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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寡晦
早晨,天蒙蒙亮,有学生的家长,都先后起床,为学生准备早餐。他们在走廊里,通开煤火,放上铁锅,进行烹调。走廊里煙雾缭绕,渣尘弥漫,空气浑浊,好在走廊两端的窗扇常开着,流动的微风,冲淡了呛鼻的煙雾和煤渣尘埃。去年学校引进了蜂窝煤技术,将砖砌炉灶改成了可移动的蜂窝煤炉灶,虽炊烟袅袅,但空气相对清新得多了。
丁之瑜住的这幢筒子楼是3号楼,几天前,她才从原住的1号楼搬过来。在这幢筒子楼里,她分得一间住房,便接贞贞来同住。
贞贞在十三中上初中,每天吃过早饭后,便乘公交车前往十多里以外的学校。贞贞来同住后,丁之瑜虽忙了些,但母女在一起的乐趣,使忙碌变得轻松起来。
她能在这幢楼里分得一间住房,实属不易。但人们知道,那是因为“寡妇”成全了她。
一年来,社会变化太快、太大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经常发生,使丁之瑜跟不上趟。按当时的说法是,思想落后得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位在公平街的陈家四合院,被政府征用了,变成了西北隅区政府。老二陈仁厚由市医药公司分给他了三间套房,搬出去了。随他搬出去的还有爹和妈。爹偏瘫了,家里人都在为他准备后事,那是他在公私合营中,因想不通跳楼致残的。爹偏瘫不到半年,“走”了。娘也搬了出去,随了老三陈仁廉,住进入了市文化局家属院。老四陈仁梓,搬到了东方红医院宿舍院。她无法,只好搬回了娘家。但好景不长,丁家四合院被市工业局下属的分局征用了。独立行医的大哥丁守忠,被市红星医院聘为内科医师,住进了医院宿舍院,母亲也跟去了,贞贞只好跟着外婆住到了大舅家。二哥丁守义在四院筒子楼里,原只有一间住房,因四合院被征用,医院按政策,又照顾他了一间。大姐陈仪、二姐陈美和小妹陈容,都住在夫家,原在四合院中保留的一间,在征用中都归了公。她,丁之瑜,母女两处,又不在政策关照之列,只好仍在1号筒子楼里与冯老师合住。
贞贞已上初中,每天吃过早饭后,便乘公交车前往五六里以外学校,把舅父母和外婆忙得不亦乐乎。这些,丁之瑜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想接贞贞同住,却毫无办法。有时贞贞来学校看妈妈,十多岁的孩子,也得与冯阿姨相伴,跟妈妈同睡在一张床上。丁之瑜的处境,博得了一些人的同情。她曾报告医院房管科,申请一间住房,但因政策原因,没有得到批准。然而,一个性丑闻把她牽了进去,使她处境非常困难。但正是这个性丑闻,却使她的申请得到了批准,意外地分得了一间房子,使她从产生性丑闻的是非地1号楼,搬到了3号楼。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个性丑闻是什么呢?话得从“寡妇门前是非多”说起。
从河洛高中建校以来,丁之瑜就同一位姓冯的女教师合住在一间宿舍里。冯老师离家较近,隔三差五回趟家,不像她只能等到周末晚上,因此,她隔三差五独居一室。当人们大都知道这位漂亮的国文教师是个寡妇时,她便不由自主地成了人们茶余饭饱后闲言碎语的话题。然而,事情没有停留在议论上:当冯老师回家留下她一人独居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人竟于夜半轻轻敲她的房门;而这个夜半轻轻敲门声,已经发生过了两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丁之瑜读过很多书,不仅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乡情,更清楚“寡妇面前多桃色”的巷议,因此,与人交往时非常谨慎,除业务领导外,她很少单独与成年男性交谈。她曾推敲过那个夜半轻轻敲门人:可能住在附近;比较熟悉她独居的时间;曾与她有过多次交往;也许还相信她会开门与他相会。依据这四种可能,她过滤了她比较熟悉的几个男人,很快一个男人进入了她的视野:他很同情她,关心她的进步;他多次赞扬过她的文学天赋;他多次劝导她多读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著作,从思想深处变成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力争入党,成为一个党的教育工作者;在一次调级中,他力主给她增调一级,月工资由76元增加到88元,使她感激不尽。难道是他?不过,她认为,这仅仅是判断,但愿不是他。她把夜半敲门之事告诉了二哥。
丁守义觉得事态不能小觑,他的妹妹可能要受人欺辱。恰好那天贾隽成夫妇来访,他直言相求于贾隽成。在说了夜半敲门的经过后,他说:“已经敲了两次,如果是个女人,会轻轻唤她开门;这敲门的,一定是个心怀不良的男子。你得帮她一把。”
夜敲房门事件,对于贾隽成来说是闻所未闻,因而深感意外。他说:“真的吗?我住在隔壁,怎么没有听见。”
“能叫你听见吗?”曾遭受过性骚扰的关怡,对此深有体会,她说,“白天不知她不经意说了句什么话,让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想入非非了,便半夜偷偷摸摸来碰碰运气。”
大家都觉得关怡说得有理,但在怎么帮助丁之瑜上,有了分歧。关怡说:“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特别一个漂亮的寡妇,你当哥哥的得负起责任,赶紧叫她找个主,改嫁。”
“关怡说的有理,改嫁越早越好!”贾隽成附和关怡的看法,说,“我同关怡商量过多次,也跟你说过两次,想把她介绍给张荣辉,那个人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
“唉!”丁守义摇了摇头说,“五六年了,到现在,还没有改嫁的意思。”
“想叫人给她竖个贞节坊?”关怡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二哥,还有梅表姐,你们俩都有责任。”
关友梅没有料到,关怡抡起掃帚,一下便扩到她头上。笑道:“你扩到我头上也该我倒霉。不过,现在急的不是要她改嫁,而是对夜半敲门怎么办?”
“好办。”贾隽成说,“再遇半夜敲门,叫她喊我和赵老师。”
“好!”丁守义说,“我这就告诉她,叫她喊你们俩。”
丁之瑜与贾、赵两位老师约定,再遇夜半敲门,便锤砸墙壁。
未几,贾、赵两老师听见了咚咚锤墙声,急忙起身开门,只见一个黑影闪到楼梯间,飞快下楼而去。透过微弱的光线,贾、赵惊异地发现,那个黑影是住在一楼的副校长孙家良。
贾隽成非常生气,骂道:“衣冠禽兽!”
赵老师却说:“这事事关重大,可不能随便说出去,他是咱们的顶头上司。”
“总该给他一个警告,否则他会继续胡作非为!”贾隽成依然生气。
“给他一个警告也对,但怎么给?你有证据吗?”面对顶头上司,赵老师有些为难。
俩人商量,明天设法先把事情告诉丁之瑜再说。
第二天晚上,贾隽成把昨夜所见,如实地告诉了丁守义夫妇,并请他们转告丁之瑜。
恰逢丁之瑜到来。丁守义说:“你知道半夜敲你门的是谁?”
“谁?”之瑜问道。
“你的顶头上司副校长孙家良。”
令丁之瑜惊讶的是,她的判断竟然也是他。她把她的判断说出来后,说:“我非常感激他对我的关怀和鼓励,可我从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贾隽成说:“我早就看出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想想看,你要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动感情的话,他会胆大包天半夜敲你的门?”关友梅深信表妹关怡的经验。
“我光说了些感激他的话,没说其他,更没有说男女授受的话。”
“你再想想。”二嫂不依不弃。
“是不是与这首诗有关?”丁之瑜想了半天才说,“那天我临走时,他朗诵了一首诗的前两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我接了后面两句:‘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着,着,问题就出在这儿。”贾隽成说。
“怎么能这样说?那是毛主席写的诗啊!”丁之瑜还不明白。
“丁老师,你无心,人有意。”贾隽成郑重地说,“我记得你说过,诗无达诂,词无定解,人们从不同角度会对诗词有不同的理解,甚至理解得匪夷所思。毛主席的这首诗,已经被人乱解了:‘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他认为你在‘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一句话把丁之瑜说得满面通红。
“隽成说得对。”二嫂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你在朗诵毛主席的诗,他可认为你在期盼‘玉人来’。”
“你虽无心,他却有意。今后你要注意那些衣冠禽兽!”贾隽成又说。
“最好还是挪挪地方吧。”二哥丁守义告诫他的妹妹。
地方还没有挪,风声暗潮已经涌动。夜半敲门已经在下面传开,暗地里议论纷纷。是谁传出去的?没有人承认,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推断。不久,暗地里议论已呈半公开状态,缘起于当事人的家庭内讧。
当听说孙家良夜敲寡妇的门,妻子徐芳怒搧了丈夫一个耳光骂道:“你这死不要脸的东西,半夜你敲寡妇的门要干啥?”
本来就有怕老婆名声的孙家良,赶紧向妻子解释说:“没有这会事,这是别人造我的谣。”
徐芳虽然农民出身,只上了一年小学,但根子超硬:父亲是长征牌的将军。她小时候就知道,母亲生了她后,当了红一军连长的父亲,便离家而去,一去二十多年。由于贫病交攻,当她六岁那年,母亲因病而亡,她成了孤儿,被亲友收养。成人后,与一个小学教师孙家良结婚,并有一双儿女。1950年初,她听说父亲在某军区当司令,便自费千里寻父,终被父亲接纳。自此,她身价倍增,脾气也大了起来,尽管孙家良因而能进入中南军政大学深造,毕业后荣任河洛高中副校长,但在家里,她是一把手。
当听说有人造谣,她拉住孙家良说:“走,去找书记。要是那个寡妇造你的谣,我敢撕她的嘴!”
“别,别!”孙家良给妻子下跪道,“谁造的谣我不知道;但这是个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求求你,别闹了,否则,我这一辈子是跳到黄河里洗不清!”
徐芳毕竟不算糊凃,想了一想,饶了丈夫,说:“也好。以后离那寡妇远点。”
没有不透风的墙。孙副校长向妻子下跪求饶的事,又在学校里传开,弄的孙家良坐立不安。
为了迅速平息发生在校领导层的丑闻,为了防止孙家良的彪悍妻子寻兴闹事,扩大丑闻,校总支部书记通知房产科,让丁之瑜搬出1号楼。于是,丁之瑜意外地在3号楼里分得了一间房。
不久,贾隽成搬走了,调到九阳大学当了教授。她好像失去了一把保护伞,但毕竟搬出了1号楼,远离了那个泼妇,相对安全多了。
两个多月后,通过关系,孙家良调出了九阳,到其他学校继续从事教育工作。
孙家良调走了,夜半敲门的当事人之一的丁之瑜呢?她上层没人,只好还得留在学校里,像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任人评头论足。
“最好还是挪挪地方。”二哥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想挪个学校,但一个朝里没人的寡妇,能有什么办法?她把挪学校的想法告诉了二哥,但二哥没有表态,似乎不以为然。没办法,她只有听凭命运摆布。
丁之瑜不愿听凭命运摆布,又不得不听凭命运摆布。有人说她为陈仁礼守寡,她并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随着时光流逝,对仁礼的美好记忆,已越来越淡薄。显然,贞贞的未来,已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心结。
贞贞很快就要读高中上大学了,成绩总是名列前矛的贞贞,能上重点高中和大学吗?她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很难进重点高中;还听说,几个过了高考分数线一两百分的高才生,因政审不过关,都被拒于高校门外,不得不到遥远的新疆或北大荒去寻求未来。她知道,一个大地主成份而父亲又被斃的家庭出身,贞贞根本过不了政审那道关口;但值得庆幸的事,由于关怡的帮助,贾隽成成了贞贞的假父,使过政审关口有了一定保障。但保障并非万无一失。她清楚地记得,在肃反运动中,一个18岁的高中生,在交待家庭出身时,说不清父亲是在远征军,还是在新一军,是死了,还是活着,闹得组织上对他进行内查外调,结果得出其父可能去了台湾的结论,失去了高考的资格。一但组织上调查贞贞父亲是假的,怎么办?更使她失望的是,在当今社会里,许多好人总得不到好报,在她心目中,心地善良才华横溢的贾隽成,不久前,竟因一句真话,被打成了右派,成了阶级敌人,面临着被发配到农村去种地的可能。因此,贞贞政审关的保障已被彻底颠覆。怎么办?“命”提醒了她;但“命”是个哲学问题,是个介于科学和神学之间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问题。任命吧!她不干心啊!她可以任这个命,但她不能叫贞贞也去任这个命。她想到了二哥要她挪挪的话,明确告诉她,挪挪不仅是搬换一个地方,而是挪掉那个寡妇的门面。显然,要她改嫁。现在,她已离开了陈家,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妇,改嫁已没有任何阻力了。但改嫁谈何容易,在她心目中的好人,命运都是那样的悲凄。
一天,二嫂对她说:“我做了一个梦,你替我圆圆。”接着便向她讲了梦中的故事:
一个叫王子服的公子,看上了一个长的漂亮又爱笑的姑娘,她叫婴宁。经过一番周折,他认识了这个姑娘,姑娘对她也有好感。他向姑娘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婴宁笑道:“什么叫结婚呀?”子服说:“就是你跟我同床共枕。”婴宁笑道:“同床共枕干什么呀?”子服以为婴宁是个缺心眼的二百五,但左看右看不像,便说:“叫你给我生个孩子。”婴宁还是笑着说:“生孩子,好哇,我就是我妈生的;我也能给你生一个。”子服与婴宁结婚了,那恩恩爱爱不必细说。不到一年,婴宁便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子服高兴极了,大摆酒宴,招待众乡亲。但过后不久,婴宁对子服笑道:“我妈叫我回家,我得走了。孩子呢?你想要,就留下;不想要,我带走。”子服很不理解,生气地说:“你的心怎么突然变得冷酷无情了呢?”婴宁笑道:“给你实说了吧,我是狐仙的女儿,早晚要归山。”子服不信,说:“你要归山,我跟你一块去。”婴宁笑道:“可以。现在就走。”于是,朦胧中,子服抱着女儿跟着婴宁上了一座高山。那里碧水蓝天,空气新鲜,美极了。只见众多姑娘围了上来,个个都是绝色佳丽,她们争先恐后地来争抱子服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抱呀,亲呀,吻呀,几乎都是爱不释手。子服拉住婴宁的手说:“跟她们说说,咱俩是夫妻,孩子是咱俩的。”婴宁听罢哈哈大笑,说:“山下,咱俩是夫妻,山上咱俩是朋友;山下,孩子是咱俩的,山上,这孩子是大家的。你知道吗?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是大爱,这是山上共享的天理;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是小爱,这是山下通行的品德。你要分清。”子服不明白,待要再问时,女儿的哭声喚醒了他。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婴宁。
子瑜听罢笑道:“这是《聊斋》的故事新编,是二哥编的吧?”
“不,这与你二哥没关系。”二嫂认真地说,“这真的是我梦中所见所闻!我看了《聊斋志异》中的“婴宁”那篇故事后,便做了这个梦。”
是二嫂的真梦还是二哥的故事新编,丁之瑜并未深加考究。不过,她相信,这很可能与二哥叫她“挪挪”有关。然而,意外的是,二嫂的梦与自己的相对理念有些重合:是的,山上有大爱,山下有小爱,正如天有神仙,地有人类一样。尽管这个理念,至少在今天,不过是个神话或假说而已。她想了又想:也许,她应该“挪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