我就靠河吃河。这不,一网打了十来斤,供销社收走了8斤,给了我5块。今晚你们俩要跟我们一块吃酒,自在逍遥啊,这就是我们的农家乐,”
“是啊。”翠母也搭腔了,说,“要是前几年,你们想吃鱼虾也是‘瓜菜代’。”
文贞也是过来人,知道当年“瓜菜代”的原因,现在放开了,农家自由啦,乐啦,大米饭和酒肉都摆上了农家饭桌。她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
“是啊。我们道家常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说‘无为而无不为’。多好的经啊!”也许出于本能,翠父又一杯下肚后,便向他俩宣扬起道经来。“过去是听话要听党的话,现在是党愿意听我们道家的话,不是吗?经上说得明白:‘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党就分田到户,叫我们农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样一来,自由得多了,聪明才智也跳出来了,稻谷小麦玉米大豆,都从地下自动蹿了出来。现在我们不再‘忙时吃干,闲时喝稀’了,也不‘瓜菜代’了,一年四季都能吃得饱,吃得好,饭桌上也见了荤腥,有了鱼肉。——这全靠我们农民放开手脚,自在逍遥。”说罢,一杯酒又灌了下去。
文贞想道,自己是从医的,也读过《老子》和庄子的《逍遥遊》,总觉晦涩难以理解,如果不是母亲经常给她讲解,她也只能是似懂非懂而已。眼前的翠父,对经的理解,超过了她的想象。因此,她判断,翠父是个颇有文化的农民。
文贞的判断不错。是夜,文贞和梦则住在偏厦里,那是翠翠家新盖的两间瓦房。经过晚上的交谈,他俩得知,翠父原先是数学教师,因说了句当时不该说“大多数农民都不愿搞合作化”的真话,被打成右派,革职回家种地。令他没想到的是,二十多年后,他竟得到了改正,由敌我矛盾改变成人民内部矛盾。于是,学校依照上级规定,通知他上班;然而,他婉言谢绝了。因为,教师虽有固定收入,但被改造者的身分并没有多大改善,地位仍然不高,况且有“八级工不值一垅大葱”的流言,而他打十天鱼,收入就超过了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何必回头去当那地位不高收入不多的教师呢?翠父还有两个男孩在南方打工,收入相当不错,增加了家里的积蓄。因此,改革开放后,仅仅两三年间,翠翠家就变了样:不仅盖了两间新瓦房,买了个手扶拖拉机,还准备好了明年将三间堂屋推倒改建成砖瓦房的资金。第二天早饭后,当翠父开小拖车送他俩上山时,梦则拿出20元酬谢款待。翠父只收了八毛。翠父说:他这里不是旅社,不收住宿费;凡上山听经的,一律免费坐车;饭费每顿收两毛,同接待乡里干部一样。情真意切,他俩也奈何不得。到了山顶修真观前,因正真道长正坐忘修真,不讲经,翠父便与他俩辞别。留下一句话:“欢迎再来!”
听说是正真道长的独女来观寻母,姜姓知客便主动接待了文贞和梦则。她先带他俩到修真养心殿观看道士坐忘。
文贞和梦则随知客轻手轻脚来到修真养心殿前,但见三仙拱月灯,放在上方的一张方桌上,闪着微弱的红光,二十多位道士,男女分坐在灯的两侧,闭目打坐,寂静无声。在五台,她知道这叫坐禅,在这里,知客告诉她叫坐忘心斋。她见母亲闭目坐忘,周围也没有一点声音。看罢,她俩随知客来到偏厦的一间斋房中坐下。
知客告诉他俩,正真道长坐忘时间最长。她说,一般坐忘两到三个小时,正真道长坐忘一般为四到五个小时,最长达十小时以上,中间不吃不喝不拉撒,好象新陈代谢都停止了。方丈说正真道长知识渊博,品格高尚,坐忘情真意切入心斋,是何仙姑下凡,必能飞天成仙。方丈欲让位于正真道长,她坚辞不受。知客还告诉他俩,她虽比丁道长小几岁,但出道却早四五年。她曾是谷城县二中政治教师,因嫌政治真少假多,太脏太丑,在讲政治挂帅时,不自觉犯了严重错误,被贬为校工。退休后便来这里修真养心,与丁道长一拍即合,结为知己。
正真道长下功后,略食小斋膳后,便来到偏厦斋房,与女儿女婿相见。相拥后,但见女儿女婿后退两步,倒身下跪,连磕了三个头。丁之瑜恍然大悟,今天是她的六十大寿,文贞来信中已经说了,坐忘中竟然忘了。她叫文贞和梦则起来坐下,对他俩笑道:
“道家修真养心不言寿,六十寿辰竟忘了,好在你们记着。今儿个破例了,接受你俩磕的头,因你俩不远数百里而来,是情真意切,符合道教教规。”
“妈,”文贞对一次坐忘长达十小时颇不以为然,便说,“听知客说,你打坐练功一坐十个小时,不吃不喝,是不是过分啦?”
“你是从医学学科角度说的。”丁之瑜笑道,“道家认为,修真于心是达到天人合一的途径。道教心法中的坐忘,‘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念俱遣’,亦即‘摒除欲念,断绝思虑,专志于道’,从而达到‘物我两忘’的心斋境界。——这属于与科学相对应的神学范畴。”
“两者对立吗?”如果是文贞,她不会这样问,因为,她了解妈妈的思想。
“科学与神学是对立的。”丁之瑜针对女婿的疑问回答说,“但不要忘记,两者是相应又相成的。一位著名的哲学家说,在科学和神学之间有个无人地带,就是哲学。对此,有些量子力学家们认为,他们正在走向无人地带。应该说,这个无人地带是存在的。在探求世界本源的道路上,科学家们在坚定不移地钻研、探索,神学家们在持之以恒地修炼、追求;我深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无人地带中握手相庆。”
由于听得多了,对于母亲的这种思想,梦则同文贞都能理解,并能顺其自然。他俩知道:每当提起医学时,母亲告诫他们,眼前还有许多未知领域,鼓励他们去探索,去开发。
按照母亲的安排,文贞和梦则在观里住了七天,听了七天的经,坐忘也体验了七次,加深了对道教对神学的理解。
第八天,知客已安排好,要他俩乘坐道观的小三轮车,直接到焦枝路火车站上火车。文贞对母亲说:“俺俩想原路返回,顺便看望一下翠翠,那是个真诚可亲的一家人。”母亲与知客相视一会,笑道:“听你姜姨的安排,去吧。”他俩只好上了小三轮,尽管心里还想着翠翠一家人。是的,她曾向母亲说了翠家的款待,说了翠父所说的一切,母亲听了,微笑而不应,似乎任你感概,任你赞叹。
回到九阳,遵照母亲嘱咐,开始减少给母亲写信,以支持母亲修真养心。
遵照母亲嘱咐,她给母亲的信由每年四五封减少到两封;几年后,又减为每年一封。当母亲七十、八十大寿时,她要求母亲允许她上山做寿,都被母亲拒绝了。当母亲临近九十大寿时,她写信给母亲,计划带全家乘车上山给母亲做寿。令她意外的是,她没有像往年那样见到母亲的亲笔回信,接到的却是姜姨知客道长的回帖:清静无为
接到回帖,她突生异想:难道母亲坐化了?她同梦则商量后,便驱车前往武当。
登山要顺便到小翠家一趟,回拜当年对他俩的款待。但今非昔比,当年通上山顶沙石小路,已变成了双行道的柏油沥青路。当驱车到那条河的河边时,渡口已不复存在,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飞跨在河上。对岸翠翠家已不知去向,音讯皆无,但见香火买卖,盛况空前。由于打听不出翠翠家的去向,只好山门买票,驱车上山。
山上,修真观前,门庭若市,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方香炉,灰烬成山,腾腾香火,缭绕不散。走进真观门庭,但见观内绿树环抱,花草簇拥,座座大殿,初貌新颜,飞檐翘角,似鸟展翅,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与朱红色的墙,相映成趣,两侧厢房,已成迂回的长廊,更有古朴亭台、水榭,点缀其间。——今非昔比,焕然如新。在善男信女的川流中,一队祈福纵队,从人流穿出,他们打着五彩旌幡,奏着道乐,缓步于人流之间。有人说,信徒捐款10万,观方才为他举行这种祈福仪式。文贞和梦则无心观看这些,心急火撩地寻找他们的母亲,遗憾的是,许多道士对他俩都摇了摇头。
情急之下,他俩无目的地来到了观厨斋堂。当知道他俩是正真道长的女儿和女婿时,庖厨道长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俩。庖厨道长热情地向他俩介绍:自从成立武当旅遊开发公司后,修真观变化很大,六个大殿中三座是推倒后新盖的,三座是翻新的;道士绝大多数是新招的合同工,方丈、法师、道长多是组织部调来的干部,其中很多是共产党员;现今的方丈,就是我们修真观的党委书记;方丈常对我们说,宗教要走中国化的道路,中国化就是党的一元化领导。庖厨道长还自我介绍说,二十多年前,他是来观里修真养心的道士,公司化后,不再修真养心,成了监院的一名合同工。因会做斋饭斋菜,做得好,花样多,入了党,被监院主持提拔为主管观厨斋堂的庖厨道长。庖厨道长还对他俩说,正真道长知识渊博,讲经无人能超过她;但公司化后,不用她了,她同知客道长和十几个道姑一起,被开发公司安排到玉清观里修炼。后来,为了修路,玉清观被拆除,道姑们都被遣送回家。
“正真道长身体可好吧!”庖厨道长下意识地问道。
道长问的使他俩很尴尬,只好如实答道:“母亲没有回家,我们是来找她的。”
庖厨道长听了表示惊讶,但很快平静了下来。说:“正真道长坐忘认真,气运丹田,虽已八九十了,身体仍然轻便硬朗。如果她没回九阳,肯定随知客道长去谷城了,因为她俩关系最好。”说罢,便到监院主持那里抄来了姜道长家的地址,告诉他俩说:“到那里,一定会见到你们的母亲。”
由于寻母心切,谢别了庖厨道长后,便驱车下山到了谷城。很快他俩找到了姜道长的家,在城南一个半山区的姜家湾小镇上。当是时,姜道长正同六七个信徒在坐忘,她的侄儿接待了他俩。据她侄儿介绍:在武当,姑妈没有存身的地方,同许多道士道姑一样,只好回家修炼。由于姑妈在山上颇有名气,回家后,许多信徒也跟着来家听经和修炼,有时多达三十多。三十多人的聚集,引起了政府的警觉。政府规定:每次聚集听经和修炼人数不得超过八人,否则,违规,禁止。信徒们都很听话,自觉,主动安排好了次序。你看,每拨来听经和修炼的信徒,只有六七个,符合政府规定。
坐忘结束,姜道长在道堂里接见了文贞和梦则。这位已八十六七岁的道长,由于长期修炼,容颜仍停驻在六十多岁上。只听她对他俩说:
“我给你俩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文贞抢着答道,“只有四个字。”
“是的,那是经书里的四个字。”姜道长庄重地说,“也是你母亲留下的四个字。”
原来,玉清观拆除前,政府通知所有神职人员下山回家,也书面通知丁之瑜回九阳老家。年将九十的丁之瑜,当接到书面通知后,紧闭两眼,对着姜道长说了一句话:“五十年浩劫,五百年重建!”。姜道长会意点了点头。姜道长知道丁之瑜不愿下山,更不愿回九阳,便劝她随她回谷城,她摇了摇头。当晚,她见她点燃三仙拱月灯,在微弱的灯光下,独自一人殿中坐忘。过了三更夜半,姜道长忽然发现:正真道长丁之瑜和三仙拱月灯已不知去向。她遥望远山,忽闻正真道长诵扬经书之声,从山那边传来,在夜半空中回响:
清-静-无-为-
第二天,为了寻找丁道长和仙灯,道姑、信徒和民警们,在方圆十里内搜寻,也没见其踪影。一个年届九十的老人,能到哪里?
当众道徒回到玉清观时,姜道长把昨夜所见所闻给他们说了一遍。众道徒听了先感惊讶,继而困惑,最后,他们认同了姜道长的所见所闻,因星云谶曰:似信非信未若信!
“她‘走’了?”文贞急切地问。
“是的,她走啦。”姜道长十分坦然地回应。
听罢,文贞哽咽,接着泪流满面,恸哭起来。
“你不要哭,应该高兴。”姜道长安慰说,“她没有‘走’,她活着,真实地活着,永远地活着!”
对姜道长的话,他俩亦似信非信未若信,驱车回了九阳。不久,他们收到了姜道长的来信。看罢,眉间始有所舒展。信中只有四句:
心斋自嫌觥筹乱,坐忘尽弃青黄色。借问飞天真何在,夜半遥望渺云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