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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贾舍
三月的涧西,道路两边,几株新栽的树芽在萌动;远处,星星点点几棵柏杨,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向上伸展的枝条,光秃秃的,在春风里颤动、摇摆;数不清的烟囱,在冒着白烟和黑烟,正在制造云雾;春雨后,新修的柏油路面上,人来车往,不时从没有硬化和绿化的黄土地里,带上点泥土,在乌黑色的路面上,留下点点黄斑和几条胎印;三五只麻雀,虽在蹦蹦跳跳,唧唧咋咋地叫,但已没有了往年的喧闹,更使人无法领悟处处闻啼鸟之乡音;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在那里,似动非动,使人难有远上白云间的感受;那片片绿油油的麦田和那块块金灿灿的油菜花,已不知去向……这里好似没有春光。
在这似无春光的春天里,有人在放声歌唱:
从森林般的大烟囱里,
吐出一股股黑黑的浓烟;
夜晚像无数条火龙在闪闪发亮,
把浓烟映得像五彩缤纷的彩云一样。
在这浓烟下面,
就是我们工作的厂房。
啊!真仿如神话般的天堂,
这里的工厂主人,
都在日以继夜地繁忙,
热情地讴歌春光。
尽管歌词不太优雅,但歌声却很嘹亮。
不是吗?在森林般的烟囱喷吐中,一座座现代化工厂、学校、医院、商场、影院,拔地而起,天南海北的工人、干部和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进进出出;那一幢幢新式楼房,整齐有序地排列开来,里面住满了本市的和支援九阳建设的工人、干部、管理人员及其家属;楼房间,三五成群的人在叙谈,在交友;一间间商业门面,纵横交错在主要道路的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徜徉其间;几家大型百货超市,如广州市场、上海市场,分布在工厂、学校、医院大楼区间,场上车水马龙,晚上灯火辉煌,络绎不绝的人们,在那里采购自己的日常所需——昔日的村庄、山沟、田野、荒坡和林落,已披上了新装,一片繁荣景象。在九阳人的眼里,这里已是斑驳陆离,五彩缤纷,可以说已是秀色满园,虽无春光,却胜似春光。
新的河洛高中,建在王家沟拆后的废墟上。沟壑填平后,四幢三层大楼,竖立在一个体育场的四周,构成了学校的主体建筑。走进这所校园,丁之瑜心情舒畅。三个月前,河洛中学一分为二,初中部改为九阳二十三中,留在原址,高中部改为九阳河洛高级中学,人称河高,迁徙到王家沟新址。彭烈先生德高望重,被任命为河洛高中校长。紧贴学校,几幢共厨共厕中间走廊的筒子楼正在施工,其两幢己交付使用:一幢为学生宿舍楼,一幢为教职员工家属楼。在筒子楼里,校长和校党委书记,都分得了四间一套的住室,部份教师分得了两间一套的住房,丁之瑜同一位姓冯的女教师合住一间。由于学校离老城区较远,十多公里,乘坐公交车须四五十分钟才能到达,因此,每周周末,丁之瑜才能回到公平街与家人团聚。
在河高,丁之瑜并不寂寞。离校不到一公里处,一座现代化的新医院已经落成,被命名为九阳第四人民医院。丁之瑜的二哥丁守义和二嫂关友梅,在医院里分别担任检验师和护士工作。两年前,二哥经营的远东大药房,在“五反”后艰难度日,不得已,与市医药公司合资入股,改称为公私合营新生大药房。一年前,二哥又被迫将股份二折卖给公方,并以平大化学系毕业资格换得了市二院检验师的职位。四院落成后,二哥夫妇双双调入四院,入住在四院筒子楼一间宿舍里,离丁之瑜近在咫尺。每当晚上没有辅导课之余,丁之瑜便徒步二哥宿舍家拉家常。
常到二哥宿舍里拉闲叙话的还有河高物理老师贾隽成,同丁之瑜一样,在筒子楼里与一位赵姓男教师合住一间,与丁之瑜房间隔了一堵墙。贾是二哥的好友,而二嫂又恰是贾妻关怡的远亲,这一切都促成三家的密切交往。
贾隽成是河高校长彭烈先生所器重的教师。他多才多艺,又是中共党员,组建河洛高中时,他是第一个被彭指定的教师。他老家是禹县神垕贾家沟人,离古镇神垕七八里远。父亲是个均瓷工人,技术精湛,烧出的均瓷,为人称道,因此,家道相对殷实,直供他上西安交大毕业。在校期间,他设计一个双龙汲水瓶图案,受到了父亲的称赞。暑假期间,他与父亲共同依图拉坯成形和上釉烧制,终于完成这件作品。毫无疑问,这是件艺术品。但在抗日年代里,均瓷生产以盘、钵、碗、炉、花盆等器皿为主,对艺术品,虽被人欣赏称赞,却很少有人问津,只好存放在家里。
在抗日峰火中,贾隽成被九阳名校河洛中学录为物理教师。在多次九阳县大学生聚会中,他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平大毕业的丁守义。在一次到丁家拜访中,他被丁妹丁之瑜的花容月貌所征服;但他那时正与关怡处于谈婚论嫁的热恋中,没有他选的意愿。当他与关怡完婚不到一年,丁之瑜结婚了。于是,他送了一对双龙汲水均瓷瓶给丁守义,祝贺他令妹结婚,以表达挚友的情分。
贾隽成的家庭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在东大街马家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中,拥有三间平房。妻子关怡是文峰镇中心小学音乐教师,歌声甜美,常常在县组织的歌赛中露面,曾得过一次二等奖,也结识了几个县里名人。夫妻俩都是教师,是个令人向往的职业,且情投意合,相亲相爱,成了人们羡慕的幸福家庭。也许是故土难离,父亲过世后,母亲一人住在神垕镇郊贾家沟的独门老院里,不愿来九阳。但自从隽成夫妇有了孩子后,母亲便带着贾父遗存的135块光洋,主动前来九阳照看小孙子,与隽成夫妇同住;三世同堂,其乐也融融,老家房子便托付给母亲的侄女隽成的表姐照管。
再幸福的家庭也会有意见分歧的时候,甚至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贾隽成和关怡夫妇不可能例外。
九阳沦陷后不久,学校开课,沦陷前的教师,都被要求来校上课,贾隽成也在其中。那时,九阳日伪政府虽也任命了校长,但管理学校的权力,大都握在由“选举”产生的学校自治会手里。自治会孙主席是个日本通,经常在学生面前颂扬尊皇敬神的“大和精神”,要求学生熟背日语的51个片假名,不仅要顺着背“阿、衣、乌、欸、奥”,还要横着背“阿、卡、沙、他、纳”。然而,他最近的一个决定,叫每个教室里贴一张“司马光,砸破缸”的彩色宣传画,引发了全校师生的声讨汉奸的抗议浪潮。“司马光,砸破缸”是国人妇幼皆知的童话故事,怎么会引发抗议呢?因为,这个“司马光”,已不是穿着汉服的小孩,而是穿着日军军服、戴着黄色军帽、挎着东洋指挥军刀、双手举石砸破了水缸的少年日军军官“太君”。显然,这是对先贤的侮辱。这个侮辱中华民族的宣传画,引起了数十名教职员工的抗议,贾隽成是其中的积极份子之一。他们聚会校长办公室门前,要求立即撕掉这幅画,撤换孙主席,并严惩汉奸作者“河一刀”,否则将全面罢课。但他们的要求遭到了拒绝,教师们随即罢课,闹得九阳满城风雨。
回到家里,隽成把罢课的行动告诉了关怡。关怡说:“这个‘河一刀’是个汉奸,他的这幅画也张贴在我们学校的教室里,师生们都反对。”
“太好了!”隽成兴奋地说,“你也跟你们学校的教职员工们串联串联,如果他们不答应,就发动学生上街游行。”
一说上街游行,把关怡吓了一跳。在鬼子刺刀下,敢于罢课已够邪乎了,还要游行示威,这不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吗?不妥,不妥。她不无担心地说:“他们的后台可是鬼子城防司令,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万一他动起枪来咋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还是息事宁人好,最好不要上街。”
“这个我们想过。”隽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的口号是严惩汉奸‘河一刀’,孙主席滾蛋,与鬼子兵无关。”
贾隽成们说“这个我们想过”,很可能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密切相关。11月,大汉奸汪精卫死了,日本在沦陷区为他开追悼会,并称赞他伟大、光荣、正确,颂扬他同皇军站在一起与独裁者蒋介石战斗的丰功伟绩。但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则说:日汪矛盾加剧,日本借给汪治病为名,把汪弄到日本治死了;给汪开追悼会,是欺骗中国人。汪精卫之死,虽有多个版本,都说得有板有眼,但多数相信汪是被鬼子治死的。还有小道消息说:6月到8月下旬,以美英为首的盟军,与德军在在诺曼底激战,双方投入兵力420多万,盟军登陆成功,德意联军138万被歼灭;与此同时,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败退,战场形势对日军越来越不利;在这种形势下,日军要抛弃汪精卫,想与蒋介石媾和。对此,多数人信以为真,因为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更有小道消息进一步传说:为了与蒋和谈,日本一方对蒋施压,派兵进攻广西,一方面散布要封刀怀柔,学满清少数人统治亿万汉人那一套。对此,有人相信,有人则说这是一厢情愿,他们更怕鬼子狗急跳墙,垂死挣扎。
在信息封闭媒体必须姓“日”的社会里,小道消息总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其传播速度,更使诸多媒体望尘莫及。因为,在鬼子用刺刀全面控制媒体的情况下,小道消息是人们获得真实信息的重要途径之一。
封刀怀柔是爱新觉罗家族统治亿万汉人的有效手段。许多人都知道,清廷同古今中外当权者一样,为了稳定他们的统治,达到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目的,便对老百姓玩弄起软硬兼施的权术来。当他们入关后,先纵兵血洗,制造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等一系列大屠杀事件,使三四百万汉人死于非命,震慑住了汉人;然后,他们封刀怀柔,给汉人许多好处,还赞扬汉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如文赞孔孟,武尚关岳,宣扬满汉一家亲,从心理上征服汉人,使汉族臣服于他们。今天,鬼子叫中国老百姓自由选举,实行自治,宣扬“中日亲善”,学的就是满清少数人统治多数人那一套。
对这段历史,关怡十分清楚。她忿忿地说:“少数人能统治多数人,靠的就是软硬兼施那一套。”
“是的;但软的‘怀柔’那一套,比硬的血洗更阴毒。”隽成说,“你看,他们用刀把子强迫媒体姓‘清’,不准姓‘汉’,以此来给汉人洗脑,终使许多汉人忘记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以留辫子、穿旗袍为时尚,并以当清廷奴隶为荣;更有汉人精英写书赞扬康熙英明,鼓吹雍乾嘉盛世,甚至把爱新觉罗家族的内斗,都写成群英荟萃。在当了两三百多年的奴隶后,孙中山发动‘驱除鞑虏,恢复中国’的辛亥革命,多数汉人才有所觉醒,最终摆脱了爱新觉罗家族少数人的独裁统治,开始用三民主义探索多数人民主统国治国的途径。但还有少数老年汉人,奴性根深蒂固,不愿剃掉那几根花白的辫子,把它缠在头顶,戴上帽子,誓把奴性坚持到死。这都是满清‘怀柔’洗脑的结果。”
“你说的都对,但还是不上街好。他们一开枪,就死人,弄不好有些人会家破人亡。”关怡不无担心地说。显然,她首先担心的是她的这个家。
“你担心有道理。但我们看到,他们进攻九阳,纵兵血洗了一两万人后,很可能要封刀怀柔巩固统治了。”隽成说,“我们还看到,鬼子并不信任汪精卫,把他弄到日本治死了。这说明,鬼子与汉奸的矛盾日趋复杂化、尖锐化。在这种形势下,把矛头直指汉奸,也许鬼子会认可我们的诉求。你说呢?”
“我认为还是不要上街。”关怡仍然坚持己见,希望息事宁人,因她最怕鬼子狗急跳墙。
但罢课事件发展,出乎人们的意料:少年太君“司马光”那幅画被全部撤除,自治会孙主席被免,由初三教日语的肖老师接任,“河一刀”身在南京,建议国民政府给于训斥,等等。显然,罢课教师们的目的达到了,因而,关怡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罢课事件发展和结局,都很自然、顺利,却似乎不合乎逻辑。然而,下面发生的事态回答了所有疑问。
11月25日,九阳各校师生被召到东北运动场,听取日军城防司令官木村训话。面对全县两千多名中小学师生,木村手执折叠式讲稿,讲着拉着,从首页开始,落在地面上的讲稿,足有五六尺长。他大声讲着,翻译官进行同声翻译。木村说,几天前,皇军攻克了广西省的省会桂林,接着攻下柳州,昨天又占领了南宁;皇军攻无不克,战果辉煌,可以证明,皇军所向无敌,天下第一。接着他大讲起日中亲善来。他高度赞扬了孙中山先生,说皇军来中国,就是帮助中国实现三民主义、自治和自由选举,等等。
听了木村训话后,隽成对关怡说:“这是标准的软硬兼施和洗脑那一套,我们不能上当。”
关怡笑着点了点头。
国内时局的变化,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少麻烦。
抗战胜利后,人们希望的太平盛世,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国共两党愈演愈烈的内战,老百姓的负担也越来越沉重。内战期间,除苛捐杂税和兵役外,老百姓负担最重的莫过于徭役。为了把九阳城建成金城汤池,城内外的老百姓,必须为政府提供无偿劳动,修筑城墙、城壕、碉堡和扫清射击障碍,等等。按规定,每户居民每月要无偿劳动不少于三天,谁也不能例外。不愿出徭的有钱人和家里没有成年男性的住户怎么办?买徭,每张2,000元关金币可买从事一天徭役的徭夫,相当于七、八斤小麦的价格,有人愿做这样的买卖。每天,甲长要到下属的居民中去催徭。甲长都是当地居民选出来的,每10-15户选甲长一人。甲长催徭时,一般不会对居民发脾气,都是街坊邻居嘛;但保里下达的任务,甲长必须按时完成。对富裕户,比较好办;对贫困户或蛮缠户,比较难办,甲长拿着帐本在人家家里坐等,有时坐了半晌也催要不到。对特困户,甲长能网开一面,再等等;对蛮缠户,甲长只好向保长报告。一般10甲为一保,保长接到报告后,便派保丁武力执行;如遇反抗,则捆绑反抗者,押解到联保主任处。许多人都知道,联保主任比保长官大一级,押解到联保处的人,有人就挨了一顿打。
在东大街马家胡同里居住的贾隽成一家,每月出三个徭役是“理”所当然的。几个月里,他利用星期日出了六个徭役,其他时间里,他要上课,不能出徭,而家里就他一个男劳力,不得已,只好把钱交给甲长买徭,先后买了十多个从事一天徭役的徭夫。由于通货膨胀,几个月里,每个徭夫的单价也从一天2,000元关金币,飚升到一天6,000元关金币。
在出徭中,他干过夯垛城墙,挖过护城河和堑壕等军事工程。出徭曾去过几个地方,但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在西关周公庙。
深秋,在周公庙,灰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朶青灰色的浮云;在秋风里,草木摇落而衰败,万物凋零而清冷,正可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向西望去,黄色,单调的黄色——黄而清冷的公路,黄而凋零的旷野,一片肃杀之气,令人心寒。通向西宫的黄色公路上,不见车马,不见人影——公路已被封锁:路面上和两边的壕沟上,摆放着一排三角鹿砦和一排铁丝网,两边壕里,用砂袋堆起了两个临时掩体里,两挺轻机枪直指西方……显然,正在施工的周公庙,正处于九阳外围防区的第一线。
在周公庙大殿外,聚集了四五十个徭工,为支撑点挖堑壕、交通壕和扫清射击障碍。他们是星期日去的,但由于工程紧迫,军方不放徭工回家,并要政府管理部门,通知其家属给徭工送饭。贾隽成同其他徭工一样,一连三天不能回家,晚上住在大殿里。他已耽搁了两天课,但军情压倒一切,学校也无法,只好调整课程。在徭工中,有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体虚弱,被连长开释回家;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看上去比较瘦弱,也没有家人给他送饭,饿得直哭,连长叫伙夫给他一碗锅巴,小孩便狼吞虎咽起来。三天三夜后,新来的徭工取代了他们,贾隽成才回到家中。
然而,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关怡的小弟关瑞出徭时负伤,左小腿骨折,急需手术治疗。尽管政府依规给了关家十万元关金币医疗费,但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许多商家已拒收法币和关金币,暗中交易是以货易货。如买徭,一万关金币也无人卖,甲长也不收,买家得拿大洋或粮油去买。怡弟急需送平乐“北院益元堂”去治疗,那里有正骨名医郭灿若大夫和高云峰大夫坐诊,但那里已是八路军的天下,公路中断,无法前往。在九阳城里,虽有河洛医院可以手术治疗,但手术费用很高,起马要大洋50块。关家拿不出来。怎么办?
关怡想到她婆母手里还攥着135块光洋,她见过,其中袁大头11块,孙小头24块,龙洋100块。她找隽成商量,能不能借婆母50块现洋用一下,以后一定奉还。隽成答应没问题,但婆母那里有阻力。
儿子对母亲说:“她家有难,就借给她用一下吧。”
母亲说:“看她家也怪可怜的,又遇到兵荒马乱这年境。可你也得替咱家想想,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咋办?就这么几个钱!她还有个哥哥帮助,你呢?谁帮你?”
儿子说:“她爹亲口对她说,还过劲儿来,他一定归还。”
母亲说:“说得好听,他拿啥还?她爹卖牛肉汤泡馍时,挣了几个钱,后来牛肉不好买,生意不好做,改卖豆腐汤,能挣几个钱?她哥在九州电影院当售票员,有多少钱?”
儿子说:“姜太公说:解人之急,救人之难,就是大德。万一她家没钱还,也算咱们做了件善事。”
母亲想了一想,说:“她家有难,咱们理应帮助,况且还是亲戚。这么吧,借给她家十一块袁大头和二十四块孙小头,那一百块龙洋是薛家的,断不能动。”
隽成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因为母亲曾对他说过,那一百块龙洋的故事。
母亲对儿子说,大约在民国二十四年,你爹上牛头山找优质陶瓷土时,在山上意外挖到一包一百另五块银元,其中一百块是光绪十三年由广东省铸造了龙洋。兜回家里,发现里面有一个两头用蜡封着的小眼药瓶,瓶中放着一张小纸条,上写:“我家遭难,将一百圆龙洋埋藏于此。如有好心人挖了,请代为保管,酬劳五圆袁大头。薛子垣敬上。”你爹听说薛家在琢街镇,便去琢街找薛家人。不料,薛家当家人和一个孩子,已被游击队打死,其他人已不知去向;留下的房屋经常闹鬼,无人敢住,有些房子已经倒塌,院子里乱遭遭的。你爹还听到了不少薛家的传闻。母亲还对儿子说,你爹听说,早在“九一八事变”前,薛家遭到了二三十个来路不明的游击队抄家。游击队声称,他们专打地主豪绅,因他们薛家是地主豪绅。游击队们翻箱倒柜,抄走了家里的粮食、食油、衣料和几千元法币。由于没有抄到金银珠宝,游击队打了他家里的男主人,摸了他家里的媳妇和闺女,留下话口:“过些日子还来。”游击队走后,薛家赶紧搬到禹县城里亲戚家,留下当家的老头老婆看门,他们的一个大孩子,也常回来看看。金银珠宝没有带去,因他们听说,那里省政府冯主席的部队,也打富济贫,向有钱人征要粮食和金银珠宝,不给便公开查抄。于是,他们把金银珠宝分了好多大包,偷偷埋到牛头山上的几个不同地方。母亲继续对儿子说,你爹还听说,有些人听说薛家在牛头山埋有金银珠宝后,便到山上乱挖乱刨。没听说谁挖到什么,谁刨到什么;但多年后,你爹却意外挖到了这包银元。没过几天,你爹做了个梦,半夜有人敲门,开门便见一个满脸是血的老人;你爹请他进屋,那个人不听招呼,扭头便走了。你爹说,这一百龙洋不能动,将来薛家有人来找,这钱还是人家的。
关怡也听过这个故事,知道婆母不愿动薛家的钱;但她是急用,劝婆婆暂且动用他十五块,保证以后一定还上,而且还是龙洋。婆母思忖了半刻,还是摇了摇头。她理解婆母,也没强求,拿了三十五块银元交给父亲,说,叫哥哥关峰想方设法再借十五块。父摇了摇头说,他吃了上顿愁下顿,谁肯借给他?父亲说的都是实话。关瑞怎么办?如果残废了,谁来养活他一辈子?当姐姐的她,比当老爹的和当哥哥的都着急。她想起了在歌赛中结识的几个名人,他们手头肯定阔绰,也许能借到些。她想到了九阳县红十字会于会长的书记员张荣辉,她知道张很欣赏她的歌声,经常捧场,而张的妻子恰好又是她的小学同学。她的这条路走通了,张荣辉热情地接待了她,并当即借给她十五块孙小头。
关瑞的手术很成功,自然感激他的姐姐、姐姐的婆母和张荣辉。
再幸福的家庭也会有磕磕碰碰,有时还会叮叮咣咣。俗话说,没有舌头不碰牙的,隽成和关怡夫妇焉能例外?不过,隽成和关怡,虽有磕碰,却没有咣当。
当第二个孩子降生后,隽成笑着对关怡说:“看来,你只会生男孩?”
“怨我?”关怡对此不满。她早就知道,隽成希望她头一个生个女孩,第二个生个男孩,可她偏偏生了两个男孩。
“我没有怨你。”隽成仍然面带笑容。
“‘你只会生男孩’什么意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是教物理的,这点你都不懂?”
“好,好!主要怨我!”隽成举手投降了。
尽管隽成举手投降,但她知道,他的女儿梦并没有投降。
九阳解放了,隽成和关怡也随着时代进入到了新社会。
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隽成和关怡看到,在新社会里,很快出现了新气象。党和政府,抓到贩毒的,不由分说,枪毙!抓到抢劫的,不由分说,枪毙!抓到强奸的,不由分说,枪毙!抓到卖淫的老鸨,不由分说,枪毙!抓到开赌场的赌头,不由分说,枪毙!抓到吸毒的、抢劫从犯、赌棍和嫖客,快刀斩乱麻,一抓二罚三坐牢,不管你得多得少,罚得你倾家荡产,也不论你罪大罪小,统统抓起来坐牢。唯独例外的是,对妓女网开一面,由政府组织她们就业从良。严厉的镇压措施,很快见效,不过两年,一片清平世界!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蒋介石搞什么新生活运动,又搞什么民主选举总统,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战场上也一败涂地。共产党懂得“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的道理:当年,清人入关,杀了几百万汉民,汉人老实了,还写书颂扬康雍乾盛世;今天,枪毙胜于民主,这是大家都能看得见的事实。显然,这也是中国人的纯朴秉性:在蒋介石时代,给你点宽松的民主,你就闹事,像邹韬奋那样,坐在监獄里敢写《萍踪寄语》,骂国民党和蒋介石;但在新社会,枪斃几批后,便老老实实起来,在监獄里只能写认罪书,或颂扬共产党和毛主席。在一片清平的形势下,隽成和关怡打心眼拥护党和政府,很快双双成了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家庭也被街道办事处评为五好革命家庭。
当贾隽成调到涧西王家沟河高后,关怡没有同往,仍同婆母和两个孩子住在东大街马家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中。关怡不能同隽成一块到涧西,是因为学校不愿放她走。文峰镇中心小学,已改制为九年一贯制学校,音乐教师仅她一人;她本人也不想去涧西,因她是市文化宮的业余歌手,每周都有演出,每月都有额外的津贴和補助收入,相当于十六个工资分,约十万多元的外快。由于夫妻不能同在涧西工作,贾隽成同丁之瑜一样,成了同住在一个筒子楼里的单身教师。星期六傍黑时分,贾隽成经常与丁之瑜和丁守义夫妇同乘一路公交回老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