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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丁陈联姻

已有 75 次阅读2023-3-18 17:49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1、婚典

 

……解除警报声响起来了,人们扶老携幼地走出窰洞。在抗日中的九阳,由于日机经常轰炸,人们根据警报器的响声进出窰洞,都习以为常了。

 

丁之同母亲和嫂嫂一起走出了窑洞,立刻成了众目之神。她生长在鼎新街一个四合院里。她的曾祖父、祖父两代,都是鉴别中药材的能手,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常年奔波于九阳与禹县之间。到了父亲丁秀德一代,在九阳县城里,开了一爿药店,取名远东大药房,又在乡间置了150多亩土地,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小康人家。她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丁守忠在九阳行医,二哥丁守义在家协助父亲经营药店。两个哥哥先后成家,住在四合院中。她最小,独女,自然受全家宠爱。

 

丁家有女初长成,已是全县闻名的美人儿。她那双妩媚的大眼,和那双弯弯的柳叶笑眉,镶嵌在她那张白皙又娇嫩的瓜子脸蛋上,自然无法摆脱那众多眼球的袭扰。她又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学习成绩总列班级前矛,本可以同两个哥哥一样上大学,但高中上了一年多,便辍学在家了。那时,她上学步行在街道上,常受到骚扰。家里人放心不下,常派人接送她上学。父母和兄嫂,天天轮班接送,风雨无阻,那繁忙可想而知。她看在眼里,想在心中。一日,她对父母说,她不上学了,在家自修,读私塾。在家自修读私塾,是她心血来潮吗?不是的,她想了好多天了。在学校里,有同学半开玩笑对她说,你可以与西施等四大美女比美,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她说,她不羡慕她们,特别是貂蝉,在两个男人之间玩来玩去,她反感。又有同学对她说,你长得漂亮,要是演电影,一定是个大名星。她说,她绝不当演员,因为,在她看来,动不动被男星拥抱,甚至亲吻,她恶心。那么,她想干什么呢?她想当诗人,像李清照那样;她还崇拜谢冰心,想当作家。这和读私塾有什么关系?有关系。她知道,因而她认为,李清照没上过什么大学,而是读私塾成名的。对于冰心,她知道,因而她也认为,她虽读过大学,但那是在她成名之后的事。入大学之前,她已出版了《如人》《闲情》两本小说散文集,全得力于“家塾启蒙学习”。因此,她认为,退学读私塾,有利于实现她的梦想。对此,父亲对女儿这个心事,略有所知,也就答应了。于是,她辍学在家;于是,人们也只能从日机飞走后,在窑洞口饱尝她的靓影。

 

渐渐地,她越发娇美,越发成熟了,媒婆成了她家的常客。媒婆的嘴,自然了得,说的都是城乡间绅商,有钱又有地位之家的阔少,但她听了似乎都不感兴趣。难道她对婚姻没有兴趣吗?不。性者,天之琢也,情者,性之质也,女大当嫁,这个亘古不变的性爱,是上天规定好了的,她岂能化外?当一对乳房膨膨突起时,性逐渐成熟了,对异性的追求,自然而然地与日俱增。

 

升入高中,在男生中挑选意中人更加自觉了。同学张强元,首先进入她的视野。该同学虽帅气不足,但聪明过人,学习成绩总在她的先后左右排徊,其温柔善良的性格,有点像她大哥。但他能像大哥那样全心全意地关照她吗?未所知也,她必须继续观察。她还发现同学李瑞珏,不仅帅气,也相当聪明,彬彬有礼的气质与她二哥相仿,但他能像二哥那样尽心尽力地呵护她吗?也未可知,她必须继续观察。

其实,此刻,在她心目中,已有了情人,一个她从没有见到过的情人。这个情人,是她二哥吹到她耳朵里的,就是二哥的同学加好友陈仁礼。

 

陈仁礼是豫西陈家庄陈大善人陈永森的长子,毕业于平原大学农学院。根据二哥吹风,陈仁礼不仅正直、善良、帅气,吹拉弹唱,都有一套,在学生会里,是个多才多艺的拔尖人材。吹风吹得她心潮澎湃:二哥说他的正直,就像她同学张强元那样,但好像比张强元更善良;二哥说他的善良,就像她同学李瑞珏那样,但好像比李瑞珏更帅气……久而久之,陈仁礼成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这个白马王子的幻影,形成了多个令她神往的图像,使她陷入非非之想中。她很想由她二哥牽线,见见这个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她没法张口。

 

然而,关心她婚姻大事的二哥,终于开口对她说:“给你介绍个对象。”

 

“谁?”

“陈仁礼。”

“家在哪?”

“陈家庄。”

“叫我嫁到农村?”

“那不是一般的农村。我去过两次。”

 

接着,哥哥便给妹妹讲起陈家庄来。

 

陈家庄离九阳三十多里,北邙面涧,是个古老的乡镇。据说,当年老子来九阳问礼时,曾来到过这里。现今,陈家庄有人口近两万,直辖五十多个村落,总人口过六万。清末民初,兵荒马乱,陈家庄逐渐变成了古堡:四周有砖石城墙环绕,东西南北四关,有瓮城加固,乡丁把守,可谓金城汤池。城里街道纵横,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把庄劈成四半,形成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隅,大小不等。镇政府设置在西北隅,镇长是陈永森;陈家大院座落于东北隅,家长也是陈永森。陈家大院座北朝南,四面高墙耸立,与高屋相连;八字门楼,四角飞檐,面向大街,两侧八字砖墙上,各有石狮浮雕一头。内院为三进四合院:一进前院,为一排南房;中有照壁,上有五蝙捧寿浮雕;二进为中院,是内宅四合院,有垂花过厅、上房屋、耳房、厢房组成;三进为后院,北屋,有正房和两侧室构成。对外人来说,陈家大院,深不可测。陈仁礼的二叔陈永庆,在城里有两个店铺,一座大药房,一个杂货店,还有一座洋火公司,家院座落在公平街,也是三进四合院,只是规模没有陈家庄面积大、气派。

 

“照你说的,他家比咱家大得多?”妹妹探问道。

 

“不光大得多,而且富有得多,光土地有四五十顷。”二哥说。

 

“真的吗?”

“我能叫我妹子嫁给一个剃头的、拉洋车的,或着补漏锅的!”

 

到此,在她的脑海里,那个白马王子更加清晰了;但毕竟她没有亲眼目睹。

 

丁家与陈家已安排好了:相亲。

 

陈家相对保守些,虽不用三媒六证,但以友人串户,是断断少不了的。于是,陈永庆的同窗好友县参议黄国清,登门造访了丁家。黄的造访,丁家的富足,好客,知礼,特别是丁之的花容月貌,传到陈家,令陈家神往了。丁家呢?由丁守义力推。于是,他们两家达成了相亲意愿。

 

七月十五,是城隍爷出遊的一天,九阳城隍庙和城隍爷出遊的四条大街,爆满人群曾为河南霸主的冯玉祥将军,以无神论者自居,曾下令拆除寺观庵庙里的神像,受到了老百姓的强烈抵制,不得不有所收敛。尽管无神论者还在宣传这是迷信,但老百姓不听那一套,仍然信神崇佛敬城隍。对丁陈两家来说,城隍爷出遊,正是相亲的好时光。

 

陈家与丁家两拨人马,按约定,在西大街碰面了:陈家相亲来了十多口,比丁家多来了四五口。

 

当陈仁礼告诉伯和爹,对面人群是丁家之后,十多双眼睛,瞬间盯上了身着亚白色连衣裙淡装素抹的丁之;当丁守义告诉老爹,对面人群是陈家之后,五六双眼睛,瞬间聚焦在西装革履一派学生打扮的陈仁礼身上。看看双方相亲人的眼神,便知双方都无可挑剔地满意了。

 

此时,丁守义拉住小妹对陈仁礼说:“这是小妹丁之

 

陈仁礼忙伸手与丁之相握:“我叫陈仁礼,是你二哥的同窗好友。”

 

丁之嫣然一笑,抽回了右手。

 

双方父母免不了寒暄一番,然后,隨人流而去。

 

相亲圆满了,但夫妻能否地久天长,还要看生辰八字是否和谐,五行是否相克。那些年,盲瞽算命先生,一手拿拐扙,一手提铜锣,边走边敲打着满街串。对这些算命先生,虽然价钱便宜,多不认同。稍有钱财的人家,许多人愿找大师级的算命先生,诸如什么星云大师、云天大师以及张铁嘴、马钢嘴等等。这些大师,大都自称为道家弟子,甚至是曾经某某多少代真人的面传身授,他们在闹市区内,都有一爿门房,招牌堂而皇之地挂在门口,在窗明几净的座堂上,为你破解人生。陈家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到张铁嘴的案前,被大师破解为逢凶化吉,白头偕老。丁家不放心。也把两人的生辰八字,拿到马钢嘴的桌上,被大师破解为遇难呈祥,幸福一生。两位大师破解得词语不尽相同,但却不谋而合:一生中免不了会有些磕磕碰碰,但定能白头偕老,幸福终生。

 

相亲、八字进行得很顺利,接着要看好儿了。

 

九阳看好儿就是选吉日:哪天过礼,哪天送亲,哪天回门,都要事先约订好。据传,看好儿是神立的规矩,只有大师级的人物才能破解。

 

在星云大师那里,好儿被破解并订了下来:十月初十,男方过聘礼,十月十四,女方过陪送礼,十月十五迎亲,十月十八回门。

 

好儿订下来后,两家立刻进入“全面战斗”状态中。全家都为采购、制作忙碌。

 

聘礼中,除银元和金银珠宝手饰外,当属新娘的两套新衣:一套大红衣,为婚时礼服,一套浅绿衣,礼后便服。为了新衣得体,男方必须带裁缝师到女方家,为准新娘测量玉体。于是,准新郎的表姑,拎着礼品和面料,帶着知名裁缝来到了丁家。裁缝便用软皮尺,测量了准新娘的身高、臂长、胸围和腰围。女方少不了对面料品头论足。那两块都是上等稠缎面料,女方家挑不出毛病,而那一红一绿色调,则是“红搭绿配,平安岁岁”的祝福。

 

陪送中,除几套平日内外素装外,两床被子最为考究。不仅仅是新表新里新棉花,更要红绿搭配中能够体现“龙凤呈祥”和“子孙滿堂”的湘绣被面。这些,为了体面嫁女,生意场上老手丁秀德,都搞到了。

 

转眼间,到了十月初十。头两天,公平街陈家大院里忙乎起来。初十那天,十张竹子顶桌由十壮年顶着,来到了大院。十张顶桌为天干,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象征光明茂盛,万物竞妊。陈家男女齐动手,很快把顶桌布置亭当。顶桌桌布的块红色绸缎,上面用红绳固定住十样聘礼。第一张桌上,固定着一张黄纸,上面硃红毛笔写着:聘金 大洋 666圆 袁大头300 孙小头200 龙洋166,以红绸分了三包,用金丝绳固定在桌面上;第二张桌上,固定金银手饰,计金手镯一对,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项链一付,分装在四个透明的手饰盒中,亦用金丝绳固定在桌面上;第三、四张桌上,固定着新娘的两套新衣。其他顶桌上固定的是烟酒、糖果、红枣、花生、莲子和盒装点心,都要成双成对。起桌后,陈家男女两边护着;也很放心,城隍爷的咒语没有人敢不听:“抢新砸亲,断子绝孙。”丁家也早早站在大门口迎礼,直接将顶桌引入院中。由陈家人将顶桌上的聘礼,双手逐桌逐件地交于丁家手中。礼毕,看茶,寒暄,不一而足。

 

十月十三,丁家雇用三架马车,将全家拉到陈家庄西门外一个小院子里。那是陈家在庄西门外的一处房产,小院子里有四间瓦房。十月十四,过陪送礼。除两床龙凤呈祥棉被外,还有太平洋床单、新娘内外衣裤和烟酒糖果之类,还有一对神垕钧瓷双龙汲水瓶,是丁守义的好友刚被河洛中学录为物理教师贾隽成赠送给丁家的陪送礼品陪送礼品用八张顶桌顶到了陈家大院。八张顶桌喻意是:“八仙过海到陈家”。

 

十月十五,是陈仁礼和丁之的大婚吉日。

 

那天,风和日暖,瑞气千条,陈家庄街上热闹起来,大都知道陈大善人的长子陈仁礼,今天要娶媳妇了。庄里人都听说,仁礼娶的媳妇是城里富裕人家的千金,长得美如天仙,大家都想来看看。

 

约莫一两个时辰,庄西头鞭炮响起来,乡间乐队的锣鼓和唢呐的吹吹打打声已传到了庄心十字街。紧跟乐队是一字排开的八顶花轿,中间两顶红色花轿。豫西人都知道,前面一顶红花轿坐的是新郎,后一顶坐的是新媳妇。一个条凳放到路中,上面放着三包金鸡牌香煙,那是回郭镇名牌产品,每包48支,挡住了乐队。按豫西俗气,乐队要吹打三曲,每包一曲。乐队自然不能违俗。吹打中,被人流围了起来。轿夫们也借机放下轿子,用立杆顶住抬杆,歇歇脚。

 

离晌午约莫一个多时辰,花轿来到陈家大院门口。大门是仿古建筑:两角飞檐下,两扇黑漆大门,使门庭显得庄严肃穆,三级台阶,使门庭显得高高耸立。正是:“宅门八字开 财帛滚滚来”。

 

红毡早已从台阶前铺到院里。两顶红色花轿停在台阶前的红毡上。先下轿的是新郎陈仁礼。他头戴插花礼帽,身着大红色礼袍,脚蹬黑色皮鞋,一个古今相结合的打扮。他手执红绸牵手,来到新娘轿前站住。只见男宾相杨建平,用铁钳夹着一个烧红了的秤锤,放在一个古铜色的铜盆中,然后往铜盆中浇入带着醋酸味的水;另一男宾相张超然,端起冒着蒸气吱吱作声的古铜色的铜盆,绕着新娘的花轿转了一圈,把古铜色的铜盆放在花轿前。新郎过来,掀起新娘的轿簾。蒙着红纱的新娘,接住新郎递过来的红绸牵手的一端,弯腰走出了花轿,踩到红毡上。只见女宾相上前搀扶住新娘,两个拉纱女童,拉起了婚纱。新娘顺着红绸牵手,跨过热气腾腾的古铜色的铜盆,缓步踏上了台阶,走进大门。

 

绕过照壁,跨过垂花过厅,走进了内院。那是个四合院。上房六间,座北朝南,中间两间为客厅,两边为侧室,高出院地坪三级台阶。侧室两边是通往后院的过道。院東西两边为厢房,一排五间,相对而立,高出院地坪一级台阶。上房与厢房之间为一个狭长的天井,与两厢之间构成了一个“T”形院落。四合院院门为一丈宽的垂花过厅,两扇黑漆门与前院相隔,过厅北面是可移动的四扇彩色屏凤门,两侧无墙无门,下一个台阶便到院中。今日大婚,四扇屏风门早已端下,移走。

 

当新郎拉着牽手与新娘跨过院门门限时,院内鞭炮齐放,唢呐吹起,人头窜动,迎接新人来到院中红毡上。女宾相是仁礼的周表姨,来到一边,搀扶住新娘。司议喊道:“起锦!”新郎应声双手掀掉了新娘的红锦盖头,交于周表姨。这时,人们才看到了新娘的花容。一个年长的女人惊喊道:“真漂亮!仁礼,你娶了个七仙女!”男宾相杨建平,看见新娘的容貌,几乎看呆了。

 

也许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丁之环扫了一下,只见几十双眼睛都在盯她,一股无形的引力吸住了她,使她的脸发起烧来。

 

“一拜天地!”司仪大声喊道。新郎新娘并排而立,隨司仪口令“鞠躬”“叩首”,对天行三拜九叩礼。

 

“二拜高堂!”对陈永森和张氏、陈永庆和李氏行三拜九叩礼。

 

“夫妻对拜!”行三鞠躬礼。

 

“牽手入洞房!”

 

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女宾相行“送房礼”。洞房,位在西厢房。一边放着一张红木檀雕大木床,上有游龙戏凤雕花,内罩粉红色轻纱帐幔,上有麒麟送子苏绣。木床一侧放置一张红木条几,几前为一张红木八仙桌和两把红木太师椅。条几两侧,放着一对神垕钧瓷双龙汲水瓶入洞房后,夫妻分别坐在两太师椅上,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四盘喜点——红枣、花生、四喜丸子和水饺。这是祝福夫妻早生,男孩女孩花着生,四季皆有喜,年年交好运。新郎不客气,着筷点食;新娘则需周表姨喂食。

 

礼毕,大宴宾客。

 

五十张方桌,全院摆开。八碟十二碗的九阳水席,送上桌来。五五六六枚声不断,好不热闹!

 

洞房花烛夜的闹房,是新媳妇最愁、最怕的一关,丁之瑜不能例外。九阳规矩,闹房不分男女老少,但陈家有家规,长辈不能闹房,家里家外的兄弟和嫂子们,便成了闹房的主角。闹能否闹个天翻地覆,就看他们的身手了。对此,丁家早有准备。当洞房门一关上,丁瑜便搬了把椅子,放在闹房看不见、竹杆钩不着的角落里,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以不变应万变。果然,闹房直闹到午夜两点,伸进洞房的两根竹杆,也沒有碰到丁之瑜的衣角。闹房人闹得精疲力尽,最后,力竭而散。

 

2、请安  

 

第二天,天已发亮,陈仁礼、丁之瑜夫妇起床,到父母叔婶那里磕头请安。

 

在八仙桌的两边,各有两把太师椅,两张条凳。右边端坐着陈永森和张氏,左边端坐着陈永庆和李氏。陈永森头戴红丝绒结子六合巾圆帽,身着灰色线春长衫;陈永庆则头戴茶色礼帽,身着银灰色风衣;张氏和李氏,发髻相似,上身都是斜襟绸衫,只是花饰、色料不尽相同。陈仁礼、丁之瑜夫妇,先向伯和娘磕头,起身后,再向爹和妈磕头。磕头结束后,夫妻俩坐在伯娘一边的条凳上,聆听长辈的教诲。

 

陈家家规:二代子女,统称长房长辈陈永森和张氏谓伯谓娘,统喚叔房长辈陈永庆和李氏谓爹谓妈。新婚夫妇仁礼和之瑜,按家规,称亲生父母谓伯谓娘,喚叔婶谓爹谓妈。

 

当爹的陈永庆先开口。他对着新婚夫妇说:“昨天是你们的新婚大喜,也是咱们陈家的大喜。我们陈家能在陈家庄长盛不衰,就是我们能一代接一代地传承祖训和家规的结果。你们是长房的长子长媳,继承陈家传统的责任重大,不要儿戏!”

 

“你爹说得对。”当伯的陈永森,当了几年陈家庄镇镇长,免不了要用镇长的口吻教训他的儿子和媳妇。他说:“大凡一个家族,都有他们的祖训和家规。明末清初,江苏昆山县有个叫朱用纯的大地主,他写了一篇约六百余言的律文,训示家人,史称《朱子家训》,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勿持势力而凌逼孤寡”,等等,成了他的治家格言。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就有六不准的家规,就是一不准纳妾,二不准赌博,三不准嫖娼,四不准吸毒,五不准虐仆,六不准酗酒。我们也有祖训和家规,就是孔老夫子的‘仁义礼智信’五个字。这五个字,涵盖了朱家和乔家的家规,是我们陈家的祖训和家规。”说着,他来精神了,兴奋地大声说:“仁者,爱人,就是人人相亲,与人为善;义者,助人,就是助人为乐,好为善事;礼者,敬人,就是尊重别人,善待下人;智者,识人,就是追求真理,息事宁人;信者,服人,就是取信与人,恪守真情。这是都是老祖宗们所倡导的儒释道文明。你们要谨记。”

 

当爹的接着说:“‘仁义礼智信’五个字,是中华民族国之瑰宝,也是咱陈家的传家宝,你们要传承下去。”他稍停了一下又说:“仁礼的小天府计划,就是举善事,造福陈家庄的百姓,是咱们传家宝的传承,我和你伯、你娘、你妈都支持。”

 

“小天府计划”是什么呢?原来,陈仁礼在大学里,就萌生了实业救国的理想,他想利用涧河河水,把陈家的四五十顷地,打造成旱涝保收的小天府。在平大一些教授的支持下,他的理想变成了奋斗目标:第一步,修堰,挖渠,改良品种,施肥防害;第二步,土地连片,使用机器耕种,现代技术管理。

 

当娘的也开了口。她对之瑜说:“我和你妈都是吃斋念佛的人,烧香拜佛是咱陈家的家风。每年春秋两季,我都到城里住好多天。我同你妈常到吕祖庵、上清宫、古唐寺、关帝庙去烧香拜佛,但去的最多的是西大街的城隍庙。那里近,不坐车。”

 

当妈的自然也开了口。她对之瑜说:“我同你娘还坐车去过白马寺和龙门的香山寺。刚才你伯你爹说‘仁义理智信’,就是叫我们烧香拜佛,赈济穷人,当善人。”

 

当娘的又对之瑜说:“你初来咋到,还不知道陈家家境。这所院子,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每天进进出出,也有一二十号人。你爹妈常住九阳城里,回庄上,也是十天半月;他们兄弟姐妹倒不少,没有一个管事;这里里外外,全由我一个人张罗。你来了,好,我有了帮手。等你回门回来,咱娘儿俩把这个家管起来。”

 

当妈的接着也对着之瑜说:“你娘身体不好,管这个家真难为她了。我在城里,也有一摊儿,顾不过来。你来了,太好了,帮助你娘,将来你得撐起咱们这个家。”

 

坐在左边条凳上的大姐陈仪也说:“我是出了门的闺女,不能成天在家尽孝,不能帮娘管理家务。”她对着之瑜说:“拜托你了,替我多尽点孝,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丁之瑜没想到,她嫁到陈家第二天,便被委以管家的重任。在娘家,她最小,一切听由父母兄嫂们安排,她只承现成,不操一点心。然而,在这里,她不仅要谨记陈家的祖训和家规,还必须学会管家。

 

每当听完伯、娘、爹、妈和大姐的训导后,她都要起身欠腰,表示认从,说:“是!”聪明的媳妇当然明白,伯和爹说的祖训和家规,主要是叫她听的。

 

当伯当娘当爹当妈的,自然也会问到媳妇的父母。

 

当爹的问道:“你爹身体可好!”

 

媳妇忙答:“还好。就是经常闹胃疼。”

 

妈说:“看过大夫吗?”

 

媳妇忙答:“看过。大夫说是胃溃疡,吃了几剂汤药,控制住了疼痛,没有什么大变化。”

 

当娘的问道:“听说你妈身体很好,是吧?”

 

媳妇忙答:“比俺爹好些,没大病,就是左腿管节炎,有时疼起来时,走路困难,贴张膏药就好些。”

 

当爹的叹道:“人过四十五,身埋半截土;病都出来了,谁也挡不住。”

 

当伯的是镇长,对教育很感兴趣。他问媳妇:“听说你读了高中?”

 

媳妇答道:“上到高二。”

 

“为什么不上了?”

“俺妈常闹腿疼,不能经常接送我了。”

“还得接送?”

“不接送,俺妈不放心,半路上总有人截我,找我说话。”

 

当娘的笑着说:“之瑜长得太齐整了,有些人总想套近乎,幸亏没遇上痞子、流氓。”

 

当伯的又问:“在家没再读书?”

 

媳妇忙答:“读了。都是自学私塾里的那些书。”

 

“四书五经?”

“是!”

“读过唐诗吗?”

“读过。”

“‘花自飘零水自流’,是唐朝哪个诗人写的?”

 

之瑜没想到,公公在这个场合,竟考起她来。忙答:“那不是唐诗,是宋词,是宋朝李清照写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当公公的伯和爹,都满意地点头笑了。

 

面对仙女般的儿媳,又是如此知书达礼,四个老人不约而同地会心地喜在心中。

 

3、蜜月  

 

回门归来,新婚夫妻进入蜜月中,其恩爱缠绵,自不必细说。

 

一天上午,仁礼突然把爱妻搂在怀里,热吻后,对她说:“刚才接到报告,堰头出了点小事,要我亲自解决。我得离开你几天。”

 

自那天相亲归来,之瑜朦朦胧胧地陶醉于仁礼的形象中。在她的想象中,仁礼的帅气,不仅远远超过中学的同学,甚至比当时红得发紫的电影男星,诸如什么金焰、高占非和郑君里等等,都能较个上下高低。在婚后的蜜月里,当她触及到衣冠楚楚的仁礼,或是被仁礼紧紧搂贴在坦露的肌肤上,都证实做姑娘时的她,对未来夫婿的想象是多么准确。

 

蜜月中的之瑜,不得离开仁礼。从仁礼的身上,她懂得了耳鬓厮磨和如漆如胶的涵意,那是任何小说都无法描写清楚的。对于她来说,那怕只有一步之遥,或一瞬之间,她都不愿离开仁礼。

 

性爱是爱情的基础,婚配是爱情的乐章。蜜月里,之瑜得到的满足,是她当姑娘时无法想到的。

 

之瑜发现,夫婿是个善于欣赏她、疼爱他的男人,是个善于通过感观刺激达到夫妻至爱的丈夫。当人们夸她美丽时,丈夫没有去附会众人的仙女说,也没有把她比成古代的四大美女,而是拿出一个画册来给她看。那是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裸体画。丈夫指着英国画家波因特的《系头帶》对她说:“你比她美丽!”又指着法国画家安格尔的《泉》对她说:“你比她漂亮!”继而又指着法国画家莱菲博瑞的《潘多拉》对她说:“如果你和她站在一起,让我挑选,我选择你!”接着开玩笑地说:“你千万不要接她手里的那个盒子,那是个魔盒。”

 

对于希腊这个魔盒神话,之瑜早就知道。面对丈夫的逗乐儿,她嫣然一笑地说:“放心吧,我不会给陈家增添麻烦。”

 

面对那几副的裸体画,聪明的之瑜明白,丈夫并非淫荡之徒,因那几副裸体画,是色而不淫,粉而不黄。

 

在蜜月里,之瑜十分欣赏仁礼的体魄。每当她看见丈夫那块强健胸肌,触摸到他腹上那六块坚硬的腹肌时,似乎都比意大利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巨作《大卫》强健得多,从而使她能在爱抚中,轻而易举地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之瑜从小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从一而终,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时代也给了她选择夫婿的权利,她庆幸,经过相亲,她选对了。她认为,当她嫁过来的第一天起,她属于陈仁礼了。因此,每当她被仁礼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的舌尖、乳头乃止全身,都与她心爱的仁礼,融合在一起了。在蜜月里,她很快进入到了诗情画意般的境界中。只见,万里晴空里,一片薄云掠过太阳,在她白皙的身上留下一片阴影,柔和的微风吹过,使她心身摇曳,颤动;甜美的甘霖,轻轻洒落在她的胸脯上,光滑圆润,细腻无声,使她心旷神怡,难以自己。忽儿,一片乌云飞来,刹那间,狂风怒吼,电闪雷鸣,在暴风骤雨的狂虐中,她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叶脱缆的扁舟,在汹涌的波涛中,翻江搅海,随浪漂遥,她终于瘫痪在沁入肺腑的激荡中。啊,这是上帝赋于她纯真而炙热的、难以控制的爱的洗礼。

 

之瑜已陶醉过许多次了,几乎已无法从陶醉中苏醒。当仁礼告诉她要离开她几天时,她有所清醒:爱不可能天天如是,年年若始。

 

几天后,问题顺利解决,仁礼回来了,新婚的感觉也随之回到之瑜的身边。

 

蜜月中,之瑜对陈家还是陌生的,她很想知道陈家的往事,这对她来说,那一件件未始不是一个新鲜的趣闻。在仁礼的温存的怀抱中,她得到了许多不知道的音讯。

 

仁礼多次赞扬她的公公。仁礼说:“我伯不愿人说他是善人,他说,那都是有来有往的——你敬他一尺,他还你一丈。去年大旱,咱伯自掏腰包为庄里打了五口深井,供乡亲们使用。大旱之年,地租从三成降到一成,结果佃农交的地租超过了一成,足足能再打五眼深井。”

 

之瑜听了之后说:“古书上说:‘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是这个意思吧。”

 

仁礼说:“你说的对。不过,那是帝王将相的统治权术,不是济民诚意。要想咱家富有,首先要有让种地户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的诚意,这与只有民富,才能国强,是一个道理。”

 

“去年大旱,”之瑜问仁礼,“九阳城里街道上,就有成百上千逃荒难民,大多都是黄泛区逃来的,你们这里也有吧?”

 

“有,”仁礼说,“来咱庄上就有两百多人。可忙坏咱伯了。他成天忙在镇公所里,一面开仓放粮,蒸薯熬粥济民,一面帶着保甲长和村长们,安排灾民的住处,安排庄上诊所,为灾民看病。两三个月后,灾民返乡时,有几个老年难民,向咱伯下跪,呼唤咱伯谓‘救星’,吓得咱伯赶紧给他们跪下,说这是当镇长应做的本份,安敢承此厚誉。”

 

仁礼还多次赞扬她的婆婆。仁礼说:“我娘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不仅常年烧香念佛,还常常教我们善待穷人,下人,不许看不起他们,更不准欺辱他们。”仁礼又说:“四弟打了他的同学,那个同学吃了亏,却不敢来告状。咱娘听说后,不由分说,拉住仁梓上人家家里赔理,要老四给人爹妈鞠躬道歉,保证不再欺负人家,弄得人家爹妈赶紧起身让坐,说小孩子打架,谁能说清个理。”

 

仁礼指着对屋门口坐着绣花的小红说:“她是咱家的侍女,两代了,她姑姑出嫁后,她十六岁,就来顶替。来时,她父母交待,喚我谓大少爷。咱娘不许,唤大哥,小红只好照办。”仁礼还告诉她,喚厨师张守先谓张伯,唤奶妈黄氏谓黄奶,喚磨房李家谓李叔,喚杂工李铁柱谓李哥,喚助手杨建平建平弟……

 

说到仁礼的才气,之瑜在她二哥那里,听到的是“是个多才多艺的拔尖人材”,但在蜜月中,当她听了小天府计划后,才知道仁礼不是个表演艺术家,而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实业家。她不懂农业,但从仁礼的口气中,她知道仁礼要把分散的小农户,变成一个连成一片的大农庄庄园。听仁礼说:“现在国难当头,要实业救国,像许多西方先进国家那样,把陈家庄变成一个大农庄庄园。只有陈家庄老百姓都富了,才有钱有粮支援国家。”仁礼还告诉她,现在只能小打小闹,第一步,在涧河上修几个小堰塘,植树造林,把一部份旱田改成水浇地,改良品种,施肥防害;抗战胜利后,第二步,修建小水库,土地连片,使用机器耕种,现代技术管理,把小农业搞成大农业,让陈家庄变成青山绿水,建成一个小天府之国。从仁礼那侃侃而吐的话语里,她知道嫁给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且才华横溢的丈夫,使她精神上得到了别人无法得到的满足。

 

在蜜月里,瑜似乎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几乎心满意足了。她冷不丁地搂住仁礼,狠狠地亲了一口。

 

4、梦幻    

 

为了稳步推进小天府计划,经过与陈家庄镇镇公所多次醞酿,报请九阳县政府批准,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成立,陈永森和陈永庆任正副董事长,陈仁礼任总经理,负责全面经营管理。小天府计划的第一步:修建三处小堰塘,使三四顷旱田变成水浇地;山间田间、路边水边,栽种小树,使树蔭覆盖田间、路旁和河边;组建农副产品产供销一条龙作业线。

 

陈仁礼挑选杨建平为经理助理,得到正副董事长的赞同。

 

杨建平三代都是陈家的佃户,富裕起来后,他上了高中,成了有知识的新一代农家子弟。

 

他与陈仁礼同龄,年小仨月,被仁礼唤建平弟。他祖籍民权张桥,爷爷那一代,带领全家逃难于此;到了他父亲杨大顺那一代,家里都能吃上白馍馍了。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自小聪明伶俐的他,就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他要冲出陈家庄,到九阳,到开封,到上海,干一番事业,光宗耀祖。他身高一米八○,稍高于陈仁礼,肌肉发达,匀称,被庄人称为帅哥,与陈仁礼齐名。在供销合作公司成立之前,陈仁礼就告诉了他改造家乡的计划,希望他助他一臂之力。他从小就认识陈仁礼,有时还应邀聚会,有哥儿们之气,于是,他答应了。供销合作公司成立后,他被陈仁礼任命为经理助理。按陈仁礼计划,修建堰塘,组建饲养合作社,组建粉条、豆腐、豆腐乳产供销一条龙作业线,等等,他跑前跑后,为实现小天府计划,作出了贡献。为了购置化肥农药,他远走开封、汉口、上海,购置了平原少见的优质化肥,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在去年灭蝗中,他购置的灭蝗农药起了很大作用,因而,他受到了陈家庄人的普遍赞扬。

 

到过上海、汉口,见过大世面的建平,已经不满足于小天府了。但他有知恩图报的基因,他必须协助陈仁礼搞好小天府,个中虽有陈仁礼待他不薄的哥们义气,而祖上的恩德也使他无法规避。然而,自从陈仁礼结婚以后,他的情感发生了变化,连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那天,当新郎双手掀掉新娘的盖头红锦后,丁之瑜的花容月貌把他惊呆了: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姑娘!他曾为陈仁礼能娶到这样个天仙而高兴,但也为自已没有这个福份而自惭。

 

他知道,陈仁礼得天独厚,生在富贵人家,无忧无虑,学习上稍加努力,便弄了个大学毕业。他呢,混到高中毕业,已很不容易了,父母的负担可想而知。显然,他无法与陈仁礼比较,他俩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他也知道他有他的优势。他身强力壮,肌肉发达,在帅才上不亚于陈仁礼。在学业上,虽比陈仁礼低一个档次,但闯荡几年后,知识水平不比陈仁礼差多少。他还觉得,陈仁礼书读得多了,死板教条,缺乏他的灵活性。他认为,在中日鏖战中,他在上海沦陷区采购的农药,如不能随机应变,就运不到陈家庄。

 

他替丁之瑜惋惜,甚至不平。陈仁礼对小天府投入太多了,一心一意地搞,似乎小天府就是他的一切,冷落了丁之瑜。

 

任何一个漂亮女人,都有撩人的天性,使一些男士想入非非,杨建平偷偷爱上了丁之瑜。

 

人人都会有想象,那是人人可以任意驰骋的草原,人人可以纵情畅游的海洋,人人可以自由翱翔的藍天,是任何官方无法干预的意象,是任何权力禁止不了的境界,尽管有个伟人,曾想把全国老百姓的大脑,进行全面清洗,洗刷掉一切与他相左的思想。在建平想象里,如果他是陈仁礼,他不会冷落丁之瑜:他会帶她上西安,上重庆,或上沦陷区上海度蜜月;他会从物资上、精神上和肉体上,满足她想要得到的一切。由于他能经常见到她,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刻印在他记忆中。在他的想象空间里,他对她有情,久而久之,她已对他有意;他俩的情意,正在冲破藩篱,向一体融合。当他发现,她的腹部已开始隆起时,他下意识地觉得,她腹中的胎儿,应该属于他。他已无法控制自己,勇敢地扑向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抱到床上,压在身下,而她却像一只依人的小鳥,一切任由他抚弄。他撕开她的内衣,看到了她那洁白的身躯,看到了她那对娇嫩耸立的乳房,撕开她的内裤,他看到了她那白皙的小腹,特别是,当看见那块丰满腴润的三角洲时,几乎使他留连忘返,生理本能,使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去。突然,一声闷雷,把他从梦幻中炸醒。俄然,他有所省悟,那不是雷声,那是风吹门扇的撞击声。他站起身来,沮丧地飞起一脚,把门踢得咣地一声关上。

 

想象与言行,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细心的丁之瑜,察觉到杨建平之不羁之举,告于仁礼;仁礼也有所察觉,遂告于娘亲。

 

张氏笑道:“一位仙女曾说过:‘我不招惹他,他却硬说我撩拨他。’之瑜美如仙女,你能禁得住谁去撩拨她。”

 

仁礼说:“我曾想,是不是我们过敏了。”

 

张氏说:“他家三代都很实在,正派,年轻人想漂亮的女人,也不能算坏。我想过,他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有个女人管管,也是好事。”

 

仁礼笑道:“人家爹妈都没想,你倒替人家想起来了。看来,你想当媒婆!”

 

张氏说:“我已经当了。我看小红怪老实,长得又齐正,跟建平很般配。我跟他们双方爹妈说了,他们都很高兴。就不知他俩愿不愿意。”

 

张氏有所不知,杨建平已经失踪了。

 

原来,经双方父母传情,建平与小红约谈。此时,恰好丁之瑜路过,建平目不转睛地看者,把小红忘到一边。对此,小红十分生气,加上平时对建平的观察,认为他对丁之瑜有不规之图,告于爹娘,爹娘又转告于建平爹娘。杨大顺闻言大怒,大骂儿子忘恩负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得建平无地自容。隐情败露,建平自觉无颜留在陈家庄,决定出走。于是,他失踪了。

 

5、跑反

 

日本飞机加强了对九阳的轰炸,显然,要进攻九阳了。

 

闻风后,全城百姓都忙着跑反。不跑行吗?看看南京百姓的遭遇,你就知道不跑不行。

 

跑反大多往西、往北跑,很少往东、往南跑,那是因为,大多数百姓知道,鬼子进攻九阳是从东边、南边来的。

 

出了城北门,跑反的人,分成两股,一股向北,往邙山岭上跑,一股向西,向金谷园方向跑。人流中,大都是拖家带口,男女老少都有。家用细软、饮食和炊具,有肩扛,有担挑,有独轮木车驮,也有牛拉铁轮大车拉。不能走路或走不动路的小孩,多用箩筐挑,走不动的小脚老太,大多数坐在独轮车上的箩筐中,由年轻家人推着。

 

一架日机飞来,有人看见了“膏药”机徽,大喊“快跑!”一阵大喊大叫后,人们纷纷躲到路边的树下、沟中,或趴在麦地里。可能是侦察机,没有扫射,也没撂炸弹,盘旋了一圈,便飞走了。受到惊吓的人们,又纷纷上路,继续跑反路程。过了一阵子,又见两架飞机飞来。有人看见了“青天白日”机徽,大叫:“我们的!”有些年轻人和小孩子,兴奋起来,对着飞机,便振臂高呼起“中华民国万岁”来。

 

在跑反的人流车水中,最为抢眼的是,陈家庄那三辆花轱辘大车。三尺多高的木轱辘,轮牙上钉着一根根像蘑菇头状的宝盖,外镶嵌着铁箍每辆由两匹骡马拉着,跑得贼快。车上载着陈永庆全家人,载着他们的家用细软、饮食和炊具,载着他们无法埋藏的古董和药材,一个多时辰,便到了陈家大院门口。很快,七手八脚把车上物资卸完。

 

老大陈永森对老二陈永庆说:“这里也非久待之地。我筹划好了,明天,先把一些重要东西先拉到疙瘩沟,人先等等。”

 

陈永庆知道,做为镇长和家长的大哥,不仅有全家跑反筹划,也有全镇跑反计划。两个多月前,他把邙山岭上东凹、后坑、疙瘩沟、老王沟等十多个村寨,列入跑反的落脚点,在那里开挖了七八十多个窑洞,供跑反人居住,更多的人是投亲靠友。那些村寨,距陈家庄,近有六七里,远则有十五六里,站在屋顶上,也看不见那些村寨,日本人发现不了。

 

“等鬼子来时,”陈永森说,“三辆大车全出发,加上二三十多辆牛车,把全庄的老人、小脚女人和小孩子,全送到岭上沟里。庄里不留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猪,一头牛。”

 

张氏说:“我听他们说,有人不想跑反,想当良民。他们说,没有那么邪乎。在上海,在南京,你见谁跑了?没地方跑,都当良民了。”

 

“谁想当良民,叫他们当吧。”陈永森生气地说,“反正我不当。”

 

不到半个月,消息传来,经过激烈抵抗,九阳沦陷了。

 

当听到九阳沦陷的消息时,陈永森勃然大怒,猛拍桌子,骂道:

 

“饭桶!饭桶!十五军他妈的,全是饭桶!”

 

“也难怪他们。”陈永庆劝解道,“听说老日攻九阳,来了五六万人,三十多架飞机,四十多辆坦克,十五军只有三万多人,一门平射炮,寡不抵众啊!”

 

听二弟说得有理,怒气消。他摇了摇头叹道:“倒霉的总是咱老百姓。”

 

此时,他做出决定——他当即来到了镇公所,下达了全庄跑反的命令。

 

陈家庄翻腾起来。

 

跑反偏遇连阴雨。但庄里人不管这个,在细雨蒙蒙中,他们忙着抓鸡上笼,把猪捆起来,抬到牛车上。行李铺盖,也得搬到车上,用自编的草苫子盖住。老人和小孩,戴着草帽,斗笠,或身披蓑衣,或打着竹骨油纸伞,坐在牛车上,或坐在手推独轮车上。有的小孩则坐在箩筐里,由大人挑着,挑子上搭着遮雨的草苫子,或搭着油布。

 

连阴雨使道路湿滑难走,泥泞不堪,行走困难。一辆独轮车翻在泥淖里,小孩子倒在泥里,大声啼哭。众人都来帮忙,把小孩子从泥中抱起来,独轮车也被拉了出来,好在是五月天,不冷,用清水冲洗了一下,小孩子无碍。一辆牛车翻在泥塘中,老牛腿部受伤,爬不起来,虽有多人帮忙,也无济于事。亊故反映到镇公所。两三个时辰,陈仁礼带着三四个小伙子,坐着一辆花轱辘大车,来到事故现场。在陈仁礼的指挥下,两匹骡子把牛车拉了上来。牛车套上一匹骡子,人都坐到花轱辘大车上,迤逦前行。事故家人,牽着负伤的牛,一瘸一拐地跟在车后。约莫两个时辰,人和车到了目的地老王沟。

 

在跑反中,有些困难户需要镇公所出面安排。租种了二十亩旱田的种地户沈大成,得了痨病,常卧床不起,儿子沈怀德又不在家,两个女儿尚未成年,生活很困难,为此,陈仁礼免除他家的地租。但风传他的儿子参加了八路军,虽有国共合作抗日的宣传,但猜疑和不信任根深蒂固。跑反中,陈永森不敢大胆安排帮助,便把这个难题交给仁礼。陈仁礼认为,不能因两党隔阂就放任不管。他不加思索,便派了一辆花轱辘大车,把沈家老小和一头牛,拉到了岭上后坑村。

 

邙山山沟里,突然增加了一两万人丁,可忙坏了陈仁礼。是他爱管闲事?读者有所不知:其一,他是镇长的长子,且年富力壮,能不为父出力?其二,跑反的人中,虽多数与他不沾亲,但有相当一部分是他陈家的种地户,他是陈家的长子,未来的掌门人,他能不管吗?

 

两天来,陈仁礼冒雨走访了五六个村寨,了解跑反人的起居和吃喝。当发现一个老人发烧时,他立即派人请镇上郎中来,为其诊治。当他回到疙瘩沟时,已疲惫不堪。多亏丁之瑜细心关照,精力得到了恢复。

 

然而,一个不幸的消息几经展转传来:半个月前,丁秀德在跑反中因胃溃疡复发,死于前往伊川半坡镇的途中。在兵荒马乱中,路途崎岖险阻,陈仁礼和丁之瑜无法前去拜祭,只好在窑前设供,跪哭遥祭老父的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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