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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寿
关怡早就张罗着给婆母过六十大寿。在娘家,关怡是个孝女,在婆家,关怡是个孝媳,与婆母关系十分融洽。她查了黄历,婆母属猴,生日是丙申年腊月二十,学校也刚好放了寒假。腊月二十那天,节气是“大寒”,是全年二十四个节气的最后一个节气,有“大寒过了就是年”的吉利话。尽管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关怡还是提前告诉隽成,婆母的六十大寿,要好好操办一下。
贾隽成知道关怡的心事。那年借给她家的三十五块大洋,实在无力归还,尽管母亲说,都是亲戚,没有钱算了,但关怡对他说,她总觉得对不住婆母。近些年,岳父家尽管仍很困难,但生活毕竟有所改善,便拿攒好的60万元来还母亲的帐。恰逢人民币改革,60万兑换成60元。这60元能抵多少银圆,当时谁也说不清楚。银行工作人员说,按规定,一块人民币等同一块银圆,但黑市每块银圆的价码已抄到二十多元新版人民币。不过,黑市价码只是听说而已,因为,法律规定,买卖银圆非法,抓住就判刑,很少有人敢冒这个风险。岳父执意要还帐,不还,心有愧疚,但又拿不出银圆,只好拿人民币还,抵多少,算多少;但母亲说过几次“算了”。双方推来推去,有些难办。但他照着关怡的思路想出了个办法。他对关怡说:
“过去给老人家过生儿,弄四样菜,吃一碗长寿面条,或做成蒜面或做成炸醬面,就算过生儿了。这次给咱妈过六十大寿,到时候,咱们再拿40块,加上这60块,合计100块,办三桌水席,请你家人都过来吃一顿,喝一顿,就算把那三十五块大洋的事了结了,你说呢?”
“好!好!”关怡举起两手说,“我举双手赞成!”
九阳的7-8月间,天气闷热,人们纳凉全靠扇子。九阳人常在芭蕉扇子上,用毛笔写上四句顺口溜:“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秋冬。”然而,芭蕉扇脱销了,市场上买不到,许多九阳人不得不用竹编扇和裱糊的纸扇纳凉了。在放暑假前,学校给全校师生办了件好事,主管总务处的王副校长有本事,弄来了几大包芭蕉扇,每个学生可买一把,教职员工每人可买三把。那天,丁之瑜有事请假回城,贾隽成代她买了三把,当晚送到丁守义家里。
无巧不成书,丁守义恰好有事要请他吃酒,对他说:“老弟,马上要放暑假了。8月12日星期天,我想请你夫妻俩到我家,品尝一下我的手艺。”
贾隽成不解地问:“老兄,品尝什么?”
“那一天是七夕,我亲手做一桌水席,请你俩来品尝品尝,看看我的手艺到底怎么样?”
不能凭白无故吧,贾隽成当然要问:“呵呵,你会做水席?我倒想看看。不过,七七是牛郎会织女,你家肯定有什么喜事?说说。”
“有,你来就是了,到时你会知道。”
贾隽成正想找一个会做水席的师傅,这不是送上门来了。但他还是卖了个关子:“你不说,我不去。”
丁守义笑道:“你不来,我派人把你俩五花大绑捆来。”
贾隽成也笑道:“呵呵,你有本事;不过,不用你捆,我们自来就是了。”
丁守义请贾隽成夫妇吃酒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都十几年的交情了,双方的秉性、脾气都相互了解,感情上又合得来,这都不用说了;关友梅与关怡不仅同姓,三代前还是表亲。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说贾隽成快要升河高副校长了,在市教育界肯定有不少朋友,他刚好有要事相求。
他的一个孩子已参加了升高中的考试,估计分数不低,想上重点高中。当时,九阳重点高中有三所,就是市一高、二高和河高。听说,重点高中审查学生家庭成份很严,剝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学生,基本上不录取。他的家庭成份被定为小资产阶级,相当于农村的富农或富裕中农,户口本上已注明叫“小资”,虽比不上地主和资本家,但仍属剝削阶级范畴。他怕孩子升不到重点高中,影响孩子的前途,因此,他想请贾隽成帮他想想办法。他还替他妹子丁之瑜着想。贞贞聪明过人,又好学,每学期期末考试,不是第一名,便是第二名,没有当过老三。她马上要上初中了,家庭成份是个大地主,父亲又被斃,光这两项,不要说上重点初中,恐怕连一般中学的门都难进。他曾劝妹子改嫁,给贞贞換个成份,当时,也有人来丁家提亲,其中就有关怡,他也向妹子说了,但他发现,妹子没有改嫁的意思。对于妹子家的这种情况,他也想请贾隽成给他出个主意。
他把想法告诉了妹子。但丁之瑜不同意二哥的想法。她对二哥说:“你的事我管不了;我的事你别管。”
“你想叫贞贞失学?”丁守义有些不满。
“我想,还不止于失学。”丁之瑜说,“万一上不了初中,在家自学,我来辅导。我是高中语文老师,我上过大学吗?不是全评自学?”
兄妹的争论,没有结果,各自坚持各自的想法。
七夕终于到了,祝福丁母六十大寿的寿宴如期进行。
当贾隽成和关怡天妇来到鼎新街丁家四合院时,丁家已在上房堂屋里,纵向摆了两桌酒席。堂屋条几中央,摆着一盏三层铜灯,旁边放着一台留声机;壁上挂着一幅红色帷幔,上面用金黄色的丝线,绣着“六十大寿”四个大字;两张酒桌上,已摆好了四荤四素冷盘。丁母端坐在上席的正位,孙男孙女们个个喜笑颜开,围她而坐。他对着迎接他俩的丁守义说:“伯母六十大寿,你不告诉我,叫我空手而来,丢人现眼?”
“什么时候啦!”丁守义笑道,“拜寿送礼,那是旧社会的一套,现在不兴了。”
只听丁母对贾隽成喊道:“你俩来我就高兴,送什么礼呀!”
贾隽成和关怡只好上前,向丁母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句“祝伯母寿比南山”的吉利话后,便自动到下席落坐。在下席落坐的还有丁守忠、丁守义夫妇、丁之瑜母女俩,其他孙男孙女五人,由丁守忠家领着,围着丁母说笑。
关怡一眼便看上了长得秀丽的陈文贞。她把贞贞拉着她跟前紧挨着她坐下,问道:“你十岁了吧?”
“十一啦。”贞贞忙答道。
关怡爱怜地拢了拢贞贞的头发说:“该上六年级了吧?”
“嗯。”
“听说你的成绩好,总是头一二名,跳级上中学也是可以的。”关怡又说。
“我想考初中,俺妈不叫我跳级,叫我按部就班上六年级。”贞贞说。
“也好。”关怡搂住贞贞亲了亲脸。
只听丁守忠说了一句“开始吧”后,丁守忠家便上前点燃了铜灯,六根灯捻竖着红光,在白昼里闪烁。贾隽成和关怡正为铜灯纳罕时,留声机里也响起了轻快激昂、节奏明快的音乐《步步高》,丁家老小开始逐个向丁母行跪拜礼。
礼罢,丁守义打开一瓶宝丰大曲,先给贾隽成斟了满满一杯。贾隽成不敢先沾,他举起酒杯,走到丁母跟前,双手捧杯躬腰说:“请伯母先饮一杯!”
丁母呵呵笑着说:“我不会喝酒。这么着吧,我以茶代酒,咱母子俩先碰一杯!”说罢,她举起了茶杯。
贾隽成一万个没想到,丁母把他当成儿子了。他激动地举着酒杯碰了一下丁母的茶杯说:“请伯母先饮一口。”
丁母果真先喝了一口茶水,但见贾隽成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哈哈,”丁守忠家笑着说,“真是大喜,咱妈六十大寿要认干儿子了!”
“说说笑笑而已,你们当真了?”曾读过多年私塾的丁母笑呵呵地说,“认干儿子干闺女的事,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隽成三十多了,我能不懂这规矩?”
“妈,你说我不懂?”丁守忠家笑着辨白道,“你说‘咱母子俩先碰一杯’,我以为你要认干儿子了。”
“那是我看隽成和守义好的像一个人一样,咋不是我的儿子?”
大家都觉得老太太说得有理,于是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寿宴进行得不亦乐乎。
正吃着说着,关怡突然笑着对丁母说:“伯母您说得对,认干儿子干闺女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我生了两个男孩,就是不会生女孩。我想从您的孙女中挑一个,当我的干闺女,圆一下我有闺女的梦,不知伯母答应不答应?”
丁母知道关怡看上了漂亮的贞贞,便笑着说:“可以,可以。不过还得由她妈做主。”说罢看了丁之瑜一眼。
“太好了!”丁守义竟抢着替妹子回答说,“贞贞,快给你干妈磕个头。”
关怡说:“你说的不算,人家妈还没有表态哩。”
丁之瑜本来不想要二哥管她的事,特别是贞贞认干妈的事,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但对突如其来,有些踌躇,二哥却代她说了。对她来说,二哥是最关心她的人,咋能当面抢白他,办他丢人?只好笑着答应道:“好,好,贞贞,快给你干妈磕头。”
贞贞最听妈的话,俯下身子,便给关怡磕了个头。
贞贞下跪磕头,迎来了一片掌声,寿宴火热起来。贾隽成夸关怡“有本事”,认了个漂亮的干闺女;丁家人七嘴八舌地说,贞贞“有福气”,认了个有本事的好干妈。
大家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碗筷叮当、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上菜吧。”丁守忠说罢,丁之瑜同两嫂嫂同时起身,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不多会儿,由丁守义主厨“水席”的八大碗菜肴,回笼或回锅加热了一下,变成热菜,都端上席来。所谓“水席”,一是热菜大部份是碗碗有汤;二是热菜要一道一道上,吃完一道,再上另一道,犹如行云流水,不断更新;由于主厨和三个主妇,都是就席者,因此,只好一次上齐。
九阳风气,水席第一道大菜,当属“九阳燕菜”,为水席中的上肴。那是由燕窝丝为主,配以海参、鱿鱼、笋片和鲜鸡汤做成。过去,在旧社会,这些主料和佐料,生意场上的能手丁守义,都能搞到,做一碗货真价实的燕菜,垂手可成;但现时不同,这些主料市场断货,很难做成,只好以假代之,变成“假燕菜”。所谓“假燕菜”,是罗卜切成细丝,粉芡勾兑过笼后,配以虾米和鲜汤,便成了家喻户晓的“九阳燕菜”。这不是丁家的发明,这是九阳的低档燕菜,一般家庭都能吃得起。其他热菜还有“条子扣肉”、“水汆丸子”、“连汤肉片”、“八宝糯羹”、“糖醋鲤鱼”和“鸡蛋花汤”等等,还有一道叫“蜜汁参汤”,是红薯切成棱形小块,过油后,配以酸甜浓汤而成。
吃着喝着,贾隽成和关怡对丁守义的手艺赞不绝口,特别是那道“九阳燕菜”,清爽利口,味道新鲜。
对于清爽利口,味道新鲜的“九阳燕菜”,丁守义并没有介绍他的做法,因为这道菜即便宜,做法又无什么秘密可言,但他的一句话,倒使这道菜神秘起来。他煞有介事地说:“这道菜之所以清爽鲜美,与这盏铜灯有关。”
一句话,引起了一阵哄议。丁家人虽然知道这灯是借来做寿用的,是丁之瑜从史怀秀那里借来的,名叫“三仙拱月灯”,也知道善仙善兔的故事,但他们并不知晓仙灯与“九阳燕菜”有什么关系,连丁之瑜也莫名其妙。丁家人尚且如此,外人贾隽成和关怡更不知其奥妙所在,况且他们刚到,便对这个丁家借来的铜灯产生了好奇。
“说说,说说。”家里人都不明白,异口同声地都叫丁守义说说,连丁之瑜也叫二哥说说,两位客人更不用说了。
丁守义咳嗽了一声说:“这没有什么新奇。”由于客人不知这灯的故事,在介绍了“三仙拱月灯”的故事后,他说,“在一本书叫《向日葵短篇童话集》里,有一篇叫‘兔子和燕子’的故事,说的是一只金丝燕飞往南方过冬时,掉队了,钻到兔子洞里取暖过冬。善良的兔子收留了它。”
“燕子也遇到善人了。”丁母也搭腔了。
“是的。”丁守义继续他的故事,“兔子每天用刨来的罗卜,撕成条条,喂养燕子;燕子为了感恩,便每天把粘液腺所分泌出来的唾液,吐到罗卜条条上,凝成团团,制成燕窝,叫兔子吃。由于这个原因,燕子没有饿肚,活下来了,兔子吃着燕窝罗卜丝,清香可口,也壮实起来了,于是,两人成了生死之交的好朋友。”
“没想到二哥也会编童话故事!”丁之瑜笑着说。
“这故事编得好!”老太太又发话了,“这灯是六个善人的灯,今天又增加了一个善人燕子,为七善。七善应七夕,今天是个好日子。”
“伯母说得对,今天是个好日子:一是伯母六十大寿,二是七善应七夕,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关怡情不自禁地说,“我还想再加上两个善人:牛郎和织女。你看,他俩每年都来鹊桥相会,对爱情坚贞不渝。忠于爱情的人,一定是善人。伯母六十大寿是九善应七夕,好上加好,更吉利。”
编织童话故事的丁守义又发话了,说:“关怡说得好。在个位中,九数最大,九善是最大的善。”
关怡笑道:“九数不仅最大,还是最高,所谓‘敢上九天揽月’,九善最高。”
丁之瑜觉得自己也应说一句。她说:“‘九’还最纯洁。《楚辞》说:‘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阳’者光明,没有虚情假意。”
贾隽成也笑道:“中国传统文化中,九为极数,乃最大、最多、最纯、最长久的概念。道家所谓‘九九八十一终成正果’,伯母到八十一岁时,一定正果成仙。再过三十年,到伯母九十大寿时,我们再来祝贺伯母仙寿万寿无疆!”
丁之瑜没有料到,这盏铜灯竟引起这么多的联想。
丁母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生日,从六善到七善,又从七善升到九善,而九善是最大、最多、最纯、最长久的善,因而,她觉到,今天六十大寿,是她最高兴最幸福的一天。她脱口而出:“今天我被善包围了,我发现,我周围都是善人。”
为了让老太太高兴,贾隽成和着说:“我觉得,咱们中国老百姓大多数都是善人!”
“还是隽成说得对。”丁母突然有感而发,说,“我看老百姓九成以上都是好人,那坏人不到一成。”
“是的,他们是极少数。”贾隽成继续和着说,想让老太太高兴。
“他们是极少数。”丁母忿忿不平地说,“可他们人少,权力很大,动不动抓人、杀人,还编造了许多杀的理由,连五百多人的联保,都成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理由!”
丁守忠立刻发现,母亲又要大骂了。见大家都不动筷子和勺子了,便起身说:“妈,寿宴差不多了,该收了吧?”
母亲也立刻知道儿子的意思,怕他的客人面前大骂。想了一想,觉得儿子说得有理,便对丁守忠点了点头。
寿宴结束,丁守义请贾隽成夫妇到他屋里叙话。由于丁守义与贾隽成是多年的好朋友,心心相通,毋需闭口藏舌。
“我看老太太又为陈仁礼的事生气了。”贾隽成从丁母的不平的语气中,看出了她心中的忿懑。
“是的。”丁守义说,“她常为陈仁礼的死抱不平。”
“何尝是她?”贾隽成说,“很多人为仁礼抱不平,有什么办法?中央的政策是杀罪大恶极的,无疑十分正确;但到下面,就变了,好像杀得越多越革命。连仁礼这样的好人都杀,我真看不惯!”
关怡有不同见解,她直言批评起贾隽成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像陈仁礼这样的好人杀的还少吗?这是现实。你看不惯,也得设法看惯;实在没法,也得憋到心里不说;不然,你会犯错误。我说过你几次了,你就是不改。”
“也可能是秉性难易吧。”贾隽成说,“我总认为,上面的政策是好的,但到下面,被老左们搞砸了。几个月前,教国文的王老师曾对学生说,短篇小说《洼地下的战役》写得不错,建议学生们课外阅读一下。不料,批胡风时,由于小说的作者路翎是胡风集团成员,有个政治教员叫赵永刚,是校党委委员,被人称为‘纯正的布尔什维克者’,总是提着棍子想打人,便抓住这个事不放,一心想把王老师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我看不下去了,说:‘这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是不是《人民文学》的编审都是胡风分子?’一句话说得他张口结舌!”
“你以为你主持正义了?你知道你这样说会得罪多少人?”关怡又数落起贾隽成来。
“话到嘴边留半句。关怡说得对。”丁守义颇有感触地说,“医院大都是医护人员,与文艺界关系不大,偏偏有一个爱管闲事的医生,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胡风写了三十万言的建议书,正大光明地呈送给文化部,怎么变成了反革命?以后谁还敢提建议!’幸亏他很快做了深刻检讨,差一点被打成胡风份子。”
“话到嘴边留半句,我也知道,可是憋不住啊。”贾隽成说。
“憋不住也得憋。没到浪头上;如果在浪头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后悔都来不及!”关怡再次数落贾隽成。
“关怡说得对,咱们都得好好管住嘴,憋住点。”丁守义对贾隽成说,“譬如我被订为‘小资’成份,属有剝削行为的小资产阶级,虽不是敌人,可也不是什么好朋友,不找你的毛病,就算不错。因此,运动来了,我就顺大流:大家说谁好,我随着说点好,大家说谁坏,我也跟着说点坏;但顺,我只顺他个五六分,最多七八分,决不超过别人,不当出头鸟;路见不平,就憋住,少管为妙。”
“守义说得对,你得好好学学。”关怡对贾隽成仍不依不饶。
“我理解守义,他有个‘小资’出身包袱,是得谨言慎行。咱俩不同,你的出身是‘市贫’,我的出身是‘工人’,你怕什么?”
“看看,看看,”关怡对丁守义说,“他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但撞了南墙,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关怡说得对,你要好好听听。”丁守义对老友直言不晦。
“你们说得也不错,只是世故了些。”贾隽成说,“眼下,错批、错斗、错抓甚至错杀,时有发生,都是党内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错误思潮造成的,都是不听毛主席教导的结果。我是一个党员,要维护党的纯洁,敢于同这些错误思潮作斗争。我深信,早晚有一天,毛主席会发动群众来批判这种错误思潮。”
“看看,看看,”关怡对丁守义说,“他只知道认真,不知道糊涂,更不知道大人物都说‘难得糊涂’是啥意思,连‘识时务者为俊杰’都忘了。”
关怡知道隽成固执,一时半会说服不了他,她也不想再在守义面前数落他了,便转移话题,对丁守义说:“提亲的事你说了吗?”
丁守义知道关怡说的是她给丁之瑜保媒的事,便摇了摇头说:“我看她还没有改嫁的意思。”
心直口快的关怡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贞风亮节?”
贾隽成说:“你当哥的要开导开导她,关怡给她介绍的那个人我认识,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
贾隽成说的这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叫张荣辉,是关怡同学的丈夫。在旧社会,他曾是九阳红十字会于会长的书记员,是个有一两百亩土地的颇为富裕人家的后生。当年,关怡家有困难时,曾向同学求助,从张荣辉那里借到了十五块银圆。张荣辉的父亲是个聪明人,解放后不久,除留下十五亩地外,其余一百多亩地,全部以两折的价钱卖给了急需土地的农民;由于他人缘好,又热衷于善事,土改时,被订为下中农。由于出身成份好,张荣辉也很快入了党,在市民政局做事。由于人缘好,工作积极,深得领导信任,两三年后,便升任社会救助科科长。近来,又传说,他可能要升任市民政局副局长。在贾隽成看来,富有同情心是张的强项。前年,关家拿了50万元来还帐, 知道关家的困难,便按1万元一块银圆的银行规定,从50万元中只捏了15万元,尽管黑市一块银圆已抄到20多万元人民币。对此,贾隽成和关怡都十分感动。
“这人的确不错,是个德才兼备的好人。”关怡颇有感触地说,“我的那个同学没有福气,常年有病,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去年八月,久病成癌,撒手人间。对爱妻去世,张荣辉悲痛欲绝,发誓今生今世不再继弦。我想,这不过是暂时的悲不自胜而已,把丁老师介绍给张荣辉,也许能疗治双方的精神创伤。”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丁守义说,“但你们不知道,我的那个妹子有些固执,叫我不要管她的事。”
贾隽成对丁守义说:“丁老师是你的亲妹妹,你要好好劝劝她,不要固执。张荣辉真是个好人,是个很有水平很有前途的干部;如果能成,对双方都有好处,贞贞的家庭成份也会改变,将来上高中上大学,都不会有什么困难。”
“好吧,我再试试看。”丁守义这么说。
正说之间,丁之瑜走了进来。话题立刻转到家庭成份上。
贾隽成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家庭成份在人们的心目中越来越重要了。”
丁守义说:“你俩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听很多人说,家庭成份是地、富、反的孩子,都不能上学,农村更邪乎,这是真的吗?”
贾隽成说:“党中央和毛主席曾多次强调,中国共产党是有成份论者,又是不唯成份论者。这说明,对家长,要讲成份,这是分清敌我的一种办法,而对他们的子女,不能按他们父辈的成份看待。这是我党的一贯政策。但有些人很左,不按中央政策办,把子女与父辈等同看待,显然是错误的。”
“有些人的确有点左,像城改,就搞得满城风雨。”关怡说,“我在做家访时,遇到了一个自由职业的家庭,是个唱河南梆子的,是次要演员。剧团城改工作组规定,上层主要演员为‘民资’,相当于地主和富农,但属于‘朋友’阶级,是‘团结’对象;中层次要演员为‘小资’,相当于富农和富裕中农,也是‘团结’对象;下层打小旗跑龙套的一般演职人员,为‘市贫’,相当于贫下中农,是党的依靠对象。政策宣布后,主要演员都去打小旗跑龙套了,一般演职人员风光起来,都争着去演主角。不到一个月,剧团揭不开锅了。市委知道后,决定停止剧团划分成份的试点,还原过去建制。不到一个月,剧团慢慢又有了些收入。幸亏学校没搞城改,否则,学校也得关门,我们这些当老师的,都得打扫卫生补漏锅去!”
丁之瑜则认为,不搞城改是暂时的,早晚还要搞,因为,毛泽东早就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中共看来,在老百姓中划分成份,是分清敌友的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省略了许多庞杂冗长的司法程序。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使她懂得了说撒谎式的违心话的重要性,要不,干脆不说。今天这个场所,她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但她选择了沉默。
贾隽成气愤地说:“剧团城改是错误的,是市委中一些老左和左棍搞的,中央不承认。”
“看看,说着说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关怡又数落起贾隽成来,“什么老左、左棍,你不会憋住不说?”
“在这里说说也无妨,没有外人。”丁守义说,“不过,关怡说得对,其他场合千万憋住,别这么说。”
“你们说的都对。”贾隽成说,“在教育界,许多同事都持有跟我相同的看法:对学生讲什么成份?成绩第一!但没人敢公开这么说。我想说,但也憋住了。”
关怡说:“这就对了。不然,枪打出头鸟,先拿你是问。”
“我不怕他们拿我是问。”贾隽成说,“咱们教育界里就有一些自称为‘布尔什维克者’,好像他们是多数派,实际上他们人数少得可怜,是‘孟什维克’,他们公开要求,重点高中一律招收工人和贫下中农子弟。对此,市教委有些领导竟表示支持,说这是党的阶级路线在教育上的正确反映。但民心呢?我知道,相当多的同事不赞同那些所谓‘布尔什维克’们的看法。市二高孙副校长对我说:‘他说他的,我招我的;只要分数线达到了,管他什么成份,我一律照收。’”贾隽成对着王守义说,“我知道你家的老大要上高中了;放心吧,只要分数达到,孙副校长已答应我,他照收不误。”
丁守义没有想到,他想相求之事贾隽成竟主动替他做了。显然,他俩够得上是金兰之友。
贾隽成肯定地说:“剧团试点失败了,党和政府不会再在学校里搞城改。”
“也不尽然。”丁之瑜终于要说话了,“有些知名人士著文说,‘马克思主义的灵魂就是阶级斗争’、‘划定成份是分清敌我的有效方法’等等,虽然文化界和教育界不会再搞城改,但換一种方式搞阶级斗争呢?如:批判电影《武训传》中的武训是维护反动封建统治阶级的奴仆;批判大教育家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和“教学做合一”的教育理念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反动思想;发动青年人批判红学家为唯心主义,把俞平伯教授搞臭;批判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的文艺思想是反革命思想,并把胡风和他的支持者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并加以逮捕入獄,等等。这一切说明,革命在继续,城改方式在演变,阶级斗争在不断深化中。这些都是常识,但我们都要看见这些常识,还应认识和评估这些常识。”
“有人问我,”关怡说,“农村土改评成份能促进生产,剧团咋没饭吃?我一时答不上来。”
“个体农户的生产是小农业生产,是简单再生产,一般农民都会做。农民也好满足,有一二十亩地,就能养活全家,就会唱《农家乐》。”丁之瑜说,“演员和教师不同于农民。知名演员是许多年磨练出来的,教师是学校培训出来的,譬如你,就读了十二年书,还参加了半年多的音乐培训,都是脑力劳动者,他们创造的价值远比简单再生产高得多。因此,没有知名演员和合格教师,剧团和学校就组建不起来;组建起来的,也不过是简单再生产,如扭扭秧歌,跳跳大刀舞,唱唱《兄妹开荒》,最多是个‘乌兰牧骑’。”
在贾隽成看来,丁之瑜是很有水平的国文教师。他发现,授课中,她很少涉及政治,甚至有秘而不宣之嫌;但当回避不了时,她会粗略一句带过,从不深究细推。对此,他颇为理解,这很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他还认为,正如她刚才所说,她说的都是些常识,没有什么深奥的理论;但对于这些常识,她不说则已,一说必有高人一筹的政治含量。——这是他长年对她观察的结果。
“丁老师说的有些道理。不过,”贾隽成对丁之瑜说,“你有点悲观了。我想,阶级斗争这根弦,不可能越绷越紧,绷得太紧会弦断琴毁,一切玩儿完。”
关怡说:“‘越绷越紧’也有可能,‘布尔什维克者’人数不多,能量却很大,这是现实。要改变这个现实,我们是势单力薄,力不从心,因此,只能去适应,不能去硬碰。”
贾隽成笑道:“照你说,那些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我们不用反了?”
“当然不是。”关怡反驳说,“当中央号召反时,我们再反不迟,现在只能去适应。”
丁守义笑道:“这里可不是你夫妻俩辩论的场合,回家去再辩。”
关怡说:“你当哥哥都没听出来,丁老师说‘阶级斗争在不断深化中’,是讲家庭成份越来越重要,怕再过几年,我们的贞贞上不了高中。”
当哥哥的早就知道妹妹这桩心事,没想到心直口快的关怡竟先抖了出来。丁守义对关怡说:“我早就想给贞贞改变一下家庭成份,竟没有找到办法,正想找你俩商量商量,给我出个主意。”
“那个办法不成,还有个办法。”关怡又发挥了她心直口快的功能,说,“叫贞贞跟我姓关,或姓贾,不姓陈,怎么样?”
丁之瑜知道关怡所说“那个办法不成”的意思。她曾想把贞贞改姓丁,变成“小资”,总比“恶霸”成份好些,但她没有一点把握。
“太好了!”丁守义竟又替妹妹当了一次家说。
“不妥!”丁之瑜忙说,“贞贞家庭成份是恶霸地主,改姓关或姓贾,难道叫关怡他俩替我承担责任?太不应该了。”
“承担什么责任?干闺女就是我的女儿。”关怡满不在乎地说。
贞贞改姓,的确是个新问题。第一,政府允许吗?第二,改姓后,恶霸地主子女的身份能消除吗?这个问题看起来比较复杂,但贾隽成看来,也很简单。他说:“中央政策规定得很清楚:有成份但不唯成份。市民政局已为很多寡妇的子女改了名换了姓,孩子的家庭成份也跟着变了。”
“一点不错。”关怡对丁之瑜说,“你只要同意,贞贞改姓的事我包了。”
丁之瑜十分感动。她当即表态道:“我同意!谢谢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