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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号简报》出来后,惊慌失色的江青,拿着简报,领着如惊弓之鸟的张春桥,来到毛泽东御前告状。毛泽东看过简报后,勃然大怒,立刻下令,收回《第六号简报》,停止讨论林彪讲话,没给副统帅留一点面子。毛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之举。在他看来,林彪对他并非绝对忠诚,选其当接班人是一种权力交换。九大后,当林、江两派争斗愈演愈烈时,他心目中的信任天平,正向江派一边倾斜。二中全会前,他发现林在军队里的势力快速膨胀,而林的“第一号手令”的下达,公然挑战他的权威,有篡夺军权之嫌,已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令他特别不能容忍的是,林在全会上批张时那一呼百应之势、以及《第六号简报》那股浓烈的火药味,都公然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尽管善玩“阳谋”的他,曾私下准许林不指名的批张,但出乎意料的是,批张来势迅猛,已经威胁到他的台前代理江青,使他大吃一惊!猜忌心结促他立即做出判断:这种有组织、有计划批张行为,是林彪搞的阴谋。嗜权如命的他,忽然发觉大权旁落的危险已经再次出现,刘少奇第二就在眼前。对此,他不能听之任之。他迅速做出决定:遏制林彪集团,保护江青集团。为了分而化之,各个制伏,他先稳住林彪,抛出常委陈伯达当其替罪羊,针对陈选的几段语录,写了一篇《我的一点意见》,借以警告林。他写道:
这个材料是陈伯达同志搞的,欺骗了不少同志。第一,这里没有马克思的话。第二,只找了恩格斯一句话,而《路易·波拿巴特政变记》这部书不是马克思的主要著作。第三,找了列宁的有五条。其中第五条说,要有经过考验、受过专门训练和长期教育,并且彼此能够很好地互相配合的领袖,这里列举了四个条件。别人且不论,就我们中央委员会的同志来说,够条件的不很多。例如,我跟陈伯达这位天才理论家之间,共事三十多年,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就从来没有配合过,更不去说很好的配合。仅举三次庐山会议为例。第一次,他跑到彭德怀那里去了。第二次,讨论工业七十条,据他自己说,上山几天就下山了,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原因下山,下山之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次,他可配合得很好了,采取突然袭击,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我这些话,无非是形容我们的天才理论家的心(是什么心我不知道,大概是良心吧,可决不是野心)的广大而已。至于无产阶级的天下是否会乱,庐山能否炸平,地球是否停转,我看大概不会吧。上过庐山的一位古人说:“杞国无事忧天倾”。我们不要学那位杞国人。最后关于我的话,肯定帮不了他多少忙。我是说主要地不是由于人们的天才,而是由于人们的社会实践。我同林彪同志交换过意见,我们两人一致认为,这个历史家和哲学史家争论不休的问题,即通常所说的,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人的知识(才能也属于知识范畴)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才有的,是唯心论的先验论,还是唯物论的反映论,我们只能站在马列主义的立场上,而决不能跟陈伯达的谣言和诡辩混在一起。同时我们两人还认为,这个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问题,我们自己还要继续研究,并不认为事情已经研究完结。希望同志们同我们一道采取这种态度,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不要上号称懂得马克思,而实际上根本不懂马克思那样一些人的当。
毛泽东 一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我的一点意见》通篇充斥着专横、武断、谎言,又是不值一驳的文章。在民主社会里,这种专横文章是没人敢写的。因为,在中央全会上,自由表达意见是党章上规定的民主权利;但在毛“一句顶一万句”的无产阶级专政时代,一篇不值一驳的侵犯民主权利的谎言,便能震慑住二百多名中央委员,没人敢质疑,更没有人敢反驳。陈伯达是从文革发迹的领袖级人物,是党和国家的第四把手。然而,仅仅一篇支持林彪的“天才”论,使他从权力的峰巅,堕入万丈深渊。陈的倒台再次警告人们:一手遮天的毛泽东,打倒二号领袖刘少奇历时三年,而打倒四号领袖陶铸和新四号领袖陈伯达,只用一句话——这就是马列主义者倡导的民主集中制。
据笔者考察,陈伯达是个忠于共产党、忠于毛泽东、忠于马列主义的共产党人。陈伯达(1904~1989),福建惠安人。早年就读于上海劳动大学。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科工作。后去苏联入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29年回国。1930年任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秘书,并在福建军阀张贞部当少校秘书。1935年参加编辑《华北烽火》。1937年任中共北平市委委员,在延安先后担任中共中央党校中国问题研究室主任、马列学院编辑部主任、毛泽东的政治秘书等职。1945年在中共七大上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副主任、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马列学院副院长、第三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委、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顾问、全国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副主任、《红旗》杂志总编辑、国家计委副主任等职。1956年在中共八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在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1966年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常委。1969年,在中共九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是九届中央政治局委员、政治局常委。
“解放”前,在毛泽东同肩负莫斯科使命的王明、周恩来权斗中,他协助毛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为战胜王、周联盟、巩固毛的领导地位,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还积极配合毛泽东,起草了《七大政治报告》即《论联合政府》、《共同纲领》等重要文件,对中共夺取政权做出了贡献。其中《论联合政府》载入《毛泽东选集》,著作权归毛。当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出版后,他写了批蒋的《评〈中国之命运〉》一书,受到毛高度赞扬,被上层精英们誉为“一本书顶了几个师的力量”,是一本“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书,等等。“解放”后,他紧跟毛泽东,起草过《中共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等重要文件。在“三大改造”和大跃进中,他紧跟毛泽东进行过疯狂,使数千万农民饿毙。他积极参与毛推动的中苏论战,起草《二十五条》,参与“九评”文章的编写。当获知毛要整刘、邓时,他起草了“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二十三条》。他点睛式地修改了《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使《纪要》一下子蹿升到马列主义理论高度,等等。文革中,1966年,他被毛泽东任命为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取代中共中央书记处,成了文革中的权力中心。他秉承毛旨,起草了《五一六通知》、《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等文革纲领性文件,为毛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他手持毛的“尚方宝剑”,一夜之间,夺了《人民日报》的权力,自任总编辑,秉旨连续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等系列社论,鼓动造反,引发和推动了“红八月”大屠杀,导致全国十万人丧生,其中北京有五千多人死于非命。在十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代表毛泽东做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的报告,接着在1967年元旦,他的《人民日报》又秉旨发表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社论,掀起了向刘、邓为代表的党内右派全面夺权斗争,得罪了一大批党政军高级干部,为文革后科以重刑埋下了祸根;11月6日,他的《人民日报》发表编辑部文章:《沿着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的道路前进》,把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概括成“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并颂扬其为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第三个伟大的里程碑”,等等。
马列主义理论家的最主要任务是,要善于赞颂最高领袖,因此,要求理论家们要擅长揣摩最高领袖的思想,并将其思想转化成令人信服的理论根据而布教全国;无产阶级政治家的最重要使命是,要善于紧跟最高领袖,因此,要求政治家们要敏捷领悟最高领袖的意图,并将其意图转化成宽猛相济的指导方针而付诸实施。做为中共理论家兼政治家的陈伯达,公正地说,这些任务和使命,他都做到了。到了九大,陈伯达事业已达峰巅,当选为政治局五大常委之一,大名排在毛泽东、林彪、周恩来之后,康生之前,成了炙手可热的党国第四把手。因而,他获得了极高的赞誉:“陈伯达同志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是毛主席、林副主席领导下的无产阶级杰出的政治家、理论家。从轰轰烈烈的民主革命,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陈伯达同志几十年如一日,始终紧跟毛主席,一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同形形色色的‘左’、右倾机会主义作不调和的斗争,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胜利建立了巨大的功勋。”
显而易见,陈伯达的一生是配合、紧跟毛泽东的一生,是秉承毛泽东旨意进行革命的一生。文革之初,他原本是江派的领军人物,但在担任权力极大的“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几年中,备受江、张的掣肘和排挤,权力逐渐为江、张所取代,成了半傀儡。由于争宠夺幸,他逐渐与林派靠拢,谋求林的支持与江、张抗横。然而,在九届二中全会上,他“揣测领袖意图”出了偏差,导致马失前蹄,酿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尽管他还不是林派人马,但在毛泽东看来,他在全会上的发言和选编的语录,是投靠林彪的铁证。他已触犯了毛的禁忌,很快变成了毛必欲铲除的对象,向他发出了声讨檄文《我的一点意见》。九届二中全会后不久,根据毛的讨陈檄文和面谕,中共中央发出“批陈整风”指示。指示中说:“在党的九届二中全会上,陈伯达采取了突然袭击,煽风点火,制造谣言,欺骗同志的恶劣手段,进行分裂党的阴谋活动。”
一个政治局常委,企图揪斗一个政治局委员(这个委员在毛死后被判死缓,真的倒了),成了“进行分裂党的阴谋活动”的反党分子,而一个党主席轻而易举地又打倒一个政治局常委,却变成了反对分裂的革命者。这就是所谓“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的民主集中制!
全会后不久,陈伯达的“罪证”又迅速升级:他不仅是个阴谋家、托派和修正主义分子,而且还是个罪行累累的叛徒、特务和国民党反共分子。因为,毛泽东曾在黄永胜等人的检讨上批注了一段话,对长期追随他并担任他的政治秘书的陈伯达,大加鞭挞:“陈伯达早期就是一个国民党反共分子,混入党内以后,又在1931年被捕叛变,成了特务,一贯跟随王明、刘少奇反共,他的根本问题在此。”在这里,人们再次看到不罪则已,罪必罪死的毛泽东的权力情结。周恩来不敢怠慢,紧紧跟上,他说陈是“国民党老反共分子、托派、叛徒、特务、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1973年8月,中共十届一中全会通过决议:永远开除陈伯达的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把他投入秦城监狱。文革后,党内右派复辟,他的罪行也随之翻新变性,上述罪行包括钦点的罪行,都不翼而飞,旋以“积极参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阴谋活动,是林彪反革命集团案的主犯”之罪,堂而皇之地写入判决书中,科以18年重刑。1988年10月刑满释放。
为了遏制林彪集团,毛泽东为什么先拿他的忠臣陈伯达开刀呢?在档案死不解密和拒绝独立调查的情况下,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例如,有人认为:“毛泽东对陈伯达的疑虑,也不是没有来由。那就是陈伯达的三次华北之行,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党政军特别是军界积聚了不少人气,许多人倚仗他来解决问题。在毛看来,形成了一个以陈伯达为首,李雪峰(河北省委第一书记)、郑维山(北京军区司令员)为文武大将的所谓‘华北山头主义’(江青语,当然来自毛的判断),加上又出现陈伯达有靠拢接班人林彪的动向,这种种迹象不能不引起毛的高度警惕。”对此,笔者不能苟同。历史无数事实已经证明,除毛泽东外的四大常委中,在党政军中“人气”最旺、“山头”最高的不是林彪,更不是陈伯达,而是周恩来。与周恩来相比,陈伯达那点“人气”、“山头”,如果不是借口打人,简直不值一提。在毛泽东的心目中,当时真正对他权力构成威胁的首先是周恩来,其次才是林彪。当年他提拔林为副帅,是对付劲敌的权谋:打倒刘、邓,抑制周恩来。然而,星移斗转,刘、邓已倒,左派分裂,林彪势力要打倒他的前台代表江青和张春桥了。嗜权的本能,使他敏锐地查觉:林的抑周作用不再有效,而且还有被周所利用的危险;如果周、林联手,则权力危矣。因此,他当机立断:联合尚不敢轻举妄动的周恩来和右派势力,将羽毛尚未丰满的林彪拉下马来,保住江、张。《第六号简报》发出后那迅猛的批张形势,又使他清醒地看到,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党心、民心。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在“横扫”、破“四旧”、“批资”、夺权、武斗、“清队”、“群众专政”和“一打三反”等各个阶段的“战略部署”中,陈伯达同江青、张春桥一样,都是他的忠实执行者和冲锋陷阵的急先锋,在反击林派和党内右派掀起的批张风潮中,都应站在一起,团结对敌;然而,陈却站在林彪一边,反戈一击了。盛怒之下,老谋深算的毛泽东,为了倒林,他再次起用同倒刘、邓一模一样的层层剥笋战术:既然你陈伯达主动跳出来为林彪充当倒张的马前卒,那就先拿马前卒开刀,在以儆效尤的同时,顺便安抚一下对文革抱有怨气的党心。毛这一招果然高明,在中央委员会里,陈的积怨并不亚于江、张,因此,当毛利用权力把怨张的怒气引向陈伯达时,不论中委中的中间派和右派多么厌恶江青、张春桥,但要打倒陈伯达,他们都能借机吐一吐心中的恶气。由是,中共政治局第四号常委陈伯达,就变成了副帅林彪的替罪羊。
从陈伯达紧跟毛泽东舞笔弄权、浩劫中华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但从他配合、紧跟毛泽东和秉承毛泽东旨意进行革命来说,判他18年徒刑,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如果说可以给刽子手周恩来戴上个“人民的好总理”的桂冠,并推举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那么,给文痞陈伯达冠上个“人民的理论家”的称号,并还原其为“优秀的共产党员”,也不足为奇。
陈伯达出狱后,对采访他的作家叶永烈说:“我是一个犯了大罪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愚蠢至极,负罪很多,枪毙我都不过分。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疯狂的年代,那时候我是一个发疯的人。”尽管人们还不太清楚他的“愚蠢”、“负罪”和“发疯”具体指什么,但他能忏悔,仅此一点,这个罪犯远比中共几代领导人诚实、文明因而人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