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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场
星期日上午,史怀民拉着一车罗卜白菜来到陈家大院,那一架子车载有两麻袋罗卜和六十多棵大白菜。史怀秀给二哥倒了一杯水,让二哥在一旁歇着,其他人都忙着搬卸罗卜白菜。
陈永庆搬着一棵大白菜说:“这棵足有四五斤。”
史怀民笑着说:“差不多。今年白菜罗卜大丰收,爹叫我送一车来。”
“多少钱?”陈永庆问。
“爹,咱们是一家人,要什么钱?”史怀秀抢着说。
“对。”史怀民接着说,“一家人,要钱就外气了。”
“你家大丰收,市面上却紧缺,买棵白菜还得排很长的队。”张氏很不理解。
陈永庆说:“现在市面上,蔬菜供不应求;但政府说,这是暂时的。”
政府说得不错。
这几年,按国家156计划,九阳市这个国家重要的机器制造业基地,许多大型制造厂都相继拔地而起,如,拖拉机制造厂,制造坦克的507兵工厂,玻璃厂、轴承厂、矿山机械厂和铜加工厂等十多个大型制造厂,有的已建成投入生产,有的在紧张施工中。九阳这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生机勃勃,一片繁荣景象。
繁荣景象之一是人口大量增加。短短几年,九阳市区人口就增加了十几万。除招收本地工人外,从上海抗州等外地来九的工程技术人员、技术工人及其家属,就有数万人之多。人多了,住房、学校、医院等服务性设施也大量增加。其中很快出现了短板,最为突出的是农副产品供应紧张。政府虽然成立了一些农贸公司,增加了多个农贸市场供应点,但农副产品供应紧张状况没有得到多大改善。原因之一是,“五反”后,许多经营者,怕犯投机倒把和偷税漏税等五毒罪行,积极性受挫,没能主动培育和组织货源;其次是,政府成立的农贸公司,人材匮乏,缺乏经验,管理跟不上去。在这种形势下,史忠良一家出现了转机。
史忠良是水稻专业户,分了30亩旱田,又离涧河较远,坡地,限制了种植水稻的积极性。但他是个争强好胜的农民,他要在旱地里种水稻。他发现,坡地水位较高,下挖一米五六,便见水。于是,他决定打井汲水种稻。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在半坡上打了一口三米多深的井。也许是上帝的关照,他用古传的桔槔提水,一天能灌三分地,不到半个月,他竟造出三亩水田。由于精心栽培和管理,当年收获水稻1,300多斤。他信心大增,决定来年再造五亩水田。但不久,他心灰意冷了。原来,九阳市政府,依据中央的粮油统购统销政策,规定统购每亩产量的20-40%。由于九阳情况特殊,支援九阳建设的南方人很多,他们的主食是大米,因此,对种水稻的农户,统购量为50%。史忠良收获的1,300斤稻谷,经政府核查队核算,被统购走了一半。这个统购政策,立挫包括史忠良在内农民种植水稻的积极性。
史忠良是个聪明的农民,他深知,在统购统销政策下,他下力再大,也只能混个填饱肚子,没有油水,弄不好还会缺一两个月的口粮。他发现,九阳四关的种菜专业户,比种粮专业户富裕得多。他还发现,九阳厂房越盖越多,离他四五里地方,土地都收给国家了,要盖工厂。人多了,同粮油一样,蔬菜需求也会多。与粮油相比,种菜没有统购统销的限制,大都是由农副产品贸易公司来收购,价格相对比统购价合理得多。许多农民都愿意种,只是过不了技术和水利这两个关口。
史忠良过了这两个关口。
第一关是水利。他已经有了一口水井和一个桔槔提水装置,浇灌五亩菜地问题不大。第二关是种值技术关。他是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却买了一本《蔬菜种植常识》,同初中肄业的老二史怀民和小学四年级的老大史怀国一起,钻研《常识》。为了加深印象,他带着20斤大米,拜访了蔬菜专业户,直接学习栽培和管理技术。工夫不负有心人,他和他两个孩子种起蔬菜来,成了蔬菜专业户。
第一年初见成效,当年净收入100多万元。他们全家商量:明年安装一台牛拉水车,除坚持种植三亩水稻外,将菜地增加到20亩,其余旱地种土豆,地瓜、花生、玉米等作物。
他们说干就干。第二年,他们投资300多万元,其中贷款200万元,打了一口新井,安装一台牛拉水车。当年大见成效。他们生产的各种蔬菜,如罗卜、白菜、茄子、辣椒、黄瓜、菠菜和大葱等,都获得丰收。农忙时,他们顾不过来,还雇佣了几个临时工。他们生产的蔬菜,销路好,价格适中,采购者络绎不绝。在家里,年近七十的忠良娘,同媳妇徐氏一起,喂了两头猪和二十多只鸡。年终一算,除还了70万贷款外,竟还有80多万元的盈余。此时,他们家已迈入村子里富裕户的行列。
吃水不忘打井人。
他首先想到的陈仁礼。他是他家的恩公,没有他的帮助,他不会有今天。但他的这个恩公,已被枪杀了好几年,而恩公的亲属,都住在城里。当前,市面上蔬菜供应紧张,罗卜白菜稀缺,他们陈家也不会宽松。现在,怀秀已是陈家的儿媳,又是陈仁礼的弟媳,送一车罗卜大白菜给陈家,表一表心意,理所当然。于是,史怀民拉着一架子车罗卜白菜,走进了陈家院里。
第二个他想到的是村长任长山。今天的任长山,已是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集党政兵(民兵)权力于一身,是村里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他想请村长喝酒,一想表一表心意,感谢村长在贷款上给他家的关照;再着,想在工厂招工上,能关照他的老二史怀民,他曾向村长表达过这种愿望;但深感自已的身分不够,又是外乡人,怕请不来。为了提高身分,联络感情,他决定送重礼,希望村长能屈身下士到他家喝酒。腊月二十三前,他趁夜给村长送去了大米50斤,活鸡两只,宝丰大曲两瓶。任村长欣然笑纳。当谈及赴宴,村长有些做难;但很快向他表示:“年前已排满,不好加楔。”村长想了想后说,“这样吧,年后给你往前排,正月十一吧。”
村长愿意来家吃酒,外乡人史忠良十分高兴,他聁望正月十一早点到来。
正月十一,任村长带着村里的精英人物会计张树德和民兵连长孙宗汉应邀赴宴。史忠良见村长没有失约,显然已经看得起他这个外乡人了。他急步向前,激动得紧紧握住任村长的手,却忘记了老二教他的欢迎词。但有一句他没有忘记:改掉唤“村长”的坏毛病,改称书记。这很重要,因“村长”就是一村之长,不过“兵头将尾”而已;“书记”则不同,省委一把手也叫“书记”,分不出官位的高低,也看不见乌纱帽的大小。
“欢迎任书记,欢迎张会计,欢迎孙连长,欢迎,欢迎。”这是史忠良脱口而出的欢迎辞,而把怀民教他较为文雅的“光临寒舍”等词儿全忘了。
“忠良老哥,好!好!好!”任村长说着走进屋里,同张会计孙连长在饭桌边落坐。
只见史家依次端上了八盘大菜,四荤四素,史忠良和他的长子史怀国作陪。任村长高兴地说:“忠良老哥,叫你破费了。”
“哪里,哪里。”史忠良说着,便从墙角放着的四瓶宝丰大曲中,拿过一瓶,叫怀国斟酒。怀国依次给任书记、张会计和孙连长斟满了酒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看来要一醉方休。
史忠良举起茶杯说:“任书记,您知道,我不会喝酒,由怀国陪你们喝,我以水代酒。”
“随意,随意,咱们都是乡亲,不用客气。”村长随和得很。
史忠良起身举起茶杯说:“任书记、张会计、孙连长,你们能到我家来喝酒,就是看得起我史忠良。我想,大家先喝一杯,一来表示你们看得起我,二来表示我欢迎你们三位。”
一杯下肚后,村长对史忠良说:“忠良老哥,咱村我看不起谁?如果我看不起这个那个,我能当上书记村长吗?以后不要再说谁看得起谁、谁看不起谁;再这么说,我就不来你这里喝酒。”
“是,是!”忠良赶紧起身致歉。
对此,村长并不在乎。
大凡农村酒宴,大都划拳猜枚行酒令,这种酒文化经久不衰,他们自然不能例外。几杯下肚后,便“五五六六”地吆喝起来。
两瓶酒下肚后,几个人的脸泛起了红暈,话匣子也打开来。
村长首开讲,首先讲起酒令。他说:“‘一心敬你’,‘你’是谁?每次喝酒,我都建议把‘一心敬你’的酒令,改成‘一心敬党’,还有‘六六顺’是‘六六顺从毛主席’,‘十全十美’是‘十全十美共产党’。你们说对吗?”
“对!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忠良老哥,不知你忘记了没有,你刚来时,六七口人挤在一个破窑洞里,吃了上顿愁下顿,现在呢?住的是瓦房,还能摆八大盘酒菜。没有党没有毛主席,你能有今天吗?”
“是的,是的。”史忠良虔诚地答道,“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我还得去要饭。我非常感激共产党,感激毛主席。你看,我家门口贴的标语,就是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
“好!好!你是忠于党和毛主席的好贫农。”
受到村长表扬,史忠良答谢村长说:“我还要感谢村党支部和任书记你,还有张会计、孙连长。要不是你们关照,我哪能一下子贷到200万。没有这200万,我这水车就安装不起来,哪里还能种二十亩菜?”
“你别感谢我,贷款与我无关。”几杯下肚,孙连长实话实说,“那是任书记和张会计的功劳。”
“是我去承办的。”张会计也说实话,“但没有任书记的面子在那里,甭说200万,你贷一万也别想。”
你一句我一句,把任村长恭维得飘飘然。一杯酒咽到肚里后,他也说起实话来:“一个小小村长,谁把你放到眼里?那镇里干部,市里干部,端的都是铁饭碗,高高在上,眼皮往上翻,哪里有我这个小村长的位置?”
“他们也不敢小看我们。”张会计说,“咱们村是个大村,有400多户人家,1800多号人,8000多亩地。这几年,在任书记领导下,生产大发展,财力比过去雄厚得多,上缴的农税和统购的粮油数量也名列镇里前几名。他们要看不起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这些都很重要;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任村长又将怀国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兴滋滋地说,“最重要的是要听话。少奇同志说,党员要听话,做党的驯服工具。镇里和市里的干部,他们都是党的代表,我们要听他们的话,他叫往东,咱不往西,他叫打狗,咱不撵鸡,要绝对服从。”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也有一句叫:一些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孙连长也挿话说。
“长汉说得对。年前市委张寿光书记号召多种蔬菜,我第一个响应,便受到张书记的表扬。咱们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回来后,支部就研究了一下,决定大种蔬菜,今年计划再增加五部水车。”任村长对史忠良说,“村里准备树你为典型,叫大家向你学习。”
“这没啥学习的,敢投资就行。”史忠良说得干脆。
“我动员了几户,”张会计说,“他们支支吾吾,不愿安水车。后来他们对我说心里话,怕将来合作化归公。”
“这些人不相信党,还造谣‘归公’。”村长显然对这些农民不太满意,他说,“合作化要搞,这是党中央的既定方针;但搞不搞,你参加不参加,完全自愿,这个党中央强调过多次。”
“有些人还是半信半疑。”张会计说。
“有些人是花岗岩脑袋,就是不相信党!”任村长有些生气,说,“咱们要听话,要紧跟,就得搞合作化。咱们村不是搞了个互助组吗?马上受到了镇党委的表扬。可是,刚受到表扬,吴老六就退组,气死我了;可也无法,来去自愿嘛。”
“吴老六忘恩负义。”张会计说。
“对。”村长气愤地说,“不是我,他能娶到老婆吗?”
任村长说的是实话。这几年搞土改和镇反,冒出了许多寡妇,村村都有,多少不一。其中,许多年轻寡妇想嫁人,但不愿嫁本村人,这可能是在运动中,感情上与村里人产生隔阂相关。关西村也有三个寡妇,其中两个年轻的,想嫁人。任村长派妇女主任撮合她俩嫁给宋洛南和吴老六,但她们都不愿意。后来听说,其他村里的寡妇也不愿嫁本村人。于是,任村长同其他村长一样,都派妇女主任去跨村撮合,结果,村里的两个寡妇嫁了出去,吴老六也从远村娶来了一个寡妇。
“太不像话了。”张会计说,“娶来没几天,他就退组了。他认为,留在互助组里吃亏。”
“没有他吴老六,合作化照样搞。”任村长胸有成竹地说,“年前支部已研究过,年后互助组要继续搞,要巩固,还要扩大;但重点是两手抓:一手抓水车,一手抓水稻。过了十五,在这开个现场会。忠良老哥,你得介绍一下你安水车的经验,叫他们向你学习。”
“任书记看得起我,我高兴;但我是个外乡人,在这里开现场会不太好,还是到别处开吧。”史忠良说。
“外乡人怎么啦?天下贫农是一家人。”任村长不许史忠良争辩,说,“就这样,定了。你只说说你咋安装就行了。”
“好!好!”史忠良不敢再争辩。
又一杯酒下肚后,任村长下达任务了。他对张会计说:“过了六儿,你到农贷所走走,打点一下。镇领导和市唐书记那里,由我去打点,力争能贷出1,000万。”又对孙连长说:“那几户你再动员动员,叫他们下决心安装水车。”
怎样打点,张会计十分清楚;做为支部委员,孙连长也很明白。但此时,张会计有些犹豫,他说:“有村委说,打点是行贿,拿村民的血汗去做人情。”
“他放屁!”任村长借着酒劲大发脾气,“顶住!他奶奶的,叫他去问问群众中不中?”
村长大发脾气是有道理的。因为,任村长曾对他们说过:“听党的话,不是句空口号,要落实到行动上。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一要归公于党的政策好,二要归公于镇委和市委的好领导;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要懂得分享,不能独呑,打点就是分享。”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但在任村长的领导下,大多数村民都认可了。
村民们认可,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几年,村民看到:任村长尽管文化不高,可工作能力超强;他不仅很会听党的话,善于紧跟,因而得到了上级的多次表扬,在陈家庄镇贫农协会第三次会议上,他当选为镇贫协副主席;在他的领导下,关西村也获得过一次红旗村的荣誉称号,村支部也被评为先进党支部。
村民也看到,任村长还善于打点,每次打点,大都能打到点子上,使很多村民也因而能占到一些便宜。任村长把这种打点,管叫做“吃亏是福”、“吃小亏占大便宜”。
事实也确系如此。这几年,在贷款、招工、统购统销的核产上,都有所打点,換来的好处村民们大都能看得见。
譬如说农贷。关西村能借到的农贷,无论笔数和金额,都比别的村多,这对当时想添置农具发展生产而手头紧张的村民来说,无疑是雪里送炭。又如招工。九阳是个新兴的工业城市,每年都要招收许多有文化的青年工人,进厂务工。每当招工指标下达到陈家庄后,任村长总能搞到几个,分配给精英和有初中文化程度青年的农户,这无疑会得到那些望子成龙成凤家庭的赞扬。但这些农贷和招工,仅关照了少数几个农户。当一村之长,只关照少数几个农户,村长能当长吗?任长山心里清楚这点。他要让大多数农户受益,统购统销给他提供了展示这种才能的平台。
在粮油统购统销上,由于土地是国家没收了地主富农的土地后分配给农民的,农民必须服从;但因国家统购单价比市场单价低30-50%,农民们感到吃亏太多,都不愿如实申报,却本能地少报粮油产量。政府对此十分清楚。为了防止瞒报,统购前,市和乡镇两级政府,便派出核产队到各村去核实粮油产量。
对于瞒产,任村长也十分清楚。要听话,要紧跟,他必须反瞒产,教育农民个人利益要服从国家利益,要懂得“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但他也知道,农民不吃那一套,说什么“小河没水大河干”,他的屁股不能全坐到政府那一边,否则,有人会借机取而代之。怎么办:打点。
他说到做到。去年核产队来村子里核实粮油产量时,他在粮油种植面积和亩产上做了手脚,但核产队核查后并不认可。对此,他当即立断,拿出80斤大米,送每个队员20斤。手脚终于过了关,是年,国家少征购了粮油三万五千多斤。村委付出不到十万元,换来的却是村民至少避免了2,100多万元的征购损失。这次打点,使粮油种植户,都得到了一点好处,其中,史忠良家少缴统购稻谷150斤,村委收入也因而增加了30多万。
任村长不怕举报吗?不怕!他已知道,在不久的市贫代会上,他将增补为常委。村民们都知道,任村长根子硬,不仅镇委王书记、市主管农林杨副书记和市委张书记看得起他,更有唐志先书记背后撑腰:那年,镇派出所奉命来逮捕郑文秀时,他就敢率民兵拒之门外。对于打点,他曾警告过村子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谁敢出去胡说八道,别说我任长山翻脸不认人!”任村长的狠话,的确也镇慑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农民。
实践证明,任村长不仅善于听话,善于紧跟,善于威慑,而且还善于打点,善于为村民着想,善于关照村子里有影响力的精英,因而,每当改选村长时,他都能高票当选连任。
当三瓶半酒下肚后,任村长并没有提及招工之事,使史忠良倍感失望。然而,他没有想到,在任村长的眼里,他已属于村子里半个精英了,在招工上也须要关照。当酒场儿行将结束时,任村长起身突然对他说:
“忠良老哥,支部已研究过,树德和长汉都同意,这次有两个招工指标,是九阳轴承厂的,给你一个;怀民也是个知识分子,能上到初中,不容易。”
史忠良终于达到他相求的目的。他与史怀国急忙起身答谢道:“谢谢书记对我史家的关照,谢谢张会计,谢谢孙连长。”
一个多月后,史怀民去九轴厂报到。经厂内三个月培训后,当了一名车床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