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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百花同科 2

已有 83 次阅读2023-3-22 09:33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2、牛肉  

 

市场上买不到牛肉,但史怀秀却能拿咸牛肉送人!为什么?这与三仙拱月灯有点关系。你可能不相信。没什么,去到她娘家看看就知道了。

 

按关东村农民说法,这几年史忠良家发了。事实的确如此。如今,史家土地虽没增加,但生产工具增加了。水车由一部变成了两部,耕牛一头变成了三头;除20亩菜地外,种水稻面积从3亩增为5亩,其余种植面积不变。由于使用良种、化肥和适时水浇,蔬菜和水稻大面积增产。如水稻亩产已达470斤,种的一亩土豆产出达2,000多斤,两亩红薯产量竟也达到8,000斤。家里每年都要喂两头大肥猪,30多只活鸡。短短两三年,史家已还清了所有贷款。

 

外来户史家的发迹,引起了全村人甚至近村人的注目和议论。有人说,史家发迹是因为史忠良精明能干,他们都知道,他原是个种水稻的能手,几年间,又变成了蔬菜专业户;有的则说,史忠良会来事,跟村领导关系好,是村支书支持他的结果,能搞到几百万的贷款就是证明;但有的说,他家崇神信佛人心好,又有盏神灯,神佛都在保佑着他全家。

 

对于村民的议论,史忠良已有耳闻,他并不在意,因为都是明摆着的事,你能挡住谁不议论。论种水稻,他是个好把式,方几十里,没人能同他相比;论种菜,怀国高他一节,真如人们说得那样,一代更比一代强;在家养鸡喂猪,老妈和老伴徐氏,够得上尽心尽力了;全家老小心往一块拧,劲往一处使,家和万事兴,能不发吗?说到敬神信佛,他们不敢公开说,公开敬,但暗地里他们深信,只要一心向好,和亲睦邻,修行十善,神佛就会保佑他们,更何况老妈天天对灯佛,从不间断。

 

不过,史忠良看来,他能在陈家庄发家,先幸遇到了一个好地主陈仁礼,使他在陈家庄站稳了脚跟;后又幸遇一个好村长好书记任长山,成了他发家致富的靠山。

 

史忠良忘不了陈仁礼,但仁礼已死多年,时间正在磨耗他的记忆。他与陈家一个是贫农,一个是地主,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关系,但现实却把他俩家紧紧连结在一起:他的幺女怀秀嫁给了陈家四少仁梓而陈家的幺女陈容,不久前已与他的二子怀民结婚。怀秀呢?她嫁给了小姑陈容的哥哥仁梓,成了陈容的四嫂;陈容呢?她嫁给了小姑怀秀的哥哥怀民,成了怀秀的二嫂。两家的阶级关系谁能说得清楚?之于四人之间的伯仲与姑嫂,也只好用年龄大小去称呼了。

 

史忠良也忘不了任长山。这几年,他家水车由一部变成了两部,耕牛由一头变成了三头离了贷款能行吗?富起来了,不忘他们的恩公,每逢年节,他通过怀民和怀秀,对陈家都有所表示,礼虽轻但情义重。在村子里,他与任书记和其他村干部,关系越来越好。他也学会了打点,虽然有限,但情义无限,大家都心知肚明。在亲密交往中,怀国入了党,成了村子里的后备干部。

 

半年多以前,为了证明土地改革的伟大成就,经村党支部研究,并经陈家庄镇党委批准,史忠良家被树为发家致富的典型。在村民大会上,任长山号召全村村民向史家学习,走发家致富的路,使全村都富裕起来,力争关西村成为全市发家致富的样板。

 

树立他家为发家致富的典型,史忠良曾犹豫过。当听到有人劝他注意“枪打出头鸟”时,他越想越害怕起来。他找到任书记说:“我是外来户,还是树立别人为典型吧!”

 

“忠良老哥,你的思想经常跟不上趟。过去你爱说你是外乡人,现在又成了外来户,你想想,甭说天下贫农一家亲了,你现在还能算作外来户?”任书记说,“你的大媳妇是周家的二闺女,周铁匠是陈家庄铁业社党支部委员,红色家庭;你们家的老二和幺女,不是陈家庄的女婿,就是陈家庄的媳妇。都是外来户吗?”

 

“我总觉得……”

 

“总觉得啥?有人想当我不叫他当哩!”任书记说。

 

“我总觉得……”史忠良还在担心。

 

“我知道你怕!”任书记说,“我听说有人放风说‘枪打出头鸟’。好哇,叫他们冲着我放枪,你这典型是我树的,叫他们放一放试试!”

 

“昨天,我听说,有人告我杀牛犯法。”史忠良终于说出了“枪打出头鸟”的根据。

 

“不错,我把他顶回去了。”任书记说,“前天20号,我们才接到禁止宰杀和买卖耕牛的通知,你们那条牛是17号杀的,况且都知道,你杀的那条牛是不能干活的瘸腿牛。”

 

“我总觉得……”尽管史忠良对村书记的支持感激不尽,但仍然忧心重重。

 

“把心到肚子里吧。”任村长说,“你家这个典型树立起来后,全村人都行动起来了。你看,最近个把月,咱村子光耕牛就增加了十来头,连吴老六都买了两头。”

 

然而,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任村长批评史忠良思想经常跟不上趟,其实,他自己思想已经掉队

 

当他树立史忠良为发家致富的典型时,风向已经变了,他没有看到。九阳市青年作家李准写的《不能走那条路》的小说一发表,便受到了全国大小媒体的一致热捧,第二年便把它拍成电影,在全国放映。显然,中央不支持个人发家致富,做为村支部书记的任长山,政治嗅觉不够灵敏,误判了形势。但误判形势不光是任长山,还有不少乡镇一级干部,甚至县市一级干部,其中就有九阳县委书记张兆祖。

 

九阳县统辖九阳市郊28个乡镇,是一年前经省委批准组建的。由于土改工作出色,张兆祖被认命为第一任县委书记。然而,在农业合作化问题上,他思想跟不上趟,落后于孟津、渑池等周围各县,被张寿批为一天到晚躺在“三十亩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坑头”的个人发家致富上作梦,挫伤了农民走互助合作道路的积极性,是典型的“小脚女人”,因而被免去了县委书记职务。新任命的县委书记庞隆飞,一上任,便大刀阔斧地搞农业合作化。他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做了迅速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报告,大声疾呼,全国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已经到来,时不我待,九阳县必须跟上这个大好形势。他规定:凡对合作化行动不力的党员和干部,一律免职;阳奉阴违或公开反对的,一律开除;对群众要说服教育,免费观看电影《不能走那条路》;发动群众,树立走合作化道路的典型;对少数顽固分子,要在赋税、出工和贷款上,严加管束,不能叫他们占国家的任何便宜。据传:他对县委员们说,九阳要学渑池,今年要抓反对合作化的反革命分子150-200个。

 

《不能走那条路》的小说和电影任长山都看过,给他的印象是不能靠买卖土地发家致富,那会产生新地主和富农但他树立的发家典型不是买卖土地,而是增加生产工具和改善田管理等,跟《不能走那条路》对不上号。过去党号召发家致富,他就树立史家为典型,号召全村人向史家学习。而今呢?全国上下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农业合作化,而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就催人上路信号弹。怎么办?他是个善于听话、善于紧跟的支部书记,下意识地认为,要紧跟,必须紧跟!要紧跟就要大转弯,把提倡个人发家致富转到走合作化道路上来。

 

从县里开会回来,任长山满脑子一个问题:合作化咋搞?他知道,孟津和渑池等县合作化搞的早,大多数已建成高级农业合作社。关西村怎么搞?从初级社做起?不行!要一步到位搞高级。但他知道,一步到位搞高级,至少要克服三个阻力。

 

任书记知道,第一个阻力来自于他的老爹。他家三代贫农,缺吃少穿不用说了,当了村长和支书后,家境逐渐好转,也富了起来。他家有两头耕牛一头驴,最近又奖售了一部双轮双铧犁。入社,叫别人用?老爹一时想不通。他打通老爹说,今天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中央要搞合作化,谁也挡不住,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形势逼人呀!但到最后,老爹想通了:成立高级社,儿子不是社长也是支部书记,全村的劳动、土地、农具和耕畜,都得听儿子的调遣,他能吃多大的亏?想通了,就不吭气了。

 

任书记知道,第二个阻力来自于村干部。从县里开会回来,他便召开党支部支委扩大会议,在传达了厐书记的报告精神后,便开始研究了迅速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的问题。他严肃地说:“你们都知道了吧!消极,靠边;抵触,开除你们也知道,我家有两头耕牛一头驴,最近又买一部双轮双铧犁,入社,叫别人用,老爹想不通。我说形势逼人,不通也得通!老爹通了,全部入社。你们呢?你们家底我也清楚,不比我少,听说还有人想买手扶拖拉机,可能也想不通!难道还得叫别人帮助你们通吗?

 

“不是说入社退社自愿吗?”想买手扶拖拉机的孙连长,的确想不通。

 

“这么多年了,你还迷瞪。”任书记说,“不错,过去上头说过,来去自愿,我也说过多次,但现在形势变了,靠边,开除,都在你前面等着。”他学着厐书记的口气说:“好哇,你不想当党员,不想当干部,可以,这是你的自由;但党管一切,你得当农民,得听党管教,服从党的领导,这个,你没有选择的自由。”末了,他回答孙连长说:“什么叫自愿?现在形势逼人,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这就叫自愿。”

 

听了任书记的讲话,村干部们面面相觑,一时还不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这些年,他们都发了些,全村百多户人家,除一二十户较贫困外,多数都有了很大改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就主要生产工具耕牛来说,原先只有三四十户有;土改后四五年间,大发展起来,除贫困户外,许多家都添置了耕牛,几乎家家有一头,有的还有两三头。村干部们天天与村民们生活在一起,几乎天天“吃饭打野外”,端着饭碗,来到路边,或蹲着,或坐在石头上,与村民们边吃边聊天,因而,他们对村民们的想法,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村干部们都知道,一听要搞合作化,农民们便议论纷纷,大多数人不愿意,都想走史忠良单干发家的路。然而,他们也知道,党和政府知道的比他们多得多,详细得多,因为报纸和广播天天都在说,绝大多数农民要求走农业合作化的道,只是有少数干部,是些睁眼瞎子,看不见农民的这种积极性。但大多数村干部并不认为他们是睁眼瞎子。

 

在关西村,有人发牢骚说:“刚想把土地好好整整,甩开膀子干几年,没想到才两三年,便收了?”发句牢骚没啥关系,千万别说过头话。不少人都知道,党和政府说“农业合作化是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有些农民偏偏不听话,还爱说过头话:什么那不是条“共同富裕”的路呀,什么那是条“共同贫穷”的路呀,甚至说那是条“共同要饭”的路结果,光渑池一县就抓了许多反革命,几乎村村都有。渑池有一个死硬分子,因破坏农业合作化,给崩了。

 

村民们都知道任书记说的那句话:“形势逼人,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份量特重,好像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皇帝?但仔细一想,一个小小村长,比芝麻大不了多少,他敢不听上面的?眼下,任书记和党支部委员们都表示要入社,作出了表率,一般农民敢不紧跟?但他们还要看一看,那个发家致富的典型的表现,因为,入社他家的损失最大。

 

村民所想的正是任书记所想,只要史忠良家入了,其他人家就没有理由拒入了。于是,他决定树立史忠良家为走合作化的先进典型,使关西村一夜之间越过初级社,变成社会主义的高级农业合作社。

 

扩大会议后,任书记率张会计和孙连长来到史家,动员史忠良第一个报名参加关西村高级农业合作社。

 

出乎任长山意料的是,他在史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史忠良报名全家入社。

 

原来,史家这几天都在焦虑中度日。

 

一天,史忠良妻子徐氏,流着泪对着全家说:“过去搞土地改革,分地主富农的财产,叫共产;现在搞合作化,要分咱家的财产,也叫共产?咱家剝削过谁?欺压过谁?偷过谁?抢过谁?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这不叫共产,叫合作!”史怀国说。

 

“合作?”徐氏流着泪继续说,“咱家省吃俭用地攒钱,晚上连油灯都不舍里点,还借了很多钱,塌了一屁股帐,才安的两部水车,买了两头耕牛,凭什么得去合作?凭什么叫别人共产?我还听说,每户只准养一头猪,每家只准养一只鸡一只鸭,多出的都得去合作,去共产。这比过去的土匪、刀客都凶!怪不得二顺子骚说:‘共产党就会搞共产。第一次共产叫土改,打土豪、分田地,第二次共产叫合作化,抄咱贫下中农的家。第三次共产共什么?天知道。我真想不通!

 

”怀秀说,“城里私人开的豆腐坊,粉坊,都合了。不叫共产,叫赎买,还给点利息。利息少得可怜,等于没收,有人跳楼了,被打死了,谁也不敢吭气。

 

“上面说,收到合作社的耕牛、农具和其他生产资料,叫入股,还要给你按股分红。这同土匪刀客不一样。”怀国说。

 

“分红?”徐氏流着泪继续说,“听渑池那边来的人说,分红都把人分得上了吊、投了河!”

 

“太不讲理啦!”忠良娘忿忿地说,“过去共地主,现在共贫农,将来还会共谁?什么世道?养个猪,喂只鸡,也跟吃斋念佛一样,都有罪?都得共?不叫人活了?”说罢,对着三仙拱月灯念起佛来。

 

“我还听说,个人发家致富错了,说是什么两极分化,还说发家致富的人,都要娶小老婆!”徐氏十分生气地说,“咱家谁娶了小老婆?”

 

,那是宣传。”怀秀在心城里生活了几年,比在乡里知道的事多得多。她说,“这天是人家的,地也是人家的,枪杆子在人家手里,到哪里都是人有理,你没理。只把你说成要讨小老婆,没打成恶霸,就算便宜了你。你就忍了吧,了吧!

 

“太不讲理啦!”忠良娘又忿忿地说,“咱家的小老婆站出来,叫我看看!”

 

“村长说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跟城里一样。”怀秀说,“城里搞合作,也是你合也得合,不合也得合,这叫自愿。有人对我说;‘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就是杀富济贫的革命。’你富了,就得被共。我看,咱们还是忍了吧,了吧,枪杆子在人家手里。

 

“胳膊拧不过大腿。”史忠良终于说话了,“我想了好几天:不想入也得入。这房子院子是人家分给咱住的,地是人家分给咱种的,贷款又是人家借给咱用的,人家要共就共吧,你顶不住。今后得学得安分些,别光想着吃饺子不行,也得想着红薯就咸菜,油灯该点就点,别不舍里

 

“你打算入了?”

 

“全入了。”忠良沮丧地说,“我这快入土的人,何必叫人背后捣我脊梁骨,说我要讨小老婆!

 

“阿弥陀佛!”忠良娘对着神灯发呆,“好人咋老得不到好报!”

 

史忠良入社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村,不到三天,除四五十户比较富裕的农户还在犹豫外,入社的农户已达到了80%以上。第二天在社员大会上,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现任村党支部书记任长山为关西村高级农业合作社第一任社长。下午,任长山亲率部分社员,敲着锣打着鼓,向陈家庄镇镇党委和政府报喜,受到了镇党委和政府领导的接见和表彰。

 

然而,令任长山意想不到的一桩大事,竟在报喜中的当天晚上发生了:有五户没有入社的农户,连夜宰杀了七头耕牛。第二天早晨,任长山接到举报后,大吃一惊,立命孙连长率领民兵封锁村各路口,迅速向镇政府报案。上午八点,镇派出所所长率五六名民警和四五十名基干民兵,封锁了关西村各个道口,并拘捕了宰杀耕牛的五个家长,缴获了全部尚没运出的牛肉。

 

“天有不测风云”,令史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却株连了他们。当天晚上,由五六个民警抄了他们的家,带走了史忠良,抄走了二十多斤咸牛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飞天之祸,史怀国当即向任长山作了报告。任长山对他说,这可能与你家宰杀的那头瘸腿牛有关,别害怕,我自有办法。尽管有村长保护,忠良娘还是不放心,她对着三仙拱月灯,念经念到了深夜,保佑儿子平安无事。

 

镇党委和政府,派出三人工作组进驻关西村,调查非法宰杀耕牛一案。十天后结案:

 

1、史忠良宰杀的耕牛,系瘸腿病牛,且在禁令前宰杀,没有法,决定无罪释放,退回暂扣的咸牛肉21.5斤;

2、杨立云等四户农民,非法宰杀耕牛,系受吴老六蛊惑所致,念起初犯,又认罪较好,予以释放,牛肉除头蹄下水外,其他全部没收;

3、罪犯吴老六,反对农业合作化,污蔑党和政府,煽动宰杀耕牛,情节恶劣,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劳动,所宰杀的两头耕牛,全部没收。

 

离开拘留所后,史忠良十分感激任书记的关照,当晚,他趁着夜幕,夾着三斤咸牛肉和两并宝丰大曲,来到任家,表示感谢。

 

常言道:“吃小亏占大便宜。”反过来说呢?吴老六占了小便宜却吃了大亏。去年他从渑池人的手中买了两头牛,每头只花了110元。按当时市价每头耕牛在300-500元之间,他只花了220元便牽回家了两头。他以为他占了个大便宜,他哪里知道,当时渑池正值农业合作化高潮前夕,聪明的渑池人,闻风便廉价卖耕牛,而九阳还在鼓励个人发家致富中,于是,像吴老六一类人,便乘机买了个便宜货。当他和杨立云等五户农民,得知农业合作化已来到他们身边时,为时已晚,想卖牛也卖不出去了。于是,他们想到了宰杀,力图混个肚子圆。然而,他们的行为,冲撞了禁令,触犯了王法。

 

听了史怀秀说了他老爹的遭遇后,丁之瑜才知道那藏在三斤咸牛肉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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