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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被割喉处决的殉党者张志新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摘自悼念张志新烈士诗集
1975年4月4日，一声凄惨的尖叫声，划破了中国阴云密布的灰色天空。一个“疯”了的女人，被三个彪形男性狱警和一个女性狱警，强行按倒在地，一块准备好的砖头，垫在她的颈背上，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刺她的喉管。他们残忍地割断了“疯子”的喉管，再把一截不锈钢管，插入“疯子”的气管……动作麻利、熟练，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屠夫。在刀子割切喉管的一刹那，“疯子”凄惨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是万分痛苦的挣扎和哼鸣。她愤怒地瞪着双眼，痛苦至极，咬断舌头，吐向行刑者。然而，割断了的喉管，限制了她喷吐力量，咬断的舌头，挂在她的嘴角，吐出了鲜血，沾满了她的双颊，喷到行刑者的手上，滴到砖上，溅到地上。突然“啊”地一声，被吓得面色苍白的女警，昏倒在地上……
还暖乍寒的四月，恐怖的血腥弥漫在冷风中，向四周扩散去：此时此刻，辽宁记住了沈阳，中国记住了沈阳，世界记住了沈阳；同时，人们记住了沈阳“模范”监狱的兽行，记住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残暴，记住了毛泽东“伟大、光荣、正确”的本性。
这里不是古代奴隶主的屠宰场，不是希特勒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也不是日本鬼子“731”细菌部队在哈尔滨附近的实验基地，这里是“新中国”在沈阳建造的“模范”监狱。在这座“模范”监狱里，“割喉消声法”是他们的革命“创举”，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三十多例。据说，第一个“享受”割喉管“待遇”的是沈阳皇姑区克俭小学青年教师贾承厚。校长诬告他强奸女生，被判死刑。执行时，贾不服，大呼冤枉，遂被割断喉管后枪决。（文革后昭雪。）
她，张志新，一个忠于中共的共产党员，一个在辽宁省委宣传部任职多年的宣传干事，一个被判了死缓的“疯”女人，竟敢在批判林彪执行极右路线的会上，站起身来，大声喊道：“中共极右路线的总根子是毛泽东！”她为此付出了代价：割断喉管后，被拖了出去，拖向刑场。一声清脆的枪声，“疯子”倒下了。此时此刻，空气凝固了，时间凝固了：人们记住了她的名子叫张志新，记住了她死时的年龄是45岁，记住了她殉党的日子是1975年的4月4日！
然而，四年后，在这座“模范”监狱里，上演了一出古今中外无与伦比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随着张志新被平反并追认为烈士，那些曾残忍肆虐过她、纵容男犯人污辱、奸污过她的狱警们，在主人指导下，个个摇身变成了“正义的诗人”。他们在“赛诗会”上唱道：
啊，张志新，/你是党的骄傲，/你是五十六个民族的骄傲，/你是辽沈大地的骄傲，/你是我们的骄傲，/当然也是渖阳监狱的骄傲。/你是傲霜的菊，/你是斗雪的梅，/你是常青的松，/你是有气节的竹。/你是刘胡兰，/你是秋瑾，/你是双枪老太婆，/你是江竹筠，/你是哥白尼，/你是党的好女儿。/张志新的成长升华，是毛泽东劳改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
这种荒诞不经、不伦不类的“诗”，既体现了那个时代“理直气壮”的暴虐和屠戮，也反映了那个时代“革命友谊”的伪善和荒诞！这种暴虐和伪善，体现了毛泽东“理无常是”的“一分为二”哲学：昨天割喉施暴有理，今日唱“诗”赞美有情，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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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新（1930年12月5日～1975年4月4日），女，天津人，195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62年任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干事。她出身于音乐世家。父亲张玉藻，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有很高的音乐素养，母亲郝玉芝曾就读于济南女子师范学校。她有３个哥哥，３个妹妹，从小都学会了弹奏乐器。少年时代，她同妹妹志惠、志勤一起，组成小乐队参加演出，成了闻名津沽的“张氏三姐妹”。张志新生前最爱听最爱拉的曲子是波隆贝斯库的小提琴《叙事曲》。抗美援朝期间，她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被部队保送到人大学习俄语。1955年，她与时任人大哲学系团委书记曾真结为夫妻。
1968年5月10日，辽宁省革委会成立后，当年10月，省革委便把省五大机关三万多名干部，包括“有问题”的干部在内，遣送到盘锦地区的省“一○五”干校“学习”。时任省委宣传部干事的张志新也在其中。按照“伟大领袖”“五七指示”精神，干校除劳动改造和学政、军、文外，还要“批判资产阶级”。在干校里，张志新被当成“阶级敌人”，拉出来批斗。
张志新的“阶级敌人”身份，源发于年初。一个星期天，她到一个姓闫的女同事家里，想借看江青的讲话资料。闫同事动员张志新说：“我们派是革命的，你站过来吧，不要站在那一边。”张志新对闫说：“我考虑的不是这一派那一派的问题，我考虑的是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好多问题我不理解，比如，江青、叶群她们过去是干什么的，我对她们都不了解。”不料，姓闫的女人是个痞子，把她出卖了，向党组织告发了她。于是，她成了“问题”干部，揭发材料装进了她的档案袋。
同全国各地一样，1968年的盘锦干校，也处于“清理阶级队伍”狂风暴雨中。作为中共赤文化的一部分，发现和制造“敌情”的传统思惟模式，已经溶化在各级领导干部的血液中：那里抓不出敌人，轻是“和平共处”，重则同流合污，其丧失阶级立场的下场不言而喻。——这是全党各级领导干部和毛的“革命群众”的痞性根源。为了学习毛泽东批准的北京新华印刷厂对敌斗争的经验，“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巨大威力”，深挖一切暗藏的阶级敌人，张志新私下里随意说的那几句闲话，“理所当然”地被推定为有重大嫌疑的阶级敌人。
张志新被揪了出来批斗。干校领导和作为“革命群众”的“学员”们，批斗张志新是“理直气壮”的。江青是什么人？她是第一夫人、政治局委员、直接指挥文化大革命的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叶群何许人也？她是第二夫人、政治局委员、握有军机大权的军委办公厅主任！怀疑第一、第二夫人不等于怀疑“伟大领袖”和林副统帅吗？过来人都知道那时代的政治逻辑：“反对”就是反革命；“怀疑”虽不同等于“反对”，但一步之遥的距离，便可“证明”其脉脉相通的思想反动性。毛泽东曾说过：“抓一个人来审，这时一般的心理状态，就是希望他供出来的越多越好。”干校领导和“革命群众”深得其要领：他们要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中，对张志新施以强大精神压力，从她灵魂深处压榨出一个“黑”思想，再从“黑”思想中挖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来。这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张志新大概是个既不会说谎也不愿造假的共产党员，她的悲剧命运是注定了的。记得1957年反右中，笔者在长沙高级工程兵学校任教期间，曾面临过效忠和说谎的选择。在“向党交心”中，说了几句老实话，差点被打成右派分子。一个长我四、五岁的大尉教员王明，对我关怀备至，批评我“幼稚”，我惛然不懂。假如我当时不如实“交心”，假如在如实“交心”后“聪明”点，迅速来个180度的大转弯，做出效忠的姿态，对落井的右派分子，恶狠狠地砸下几块大石头，我可能会逃脱“阶级异己分子”和“配军”的命运。但我做不到；仅仅用谎言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知“罪”能“改”的苟且偷生者，全无张志新的坦率。
在效忠和说谎的选择上，张志新非同我类。她的效忠是真实的，但她拒绝说谎。也许她不懂得共产党党性和说谎的关系；于是，在被批斗中，她滔滔不绝地向党交出了她的真实“意见和看法”。
在如何评价毛泽东时，她写道：
“中国共产党从诞生以来，以及在新中国建立初期前的各个历史阶段中，毛主席坚持了正确路线。……但我认为，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中，毛主席也有错误。集中表现于大跃进以来，不能遵照客观规律，在一些问题上超越了客观条件和可能，只强调了不断革命论，而忽视了革命发展阶段论，使得革命和建设出现了问题、缺点和错误。集中反映在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些问题上，也就是三面红旗的问题上。”
“把观点明确一些讲，就是认为毛主席在这个历史阶段犯了‘左’倾性质的路线错误。”
“毛主席在大跃进以来，热多了，科学态度相对地弱了；谦虚少了，民主作风弱了；加了外在的‘左’倾错误者的严重促进作用。具体地说，我认为林副主席是这段历史时期中促进毛主席‘左’倾路线发展的主要成员，是影响‘左’倾错误不能及时纠正的主要阻力。导致的结果从国内看，是使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革命受到挫折和损失。这种局面确实令人担忧和不安。”
她还对毛泽东搞的个人崇拜提出了批评。她写道：“无论谁都不能例外，不能把个人凌驾于党之上。”“对谁也不能搞个人崇拜。”
她对搞“三忠于”和跳“忠字舞”等个人崇拜仪式特别反感。她说：“过去封建社会讲忠，现在搞这个干什么！搞这玩意干什么！再过几十年的人看我们现在和党的领袖的关系，就像我们现在看从前的人信神信鬼一样不可理解。”
谈到文化大革命时，她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斗争是建国后，1958年以来，党内‘左’倾路线错误的继续和发展。并由党内扩大到党外，波及到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多个环节。这次路线斗争，错误路线一方伴随了罕见的宗派主义和资产阶级家族式的人身攻击，借助群众运动形式，群众专政的方法，以决战的壮志，实行了规模空前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因此，在它一直占有了压倒优势的情况下，造成的恶果是严重的。它破坏了党的团结，国家的统一，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削弱了党的领导，影响社会主义革命、建设事业的正常进行……”
显然，她的“意见和看法”触及了中共的敏感底线，是百分之百的“反革命”言论。
最使当权者不能容忍的是，她“顽固不化”，拒绝认罪。在批斗中，当“革命群众”指责她的观点反动时，她说：“这些观点，我认为是应允许存在的，应在今后的革命实践中去证实是不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在回答“哪些观点需要在实践中证实”时，她说：“两个司令部斗争问题，打倒那么多人的问题，这里面有些肯定是对的，但有些不一定对。”当“革命群众”要她表明态度“站在哪一边”时，她公开宣称：“我的立场确实没有站过来，还是站在刘少奇的‘反动路线’一边。”在一个“交待罪行”的材料中，她公然与“革命群众”相对抗，写道：“强迫自己把真理说成错误是不行的，让我投降办不到。人活著，就要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不能奴颜婢膝，低三下四。我不想奴役别人，也不许别人奴役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坚持正义，坚持真理，大公无私，光明磊落……”
在深挖批斗中，作为毛的“群众”的干校领导和“学员”们，那些痞子、流氓无产者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挖了出来。1969年9月18日，张志新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关押在沈阳看守所。1970年5月14日，盘锦地区革命委员会人保组，以张志新“反对毛主席，反对江青同志，为刘少奇翻案”等“罪大恶极”的反革命罪名，判处张志新死刑。同年8月，改判为无期徒刑，投入沈阳监狱，强迫劳动改造。
在沈阳这座“模范”监狱的劳动改造中，由于不服管教，常遭狱卒辱骂；由于反抗管教，狱方将她戴上脚镣背铐，关在小号里独囚长达一年半。她忍无可忍了，向狱长投出了声讨檄文：
“质问、控诉、声讨！身为专政机关之长，你听着：
“1、 你为什么不敢把钢笔退还我，不是要我写写对宣判大会的感触吗？难道由于事情繁忙忘记了吗？如果是这样，在此提醒一下！如果是怕给了我这枝笔后，写出不合乎要求的感想而改变方针，这也真是少找点麻烦，也愿听便。看来，我的笔是被你们当作枪给缴去了，但指挥这支枪的思想你们却永远也缴不掉！
“2、自称为代表无产阶级、共产党执行专政者，你们的作为那一点像无产阶级！一首未写完的革命诗歌，做为导线借口，行凶殴打凌辱女政治犯！你们以为一个女共产党员就可以这样随便凌辱的吗！行凶者、帮凶助威侮骂者，你们可以逃之夭夭吗？不！我要向党向人民控诉你们，要声讨你们。你们若不认错，将会受到历史的严惩！这笔账是要算的！
“3、你们管理的哨兵可以无缘无故辱骂女共产党员！
“4、你们管理领导下的伙房，可以用带有煤渣沙子的黄馍虐待政治犯！你这个一所之长，却推脱责任，回避问题，逃之夭夭！
“5、一所之长竟用拖压办法，不发给女政治犯特需手纸，进行生活上的刁难！
“你们若是无产阶级，你们为什么那么怕真理！没听说无产阶级、共产党的专政机关殴打犯人、辱骂犯人，生活上虐待犯人、刁难犯人！你们所作所为是哪个‘无产阶级’？
“你们以为利用上述恶劣手段、可耻勾当，就可以软化革命者的意志，可以向错误路线投降吗？这除了说明你们手中没有真理，在真理面前束手无策，软弱无能外，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告诉你们：如果谁认为只有革命一帆风顺，事先得到不会遭失败和牺牲的保票才去革命，那他就根本不是革命者。共产党人，一个被错误路线迫害者，脱党状态的女共产党员，孤家寡人一个，在这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缺点错误失策在所难免，是前进中的问题，自身有克服的基础和可能，在斗争中只会提高觉悟，越战越强！因为她日益掌握真理！如果上述办法能征服，那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你们还有什么办法都使出来吧！她只能作七十年代的哥白尼……。克服意大利青年‘亚瑟’式天真幼稚幻想，克服法国布朗基式革命冒险主义，要自觉锻炼严格的无产阶级党性。对此，是无产阶级不难理解！不是无产阶级本来就没有共同语言！坚持真理永不放弃！有什么办法尽量来使。”
她的怒吼给她带来是更加严厉的惩罚。狱警们不仅经常对她拳脚相加，还纵容其他犯人侮辱、奸污她。这同上海提篮桥监狱狱警暴虐林昭，几乎一模一样。在狱警和犯人的双重折磨下，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在监狱里批判林彪执行极右路线的会上，她站起身来，大声喊道：“中共极右路线的总根子是毛泽东！”并高呼“打倒毛泽东”等口号！
1975年2月26日，在中共辽宁省常委召开的扩大会议上，时任辽宁省革委会主任、沈阳军区第一政委的毛泽东侄儿毛远新说：“（张志新）在服刑期间，这么嚣张，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杀了算了。”其他常委跟着纷纷表态说：“干脆！”4月4日，张志新被执行枪决！其尸体由医学院拉走，投入防腐池中，后又被分解，制成了教学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