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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毛病
五个多月后的腊月二十,祝福贾母六十大寿的寿宴,如期举行。然而,寿宴的准备可难坏了贾隽成夫妇,连贾母都说,“别做什么水席了,吃碗炸酱面就算过了。”
原来,丁母六十大寿后不久,市场供应突然紧张了起来。街道上买羊肉汤、牛肉汤、豆腐汤的摊贩,都先后撤摊;蒸白蒸馍的、烙油旋儿烧饼的、炕牛舌头锅盔的、炸油条的,都很快消失了;在菜市场,主妇们老人们,在排队凭票证买肉、买鸡蛋、买豆腐;买菜的相对比较宽松,但菜的品种很少,除冬瓜、倭瓜、土豆和葱头外,其他品种很少,连小白菜、小罗卜也被抢购一空。不过,在较大的饭店里,如‘小有天’、‘真不同’、‘老王烫面角’等,饭菜供应还算宽松,只是价格较高,一般百姓吃不起。在这种情势下,贾隽成想摆三桌水席,采购主副食品便成了个大问题。按政府规定,市民每个每月供粮食26斤,粗细五五搭配,食油半斤,白糖半斤;过年每个市民供猪肉一斤(带骨头),鸡蛋三个,豆腐两斤,大白菜三斤,罗卜五斤,一律凭票证供应。马列理论家们都说,这叫“按需分配”,是保证每个人都有饭吃的共产主义理想。由于这个美好的理想,贾家必须用主副食品配额的一半做水席,一半用于过年。但这一半主副食品配额,很难做成三桌像样的水席。丁守义夫妇知道后,便主动来贾家帮忙,还带去了史怀秀送给丁之瑜的三个大罗卜、三斤咸牛肉和黄豆做成的三斤人造肉。由于丁家帮忙,才使水席有了点眉目,特别做“九阳燕菜”要求有较高质量的罗卜丝有了保障。
丁之瑜清楚地记得,关怡对她说“贞贞改姓的事我包了”的那句话,而且没有食言:8月下旬,贞贞改名为贾文贞,家庭成份也由“大地主”改为“工人”,并顺利通过了重点初中学校的政审关。她还记得,关怡曾对她说:“原先想叫贞贞跟着我姓关,因我不是家长,只好改姓贾。我是干妈,隽成自然是干爹。”为了感谢关怡对贞贞的关照,她把史怀秀送来的食品,托二哥都赠送给了贾家。
贾母六十大寿的那天,由于丁守义夫妇主动帮忙。八大碗水席中,除“条子扣肉”“糖醋鲤鱼”两道菜因原料无法顶替没有做成外,其他几道水席菜,也基本上做成,只是“水汆丸子”和“连汤肉片”中,掺有不少人造肉。来拜寿赴宴的人们,都知道当前市场情况,水席缺憾也都谅解,因此,寿宴进行得十分欢快。
大家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很快寿宴结束,女人们起身把桌子收拾干净。但在贾母座席的圆桌中央,一盏三仙拱月灯,还在发着微弱火光。
丁守义夫妇昨天就发现了这盏灯。贾隽成告诉他俩,那是个仿制品,是关怡的弟弟关瑞制作的。
关瑞在一家私营的翻砂厂当翻砂工,也会制作模具。他听姐姐说,她婆母可想自已也有一盏三仙拱月灯,便想制作一个送给姐姐的婆母。他把制作计划和图形报告给了老板。老板不同意,说:“都要这样干,我这生意咋做下去?”
“我算了一下,制作成本大约是15块钱。”关瑞对老板说,“我愿意拿出半个月的工资抵成本,不让咱工厂吃亏。”
关瑞说得十分恳切,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对关瑞说:“看来你与这灯有什么密切关系?年轻人,说给我听听。”
“你看看这腿。”关瑞扒出裤褪露出小腿的伤疤,并对老板说了当年五十块银圆做手术的故事。
老板听了很感动,当场决定帮关瑞制作。他对关瑞说:“知恩报恩,这是咱们中国人的美德。小伙子,你做对了。”
当制作好后的三似拱月灯交给姐姐时,姐姐惊叹地赞道:“这个复制灯几乎跟原件一模一样。”
弟弟说:“材质不同,人家那是铜,我这个是铁,黄铜色是外刷的油漆。”
姐姐问:“你花了15块?”
“老板一个钱没要。”弟弟高兴地说,“老板还帮忙我修改了一下模具,使兔子和三仙人形象更加逼真。”
“好人呀,你遇到了一个好老板!”姐姐禁不住称赞起来。
“叫我看,中国的好老板多着呢,比苏联多,我就遇见过几个。”弟弟说,“你看,苏联电影里说,资本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管他是真是假。”姐姐开导弟弟说,“遇到对你好的人,你就亲近些,说些人家喜欢听的话,多赞扬人家几句;遇到孬种,你离他远点,别批评人家,更不要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因为,没有不透风的墙。”
寿宴结束,免不了要说会话儿。
贾隽成首先说:“九阳燕菜色正味鲜,不比在你家吃的差。恐怕与大罗卜有关。”
丁守义说:“市场上供应的都是小罗卜,发艮,一点也不脆甜,过油后也赶不上大罗卜丝。”
咸牛肉凉盘竟也受到赞许。这些年,工业生产突飞猛进,牛肉却断档缺货,连当年做牛肉汤泡馍生意熟悉牛肉市场的关家,竟也买不到牛肉,因此,牛肉显得十分金贵。
“听说中央下令不准宰杀耕牛。”关瑞的哥哥关峰说,“卖牛肉汤时的几个供货户,手头都没有牛肉,都先后改行了。他们对我说,农业合作化,牛肉都合得没有了。”
“听说所有牲畜都不准宰杀,一律由政府统购统销,听说还抓了很多反革命,不知是真是假。”王守义不无担忧地说。
“都是道听途说,我们要听中央的。”关怡说,“人民日报和中央电台都说,全国货源充足,供应良好,个别地方市场供应紧张,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很快就会改善。”
“但市场一紧张,人们就怀疑起报纸和广播来。这些都是不好说清楚的问题。”丁守义说。
“也能说清楚。”贾隽成似乎不同意丁守义的说法,他说,“中央一化三改造政策是正确的;但到了下面,变了,党内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在干扰中央的政策。眼下,九阳市场紧张,市委和市政府要负很大责任!”
“说着说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关怡又担心起隽成来,“你也不想想,你在谁的领导下?你老挑人家的毛病,早晚会犯错误!”
关怡担心隽成早晚会犯错误不是没有道理的。结婚都十多年了,关怡对夫君已十分了解。无论在旧社会和新时代,隽成的所作所为,她几乎了然于怀,说起来如数家珍。
她最佩服的是隽成博学多才。在物理教学上他卓有成效,被一些教师称为物理学权威。他不是政治教师,但在马列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上,与政治教师不相上下。她的物理知识和政治学常识,如阶级斗争、剩余价值、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等马列毛基本理论,大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由于他博学多才,被师生们赞称为活字典,甚至推誉为红透专深的学者。由于他的教学成就和知识素养,正在筹建的九阳大学,已拟任副校长的彭烈先生,向教委提议,拟聘隽成为物理学教授。做为妻子,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丈夫,能不感到自豪吗?
最令她放心做是,隽成笃信共产主义,深信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已不是遥远的未来。
他曾多次向她描述过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大好形势。他曾对她说过,要不了多久,欧洲就会是共产主义的天下。因为,那里有许多出色的共产主义政治家和理论家,如法国共产党总书记多列士和中央书记杜克洛,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西班牙共产党领袖伊巴露丽,等等,他们领导的共产党,已变成该国第一大党,在议中的席位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很快会变成执政党。同欧洲一样,在亚洲,在日本和韩国,在菲律滨和印度尼西亚,那里的共产党,也将要成为执政党,要不了多久,亚洲的天下,也必然是一片红。在关怡眼中,隽成这种认识,并能经常宣传这种认识,与党保持一致,是保全个人保全家的最好办法。
最令关怡不能忘记的是,博学多才的丈夫,不仅支持她大唱革命歌曲,在抗美援朝运动中,还同她一起创作的一首《美帝国主义要垮台》的革命歌曲,荣获市音协三等奖。那首歌曲的歌词是隽成填写的:
帝国主义看到看到要垮台,要垮台,
帝国主义看到看到要垮要垮台。
美帝国主义要垮台,要垮台,
美帝国主义一定要垮台!
(反复唱三遍)
她在市文化宫演唱了这支歌,很快风靡全市;因此,他们的家庭,也被街道办事处评为五好革命家庭。
但也有令关怡担心的地方,隽成太正直,甚至正直得匪夷所思。
一天,隽成对关怡说:“斯大林宣布,苏联已建成社会主义,开始向共产主义过渡。我总觉得他们操之过急。据一位从比利时统战回国的老师说,他们农业很落后,农民吃的都是黑面包,叫列巴!”
“我也听说过。”关怡说。
隽成说:“他们的新领导赫鲁晓夫说,苏联人民很幸福,经常吃土豆烧牛肉。我看,他们在吹牛。”
“这些在这儿说说算了,可不要在外边说。”关怡提醒隽成。
隽成说:“你说得对,我没在外边说。”
关怡说:“还有,你对一化三改造的有看法,我看,都是事实,但不要到外边说。”
“咱们中国搞一化三改造是正确的,但步子有些大。”隽成说,“我记得毛主席曾说过,搞农业合作化大约需要十五到十八年;还说,‘要尊重农民们的选择,坚持自愿原则,加入退出自由。’可实际呢?听说到处强迫入社,逼人上吊、跳井、跳河;由于不许退社,农民便乱宰乱杀牲畜,结果造成了市场供应紧张。据我观察,这些都是党内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作祟的结果。在中央,与刘少奇和陈云的领导思想有关,在九阳,张书记要负主要责任。”
“说着说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关怡不能不承认隽成说得很有道理,但市委那些人是父母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一名教师,怎能与父母官争上下高低?要“看透勿说透,还是好朋友”,要学会装糊涂,否则,人家赖好找个理由,都会把你整得死去活来,叫你安生不下来。因此,她不得不再次提醒隽成。
隽成说:“只是跟你说说,又没有到外边说,你怕什么?”
关怡说:“你虽然承认‘话到嘴边留半句’;可是,很多时候,你性子急,留不住。”
“贤妻呀,”隽成笑着说,“放心吧,我听你的,今后一定‘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真时让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