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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发配
年年儿我们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全国一齐大跃进
开山劈岭改江河
千万水库连成串
河水上了高山坡
到处种稻麦
遍地栽花果
千斤县要出现在新中国
嘿 齐唱胜利歌
年年儿我们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快马加鞭大跃进
十五年要超过那老英国
一人当十百当千
一天干出十天活
人人争先进
到处英雄多
工业农业今天要大发展
嘿 歌声震山河
那一年,到处是火热的竞赛,到处是激情的海洋。这边,“一天干出十天活”的《歌声震山河》的歌声刚落,那边,《一天赛过二十年》的新曲,又被唱起:
太阳那个出来呀红艳艳
老百姓那个一心要胜过苍天
劈开了那个万丈高山岭
挖穿了那个地下的老龙泉
大旱那个不求呀哈天降雨
水涝了那个不去拜神仙
年年那个岁岁大丰收
共产党的那个恩情说不完
金山那个银山呀哈花果山
五湖那个四海呀哈好庄田
马那个一鞭三千里
一天那个赛过二十年
五月,党和国家领导人,乘东风全部出动,到北京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拉开了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序幕。全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呼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口号,为建设共产主义社会而英勇战斗,贡献自己的一切。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亿万诗人,前赴后继,纷纷登台亮相,高唱着“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的赞歌。不久,《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的影片问世,向中国人民展示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幸福和美满:三大差别已被消灭,十三陵库区已变成五谷丰登、鸟语花香的“十三陵共产主义公社”;剧中人郭沫若等,在公社一棵巨大的长有多种水果的树冠下,“各取所需”地采摘、品尝各种瓜果;老红军陈培元,已经“飞跃”成航天科学家,他的文件包里夹着飞向火星的计划,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坐着沙发式的飞碟,直上蓝天,飞向远方……
10月,碧空如洗,又清又凉。一阵秋风,树叶纷纷而下,在街道上随风飘摇翻滚。在秋风里,曾经的斑斓,变得皱裂而焦黄;曾经的憧憬,变得浅淡而凄凉;曾经的陶醉,也变得清冷而迷茫。在秋风里,贾隽成和关怡肩并肩地走着,没有语言,没有笑容,只有默默的举步和沙沙脚踏秋叶的声音。
走进家里,母亲问:“都办好了?”
儿子和媳妇答:“都办妥了!”
办妥了什么?办妥了离婚证书。
贾隽成和关怡离婚的原因是在反右派运动中,贾隽成鸣放时说“农业合作化走得快了点”,被批“攻击毛主席对‘小脚女人’批判”,遂被打为反革命右派分子。
按照当时处理右派的原则是,举家迁往农村,去接受劳动改造。对此,当时传说纷云,有的说,极右右派分子的家庭,要举家发配到北大荒;有的则说,中右右派分子的家庭,要举家发配到附近的农场,或打回农村老家去。在这种众说纷纭的情势下,很多右派分子,当即立断,与自己妻子或丈夫离婚,变成独身,以此来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孩子。贾隽成和关怡共同生活已十多年,且男才女貌,又有两个帅气的男孩,老大叫贾理乐,老二叫贾宇歌,学习成绩又名列班级前茅,是个曾使许多人羡慕的红色家庭。然而,这个曾使人羡慕的红色家庭,刹那间,变成了反革命家庭,到了被举家贬到农村的境地。怎么办?他俩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离婚,然而,现实使他俩无法回避了。他们看见,有些家庭已被发往北大荒,有的则被打回老家去,贾隽成当即立断:离婚!关怡坚决反对,并表示愿同隽成一起到农村去。孩子怎么办?也到农村?有高中吗?有重点吗?怎么办?几个怎么办,使关怡气馁了,妥协了,她被迫同意离婚。
犹豫了几天后,他们去办证,出现了困难,办证人员批评他俩动机不纯,是假离婚,是逃避举家搬迁的非法行为。幸亏有民政局副局长张荣辉帮助,他俩离婚成功,并按他俩的意愿,将两个孩子判给女方,改贾姓关。
贾母看着离婚证书,禁不住流下了老泪。关悦拿起毛巾,替婆母擦眼泪,搂住婆母说:“娘,我永远是你的儿媳妇。”
“都怪他了,任性,不听你的话。”母亲数落起儿子来。
“别那么说,他够难受了。事情已经过去,拾不回来了。也许再熬过两三年,或着三五年,政策一变,我们还是一家人。”
“外面房子已找好,明儿个我就搬出去。”为了不连累儿媳和孙儿,又让孙子能上重点高中,假戏也得真唱,婆母收拾着东西说。
“娘,我不想叫您离开我们,您的两个孙子也不愿让您走!”关怡流着泪说。
“不行!”贾母却拿起毛巾,替媳妇擦眼泪,“这次要不是张副局长帮忙,人家会说你俩是假离,欺骗政府,罪加一等。”
关怡当然知道婆母说得都是实情。当她在离婚证书上签字时,双手发抖,办证人员要她冷静些,等一会儿再签。过了一会儿,她签了,却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她坐在条凳上,心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她已到了应该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了。隽成连催她了几次,不见她有反映,便把她驾出了婚姻登记所。
媳妇理解婆母,知道婆母支持是万不得已;婆母也理解媳妇,知道媳妇签字,是为了保全这个家,是为两个孙儿能顺利上高中,读大学。
贾隽成呢?离婚是他提出来的,出发点不外是保全这个家,保全两个孩子在升学时能顺利通过政审。他的成功之处在于,为了保全这个家,他说服了母亲,说服了妻子。
婆母收拾着东西时,拿出了她看重的铁质三仙拱月灯和珍藏的100块龙洋,对关怡说:“这灯我拿着,这龙洋你拿着。”
媳妇知道婆母天天对着铁灯念佛,自然理解,但对龙洋却说:“不可。”媳妇说,“还是您拿着,况且这是薛家的钱,我拿着不合适。”
“你说得对,这是薛家的钱。”婆母说,“一二十年了,没见薛家有人来找;我叫人到琢街镇去打听薛家,都说薛子垣早死了,连他的儿子都死了,其儿孙们也不知有没有,在没在。长期保管着这笔钱也不是个事儿。”
“捐了吧。”媳妇信口说了一句。
“庙都拆了,改成学校了,往哪里捐?”婆母说。
“捐给红十字会,以薛家名义。”媳妇说得自然。
“不行!”婆母说,“薛家父子俩都叫共产党给崩了。”
“哪咋办?”媳妇说,“要不,你还掿着。”
“掿到啥时候?我看该花就花了,算我借他薛家的。”婆母说着,把一包一百块龙洋放到关怡面前,“都给你,每天给两个孩子贴补贴补。”
“这……”关怡看着白花花的龙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隽成打成右派后,工资从107块降到25块,够我俩用。你每月才50多块钱,还得供养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正长身体,配给的食品根本不够他们吃,营养更不够,你那点工资咋够花?这100块龙洋,少说也能换2000块人民币,每月你贴補二三十块,也能贴补到他俩上大学。”
婆母的算计,关怡不感到意外。
眼下,食品全部由政府配给,价格也相对合理,老百姓不必担心物价上涨,但食品奇缺,特别是主食米面短缺,许多贫困家庭孩子多,主粮根本不够吃,常高价出售政府拿配给的油票,肉票、蛋票和糖票,去換取比较便宜的红薯、红薯干、米面或新鲜豆腐渣,以補充主食之不足。于是,票证成了黑市交易的主要商品之一。媳妇知道婆母说的贴补,就是叫她到黑市里高价买些油票、肉票、蛋票或糖票,给两个孩子增加点营养。
关怡提醒婆母:“这是薛家的钱啊。”
“刚才我不是说了,算我借他薛家的。”
“你咋还?”
婆母说:“这辈了还不了,下辈变牛变马也要还人家的钱。”
关怡还想说什么,只见婆母拿起龙洋包,硬塞到她的怀里,她只好收起了龙洋。
发配那一天终于到了。
根据市文教卫党委决定,配送贾隽成全家到禹县神垕贾家沟,接受劳动改造。配送的前一天,母子俩来到原来的家处,与媳妇和子女们话别。
他们面面相觑,无声无息,也没有泪水,一切都很自然,似乎离别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少顷,贾隽成拍了一下老大理乐说:“要争气。”又拍了拍老二宇歌说:“听妈的话。”媳妇坐在婆母跟前,看了许久,才说:“到农村,您要保重。”隽成与关怡相视良久,竟无一句话。第二天清晨,送母子登车时,两个孙子突然上去抱着奶奶说:“为什么您也得去农村?”奶奶无言以对,只是两眼噙着泪水。隽成看着满面泪水的关怡,无言无语无泪水,沮丧地登车,因为,他知道,离别是他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车子起步了,隽成还是向关怡和俩孩子挥了挥手。
他们乘坐的是从由九阳到汝州的班车,车程约十二个小时。到汝州后,再转车禹县。班车是个三十二座的客车,原是烧汽油的,一年前才改装为烧木炭。客车车厢的两侧,喷刷上了四个鲜红的大字:“超英赶美”。押送他俩的是学校保卫处的一名干部,与贾隽成友善,上车后,便把最好的座位让给了老人。
一路风光无限:公路两边的田野,到处红旗招展,遮住了湛蓝的碧空;有不少田间地头,锣鼓喧天,惊得悠悠白云,钗横鬓乱,东奔西窜;一群小学生,响应除四害的号召,在老师的率领下,正在用弹弓、汽枪,围歼麻雀;许多农民,根据“八字宪法”的规定,正在深翻土地,把底下的生土,覆盖在熟土上…… 一路所见,尽收眼底,贾隽成在惊讶,在思考。客车行走在一段斜坡道上,发动机在大声轰鸣,六个轮胎在慢悠悠转着,吃力地在斜坡上爬着;但走到一段陡坡前,不得不停了下来。助手下车,打开煤气炉,加了几根木炭,手把摇柄,摇动鼓风机,增加了煤气浓度。司机命全体乘客,除小脚老妇和小孩外,一律下车准备推车。发动机重新启动,在乘客的助推下,客车终于爬上了陡坡坡顶。
傍黑,客车到了汝州。离车站不远的广场上,灯火辉煌,誓师大会正在进行中。“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口号,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旅客们没有敢去广场给誓师大会凑热闹,饥肠辘辘,使他们下车便去找饭店买饭吃。
三毛一碗的糊汤面条,凭车票、住宿票供应,排队购买。很快,母子俩都吃到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十分高兴。住宿比较困难,但最后也解决了:贾母在女宿舍里租到一张床铺,隽成和押送干部,只好在走廊里打地铺,裹着一床棉被过夜。
第二天,他们三人乘上了去禹县的班车,三十六座。客车比九汝班车先进一个档次,是烧酒精的,但动力差不多,遇到陡坡,也得借助人推。好歹到了禹县,与有关部门办理了交接手续后,押送干部,便乘车许昌,然后换乘火车返九。
从禹县到神垕有六十多里,没有班车,大都得步行。小脚老太太咋办?有关部门也没有难为贾隽成,叫他等便车,因经常有路过去神垕的马车和手扶托拉机。三天后,总算等到了,一辆马车把母子俩直接送到了贾家沟。
尽管贾隽成的身分是反革命右派分子,贾母是右派分子的母亲,属半个反革命,但村民们并没有把他母子俩当成反革命分子看待。在贾家沟,贾隽成家是老门老户,多少代已说不清了。贾母虽离开了多年,但老亲老友都没有忘记。配回后,老亲老友走亲戚、看朋友,来往不断,没有人因贾母是一个半反革命而不敢来串门。公社化后,贾母也是公社社员,同其他老人一样,都能分到口粮、蔬菜和少量现金等生活必须品。
贾隽成有所不同,他是右派分子,是专政对象,口粮、蔬菜和现金同社员一样分,但每月25元津贴要上交队里,公事公办。隽成的直接领导和监管责任人,是贾家沟大队第三生产队的队长贾有财。有财与隽成同庚,光屁股时的丫友,小学时又是同班同学,到上中学时俩人才分开。但不论寒假或暑假,贾隽成总会回村子里,俩人见面时又亲热无比。
一天,贾有财把贾隽成喊到队部,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咱俩光屁股时是好朋友,现在呢?我是共产党员,你是右派分子,阶级敌人,咱俩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对吗?”
“对!”贾隽成回答简单明白。
“回答得好!”贾有财说,“领导们常教导我们说,要‘内外有别’,我看,这是叫我们要阴一套,阳一套,明一套,暗一套,灵活多变,不要死心眼。”
贾隽成没有想到,多年没有相处的光屁股朋友,会对他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只听光屁股朋友又对他说:“你记住,暗地里咱俩是哥儿们,你娘就是我的娘;公开场合,咱公事公办,你别骂我冷酷无情。”
“我理解。”贾隽成说。
“你长我几个月,你是哥哥,我是弟弟。”贾有财说,“小时候咱俩打架,总是我吃亏,现在打架,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放心,不要说往死里打,只要对你敢出重手,我就不是人养的。”
“队长,啊,我只能喊你为队长,不能喊你为老弟。”听了贾有财的话,贾隽成十分感动,他动情地说,“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好!”队长说,“有什么困难,背地里只管说,我会设法解决。”
不光队长把贾隽成当成好朋友,村民也没另眼看待他们。贾隽成在贾家沟几代了,没几个老人能说得清楚,不要说老亲老友,老街坊老邻居,即是长年没有走动过的老村民,都知道贾隽成一家是多行善事的好人。令他们不明白的是,怎么只说了一句党不爱听的话,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更令村民难以理解的是,一个大学教授,也得拎着锄头种庄稼?村民替贾隽成鸣不平者,的确大有人在。神垕镇公社钧瓷厂厂长想起了他的父亲,因而想起他的双龙汲水瓶,通过与县乡监管部门多方沟通,终于将贾隽成调到公社钧瓷厂接受劳动改造。一个大学教授不再拎着锄头种庄稼,而到公社钧瓷厂当烧瓷工人。显然,这是禹县专政部门对知识的尊重。
在钧瓷厂,劳动和生活条件都比队里好。拉坯、上釉和烧制,隽成都干过,也不感到累;不过,厂长调他来可不是叫他当工人,而是搞设计。所以,每天劳动,他多在办公室里。生活上同队里一样,也吃大食堂。不同的是,生产队食堂吃的都是队里自产食品,厂里食堂的食品,同镇政府公社食堂一样,由镇公社供销社按人头定量配给:跟城市里人一样,每人每月定量口粮26斤,粗细二五分成,花生油半斤,猪肉半斤,鸡蛋4个,蔬菜若干斤。每天三餐,五六十个人集在一起吃。贾隽成知道自己吃的比母亲的好,每逢吃茶鸡蛋时,总不舍里吃,偷偷藏在兜里拿回来给母亲。母亲看见儿子拿回的茶鸡蛋,非常高兴,非常想吃,便对着三仙拱月灯吃,但吃着吃着,总禁不住流泪,下咽时,总避免不了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