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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学
走进河洛中学，丁之瑜的心，灰蒙蒙的，明朗不起来。河洛中学是九阳名校，在国共内战中，因兵家相争，被夷为平地，解放后才搬迁到这里。这地方她很熟悉，叫城隍庙，座落在九阳城里西大街北侧，座北面南。那时候，她常跟着大人们来这里烧香拜神，祁求平安。她记得，每月逢三、十三、二十三，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香火缭绕，庭殿若市。
在丁之瑜眼里，威灵殿最为雄伟。大殿四角那九脊飞檐和斗拱，似乎把大殿托在半空中；殿门两侧，有抱柱长联，宣示了大殿的威严。其楹联是：
职列天曹 庇民护国赫乎其灵 十四属封疆咸藉玄功保障
权司冥政 福善祸淫昭然不爽 百万家烟火尽凭神力生成
上联忠告信男信女们：城隍是最重要的神，他庇护人民与城池，威力超强，非常灵验。九阳府管辖的一州十三县，人民的福祉与福报，都靠他的神力来保护。下联告诫烧香拜神者：城隍爷是冥间的司法官，行善的让你有福报，作恶的让你遭大刑，奖罚分明，昭然不爽。百姓万家烟火，全靠他的神力而生生不息。那时，许多人，包括她丁之瑜在内，对此都深信不疑。殿中那四根朱红油漆柱子，高大挺拔，柱顶通天，似乎撐起了整个穹窿。殿中端坐的城隍爷威灵公正神，两侧分立着判官、速报二神。巍然耸立的神像，向人们宣示：三神掌管九阳全境，荫庇人民，保护城池，统管阳世善恶祸福和生死存亡，也统管阴曹地府中的人鬼幽灵。特别是城隍爷那双神眼，不仅能洞察人生，采录人在阳间的善行与恶端，还能透视魂魄，
使善恶在阴间都得到报应，惩恶扬善，决不含糊。那时，许多人，包括她丁之瑜在内，对城隍爷都抱有虔诚而又敬畏之心。
如今呢？那抱柱长联已不见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一幅庄严的对联：
马列主义遍天下
泽东思想贯中华
上联告诫人们，中共已从德国和俄国请来的两尊新神——马克思和列宁，要主宰世界；下联又告诫人们，天下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毛泽东要主宰中国，凡我中华儿女，都要听话。显然，在她之瑜看来，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因而，在大殿里，城隍爷和他的助手判官、速报两神，已被铲除，代之而起的是排排课桌和鲜明的柱标。显然，四根通天柱上的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的标语，证明中共党和毛主席已取代了城隍爷的荫庇和保护。
在她丁之瑜的记忆里，大殿两侧的厢房，一排六间，为十殿阎王惩恶扬善的地方。
走进阎罗殿，那里展示了惩治阳间恶人的多种酷刑，如：下油锅，爬刀山，入火海，喝泔水，吞铜球，睡火床，抱烙柱，刀铡头，锯断腰，磨尸体，锤砸肚，手掏心，秤钩肠，砍手，剁脚，割舌，挖眼，削鼻，等十八种酷刑。看了这些酷刑，会使人胆颤心惊！
但在她丁之瑜看来，你不用怕。入口处，一幅醒目的对联在提示你：
善来此地心坦然
恶过吾门胆自寒
你是善人，常修行十善，即不杀、不盗、不淫、不贪、不嗔、不痴、不两舌（离间话、破语）、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花言巧语、杂秽语），你怕什么？出口处，又有一幅对联在告诫你：阳间若作恶，阴间必受刑！如果你在阳间作过恶，在十恶之列，如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恶语）、绮语、贪欲（贪爱、贪取、悭贪）、嗔恚、邪见，你要掂量掂量，赶快改邪归正，修行十善，争当善人。
如今呢？城隍殿和阎罗殿中诸神，以及十殿阎罗中惩恶扬善的酷刑，都已被铲平，取而代之的是共产党和毛主席的一元化领导。从西方请来的两尊新神说，宗教是“鸦片”，是“劣质酒”，于是，“十善”“十恶”，以及惩恶扬善的城隍和十殿阎罗，都成了人人皆而株之的鸦片和劣质酒，由是，中共党的领导便成了区别善恶的新标准。你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吗？是，好，你就是“四大朋友”，因而你就是革命者，是好人。你属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阵营里的人吗？是，歹，你就是“三大敌人”，因而你就是反动派，是坏蛋。中国共产党虽没有“风月宝鉴”，却有一面照妖镜，就是阶级斗争。这面照妖镜，能准确地识别“四大朋友”和“三大敌人”：“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跑不了。”因为，革命实践证明，这面照妖镜的准确率达百分之百。
丁之瑜的语文教研室设在东厢房里，原是“下油锅，爬刀山，入火海”的地方，阎王被铲平后，那里改造成了窗明几亮的教研室。
丁之瑜的办公桌，恰恰放在“下油锅”的地方，她的记忆不会错。坐在桌前，她仿佛看见油在锅中翻滚，一个恶人，被两个小鬼抬着，正在往油锅里扔。她没有一点害怕，下意识地认为，他阳间作恶，没有得到报应，阴间下油锅，是罪有应得。
她想到了她的夫君陈仁礼。仁者爱人，礼者敬人，在她的眼里，仁礼就是个爱人敬人的男子汉。他，不仅是个卓有成效的农业专家，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秉性温和的善人。但他的善行得到的却是恶报！天地不公啊！特别是九阳日报在《陈家庄的黄世仁覆灭纪实》中，给仁礼罗列的五大罪状，在她看来，件件都是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
“汉奸”？那是望风扑影，与仁礼有什么关系？他的父亲，就是公公，也不是什么真汉奸，否则，国民党的郭子彬县长为什么亲批“立即放人”？不错，他见过汉奸县长贾世平，听过贾的教训，但那是被冯来旺胁迫去的，冯对仁礼的揭发，是昧着良心说瞎话。之于“恶霸”，更是无中生有。他欺压过谁？欺压过“杨伯劳”？没有。霸占过谁？霸占过“喜儿”？没有。但有人上台揭发说有。那两个上台揭发者，陈家都没见过，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痞棍。不错，他拥有四五十顷地，那是祖业，是继承，他没有买过一亩地，相反，他把祖业全部献给了国家，他，何霸之有？说他“奸污幼女”，证据在哪？不错，她之瑜曾亲自带史怀秀到河洛医院作过流产，那是怀秀与仁梓恋爱关系发展上的一个小小过失，怎么构诟成了仁礼的罪行？这是无兄盗嫂，还是指鹿为马？如果“色贿”罪名成立的话，首犯应是96师许师长和龚政委，与仁礼没有一点关系，但“色贿”的罪名却硬扣在仁礼的头上。报纸和广播天天都在高喊“实事求是”，这叫“实事求是”吗？最使她无法理解的是，仁礼许多好的生产建议，不仅促进了生产，增加了政府和农民的收入，赢得了陈家庄老百姓的好评，却莫名其妙地开罪于政要，斥骂他为“阴谋家”和“野心家”。于是，一个个灭顶罪状，接踵而至，包括“陈仁礼主义”等一顶顶死罪帽子，纷至沓来，一一硬扣在仁礼头上，终把仁礼构陷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霸地主而枪杀！——善因恶果，她想不通，但这是已镌刻在九阳土地上的史实。
丁之瑜认为天地不公。她写的《三哭夫君：拍问》，就是对天地不公的愤慨。不过，她心目中的“天地”是代词，指的是那些横行霸道的恶人。
但对于丁之瑜的婆母张氏来说，天地不公，就是地不正，天不公。这中，母子情深不用说了。在她当母亲的眼里，在她的孩子中，仁礼是最通情达理的。他不贪，不淫，不抽，不赌；对人彬彬有礼，爱当和事佬，息事宁人，从不责骂下人，也不花言巧语去蒙人、骗人；对共产党，他最信任，也“顺”得最好。在她当母亲的眼里，可以这么说，在继承仁义理智信陈家家风上，在她的孩子中，没有哪个孩子能跟仁礼相比。
然而，仁礼的善行得到的却是恶报。应了她常听到唱戏唱的唱词：为善的受贫穷苦难深重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福禄双全又寿延！
于是，她本能地怀疑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佛门偈语来。佛为天，佛不灵了，这是为天不公啊！
她还怀疑起算命先生来。她清楚地记得，把仁礼和之瑜的八字拿到大师张铁嘴的案前时，张铁嘴说他俩的一生是“逢凶化吉，白头偕老”；拿到大师马钢嘴的桌上时，马钢嘴说他俩的一生是“遇难呈祥，幸福一生”。然而，他俩结婚不到十年，便阴阳两处……那些道教大师们，都在哄她、骗她！道为地，道不诚了，这是为地不正啊！
“天地不公，大炮来轰！”大炮往哪里轰？她说不清，但她要轰！在四合院里的墙上，有两个壁龛，一个供奉天爷，一个供奉土地爷。她看见天爷龛中的天爷塑像，就生气，认为他为天不公，便把他抓了出来，摔了；她看见土地龛中的土地爷塑像，便生气，认为他为地不正，便把他抓了出来，砸了。
陈永庆、李氏和孩子们，都觉得她要疯了。老四仁梓是刚毕业不久的医生，深知她的病因，除好言安慰母亲外，拿了些镇静西药让她服用，以图缓解病情。陈永庆见嫂子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便请城里知名中医大夫为她诊治。诊治结果，大都是肝燥火旺，已伤及肝脾，开了几副去火保肝益脾的中药，调养生息，以强体安神。
不过，她也有眉目舒展的时候。当孩子们下班回来，都要来到她这里请安；孙辈们放学回来，也来她这里喚声奶奶；不在院中居住的大姐，二姐和老三仁廉，隔三差五，也来她这里问候；当子孙们都上班上学了，李氏便陪伴着她唠嗑，妯娌俩情投意合，形同姐妹，使她没有寂寞过。
再悲伤也抵不过悄悄流逝的时光。在家人的关怀下，她似乎正在慢慢走出阴影。
最终使她走出阴影的是她的儿媳丁之瑜。因为，脚下的“油锅”，曾使丁之瑜产生了许多联想——对于恶人，即使阳间得不到报应，阴间也一定会受刑。她要说服婆母，要相信神灵的威力：阳间你作恶，阴间必受刑。
但她无法回避的是，真有阴间吗？小时候，她认为有；长大后，逐渐产生了疑问：阴间既听不见，看不到，也摸不着；听见、看到和摸着的都是阳间人造的泥塑和解说。但随着科学知识累积，她似乎觉得，听不见、看不到和摸不着的阴间可能存在。她浏览过《圣经》《古兰经》和一些佛经，又看过许多神鬼小说和戏剧，使她似乎又产生了很多疑问：古人写这些文字，难道都是心血来潮式的胡编滥造吗？经过反复思考理论后，她有了属于自己的看法：听不见的“思想”，但当你听到这个思想的声音时，它已变成了众说纷云的言论；看不到的“谋略”，但当你看到一个谋略的成果时，它已变成了成功者的欢笑和失败者的眼泪；摸不着的“权力”，但当你摸着这个权力的外壳时，它已变成了宏伟而庄严的官衙和高高在上的乌纱帽。因此，她认为，思想与言论、谋略与成败、权力与官衙官衔都是客观存在，只是前者隐形于大脑之内后者显形于感观之外而已，都是相对应而存在的客观事实。进而她认为：阴间与阳间也相对而存在。有些人说，阴间是人类蒙昧无知的想象，而阳间则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对此，她并不认同。
她曾在日记中写道：
宇宙一切都是相对的。
上帝相对于人类，是全能的。他能规定日月运行，生生不息，亘古如斯，但却放任大爆炸和黑洞的形成；对人类，他创造了人类，却又纵容人打开“潘得拉魔盒”，放出魔鬼，去祸害人类。
人类相对于上帝，是懵懂的。他们分裂成相对立的两派：有神和无神。
有神者认为，上帝是全能的，不仅规定了日月运行，规范了人的祸福与生死，还设置了天堂和地獄，赖以惩恶扬善，匡正世风，因此，人要敬畏神灵和诚服于天道。
无神者则认为，他们的理论和实践证明，主宰天下的不是上帝，而是人类中的佼佼者，这些伟大的天才，正在拯救人类世界，因此，人要崇拜天才和听命于救星。
不用说，丁之瑜的人神相对理念，证明她是个相对论者。《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她认为，犹如阴阳相对而存在一样，阴间相对于阳间而存在是客观的，因而，神鬼相对于人类，也当然存在。“阳间你作恶，阴间必受刑。”尽管她也认为，人神相对是个暂时无法证实的假说，但她却深信不疑。她要用人神相对理念反复说服婆母，要婆母相信天地和神鬼；她甚至买了一尊天爷塑像和一尊土地爷塑像，等待婆母悔悟，将两尊神送入神龛。她的计划实现了。在她反复说服下，婆母张氏已经后悔：千错万错，不该一时冲动，砸了神像，亵渎了神灵。一天，张氏双手捧着神像，送入神龛中；然后烧香磕头，请求天爷和土地爷，宽恕她的罪过。
聪明的丁之瑜也知道，她的这种理念，与共产党的理论是相悖的。共产党反对人们信佛敬神崇拜上帝，而要求人民学习马列主义，崇拜大救星斯大林和毛泽东。因此，她的人神相对理念，只能深藏在心里，否则，就会遭到中共党和政府及其精英们的批判、围剿甚至刑拘入狱。做为一名教师，她必须谨慎小心，把这种理念隐匿起来，并对可能的不测有所准备。想到这里，她把那篇日记烧了。
不是吗？同全国大张旗鼓地搞“三反”“五反”运动一样，全国大中学校里正在大张旗鼓地搞思想改造运动，要全国师生员工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思想改造，改造成马列主义的信徒，改造成斯大林、毛泽东的崇拜者，河洛中学焉能例外？
据学校党支部统计：全校教职人员41人，高中学生132名，他们中地富家庭出身的约占30%，工商业者和自由职业者家庭出身的约占50%。家庭出身决定了他们的思想与中共相背，显然，改造他们思想的任务十分艰巨。
彭烈先生是河洛中学的校长，一个德高望重的教育家，省民主同盟常委，在全省有较高的知名度。当校长期间，树立了四个尖子教员，分别是数学老师张秀芝，物理老师贾隽成，化学老师薛功明和国文老师李约简，成了他办校教学的支柱。去年从陈家庄涧北实验学校调来的丁之瑜，虽无大专学历，却有过人的古文才华，特别是她对古诗词的灵感和领悟，甚至超过他这个交大文科高才生，因此，丁老师也成了他办校教学的支柱之一。然而，这五个尖子，除贾隽成外，其他几个的社会关系都比较复杂，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政治问题。例如，张秀芝的舅父当过保长，薛功明的父亲是个被镇压的地主分子，李约简的父亲曾在国民党的县政府教育科里当过科员，国民党员，五叔在加拿大教书，等等。他看到，“学习运动”工作组进驻学校以后，要求全体员工，认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思想改造，同时要求，全体教员和高中学生，“忠诚老实向党组织交待自己的政治历史和社会关系等隐私，接受审查和监督”。他观察到，在省府和大专院校里，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开展的“学习运动”，强制性是不容质疑的。“自我批评”就是要你公开自己的隐私，并像有些著名专家学者教授那样，往自己脸上泼粪；“批评”就是对“不老实”的人开斗争会，名曰“洗澡”。澡盆有大中小三种——在教研室和班级里开斗争会，叫“洗小盆澡”，在系里开斗争会，叫“洗中盆澡”，在全校开斗争会，叫“洗大盆澡”。他还洞察到，主持“洗澡”斗争会的工作组干部，都是经过培训的阶级斗争能手，他们不仅善于望风捕影、猎逐苗头、顺蔓摸瓜和刨根问底，还善于猛火攻、慢火炖，甚至开展斗者三班倒接力而不准被斗者休息的“车轮战”，去摧垮被斗者的顽抗意志。化学老师薛功明是个孝子，对父亲被镇压，曾痛苦不已。在“学习运动”中，由于对父恨不起来，没有划清界线，“洗”过两次“小盆澡”，还没过关，是否会“洗大盆澡”，权在驻校工作组和校党委。薛老师划不清父子阶级关系，“洗大盆澡”的可能性很大。
丁老师呢？校长知道，她已被列入重点“洗澡”名单中。他曾为没有保护好薛老师而内疚，他有责任提醒丁老师。为此，他把丁之瑜叫到办公室，在谈论了古文教学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薛老师太古板了，‘洗’了几次‘小盆澡’，仍洗不掉他的孝心。唉，孝很重要。孔老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小，你不管他们了？说几句违心话就那么难？说几句违心话，全家碧水蓝天，也是孝道啊！孟夫子不是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他也不想想！”
丁之瑜知道，校长要她在夫妻关系上不要学薛老师。她感激校长对她的关照。但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初，她已想好了：他们可能不会放过她；如果叫她“洗澡”，无论是“洗小盆澡”还是“洗大盆澡”，她不会对抗，但她会如实地说出仁礼那五条罪状的真凭实据，争取为仁礼洗雪飞来之辱，以慰藉良善之魂。她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首先，她可能会失去教师这一份理想的工作。没关系，她想好了，她可以同史怀秀一起做豆腐坊的生意：生产豆腐、豆腐干和豆腐乳，还可以生产粉条。她相信，凭着她的双手，定能达到自己养活自己的目的。
她把她“洗澡”的想法告诉了娘和爹妈。
娘和妈同意她的想法，但爹有所保留。爹同孩子们商量后，得出了与丁之瑜不同的看法。
于是，老三陈仁亷便对大嫂说：“你这么说，会把你卷进去，叫你跳到黄河里洗不清。”
是的，不是吗？薛老师在“交待”他与父亲的关系时，越说越说不清，因为，他面对的工作组干部，都是经过培训的阶级斗争能手，因此，他说得越多，便陷得越深。
“你说的对。”之瑜说，“校长开导我，叫我说些违心话，玉成全家，说这也是孝道。”
“校长说的对，不说违心话，你就过不了这个坎。”仁亷说，“在脱胎换骨式的思想改造运动中，我发现有人想整我，我便说了许多违心话，与地主家庭划清了界线，还高度赞扬了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结果，他们说我胎脱得好，骨头也从地主阶级換成劳动人民了。”
“仁廉说得对，‘不说违心话，你就过不了这个坎’。”陈永庆说，“年初，我从禹县采购了一批药材，花了600多万，因为没向政府新成立的医药公司备案，便说我投机倒把，要全部没收。我急忙向他们承认错误，保证今后不会再犯。好说歹说，他们竟高抬贵手，只没收了200多万药材；亏了些，不多，总算保住了本。”
“叫我说仁礼是恶霸？杀了我吧！”之瑜突然忿忿不平起来，她说，“他们给仁礼订的罪状，条条都是谎言。叫我‘洗澡’，正好，先把他们侮辱仁礼的那五条诬罔之辞洗掉。”
“大嫂，出口气容易，但要想想后果。”仁亷说，“你写的‘三哭词’，当时我为什么把它烧掉？你的词充满了怨和恨，还发誓要清算，留下它不是授人以柄吗？我们都怕你出事啊！”
爹点头了，娘和妈也觉得仁廉说得有理，都开始规劝起之瑜来。
丁之瑜也觉得仁廉说得有道理，但恶气没有吐出来，她不甘心。想了一想后，她说：“我的心七上八下，有点乱。让我再想想。”
“好吧。”爹说话了，“再想想，千万别授人以柄！”
“千万别授人以柄”，这话不错，丁之瑜想了又想。她还有贞贞，是个美丽的小天使；她住的这所大院，是个本分而善良的人家。一时冲动，如果受害的只有她自己，那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出口恶气万事休；可是，恶气一出口，会影响到贞贞的成长，甚至会株连到这个善良而温暖的家庭。啊，还有，还有，她还想到张、韩两位书记，是他俩顶着压力，把她从涧北实验学校调到河洛中学。就在昨天，一个细雨绵绵的晚上，一个不速之客来到她的房中，她就是崔小红。半个多小时的攀谈中，小红多次提到韩发友书记对她的关照：“千万过好思想改造这一关。”显然，小红怕她过不了改造这一关，会影响到韩、杨两位书记的声誉和官位。看来，情势逼着她必须说违心话。
说违心话就是撒谎。
丁之瑜心里很清楚。孔子说: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左传》曰，“信，国之宝也。”但有人却说：“老实人吃亏。”更说：“不会撒谎便办不成大事。”莎士比亚也说：“一个人宁愿听一百句美丽的谎言，也不愿听一句直白的真话。”一则寓言也说：“谎言跟真实在河边洗澡，谎言先洗好，便穿上真实的衣服走了，而真实却不肯穿谎言留下的衣服。然而，在人们的心目中，很快就接受了穿着真实衣服的谎言，却难以接受甚至拒绝接受赤裸裸的真实。”——这就是现实！这是现实的纠结啊！怎么办？她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一个解脱办法：谎言有善意与恶意之分；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任何违心的谎言，都应以不伤害别人为准则。
于是，丁之瑜要撒谎说违心话了。在学习会上，她学着陈仁亷颂扬起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来，还表示她正在找房子，搬出陈家大院，暗示她要与陈家一刀两断。与此同时，有人正在为她牽线搭桥，希望她尽快改嫁，她也没有明言拒绝。由于这一年多，九阳市所辖一市十三县，涌现出数千个新寡，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和关注。很多年轻寡妇，纷纷改嫁，主动脱掉了地主或反革命的胎，自动换成革命阶级的骨，有的甚至成了革命领导干部的新欢。工作组成员，并非都是冷血动物，他们看到了丁之瑜的表现和听到了一些丁想改嫁的消息后，决定把她从重点“洗澡”名单中勾除。
丁之瑜撒谎式的违心话，终于得到了回报，使她躲过了思想改造这一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