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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伤逝
“教授,听说你开发了一个新产品。好哇,我们贾家有的是人材。”贾有财见到贾隽成便热情地打招乎。
“贾团长,我烧了一件九阳唐三彩,马腿上烧出了几条蚯蚓走泥裂纹,有人便说这是钧瓷与唐三彩相结合的新产品。”
“以后别喊我‘贾团长’,那是学嵖岈山,假的。”贾有财说,“真团长一个月薪金一百四五,谁给我一块?还是每天10分,年终结算。我看,嵖岈山的团长们,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贾有财是实话实说。
嵖岈山公社是个大兵营,各大队为生产兵团,共27个,设兵团司令、政委、参谋长各一人,各生产队队长都被任命为团长、政委,还有参谋长;嵖岈山公社的军事化管理,已实现了农工商学兵全面大跃进,要不了多久,就会跑步进入“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影片所展示的共产主义,就是嵖岈山公社幸福生活的缩影。眼下,全国各地农村都在学嵖岈山,许多农村已先后实现了军事化管理;但仍有少数农村,以种种借口顶住不学,或学了不过有其名无其实而已,团长还叫队长。
贾有财不信军事化管理那一套。他对贾隽成说:“农村搞什么军事化?我就知道,种不好地,就长不出好庄稼。可好,现在叫学什么嵖岈山,吃食堂,炼钢铁,放卫星,花样不少,劳民伤财!”
“东头一团不是在砌炼铁炉?”贾隽成说自己之所见。
“他有本事,他砌他的,我没本事,不砌!”贾有财十分生气。
“我听二赖说,坑洼上那块地亩产600多斤,准备上报成亩产1600多斤,学嵖岈山,放个卫星,这是真的吗?”贾隽成问。
“假的。”贾有财气愤地说,“有社员说,有些穷队都敢放卫星,我们比他们富,为什么不学嵖岈山,放个卫星,把坑洼放出去,也光荣光荣。我说学什么嵖岈山,嵖岈,插牙,插不好,牙签会插到你的腮帮子上。卫星,不放!谁有本事谁去放!”
贾隽成对吃食堂很有看法,母亲身体本来好好的,没有什么大病,吃了几个月食堂,营养跟不上,抵抗力越来越低,经常不是伤风感冒,便是腰酸腿痛混身无力,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他是劳改人员,自然必须谨小慎微,但他很想知道团长对食堂的看法。
谁知他一提到食堂,团长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有人说,人家的食堂吃得比咱们的好。好哇,你去他那里吃去。”团长生气地说,“我想天天吃饺子,有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算了算家底,就按现在五分粮食五分菜的吃法,吃到来年夏收,还短半个多月口粮!”
贾隽成听了团长的话,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团长不让大家吃饱吃好,而是家底太薄,存粮不够吃。他立刻想到了他的老母,六十多了,怎么办?他常见他的老母,从菜地里检些罗卜缨子,清洗干净,用开水焯一下,捞出来搭在绳上晒干,收到屋里挂起来;从土豆地里检些坏土豆,切去烂掉的,把好的切成片,蒸熟后晒干,用旧报纸包起来。不用问,他知道,母亲这么做,是为青黄不接做准备。尽管他在厂里,基本上能吃饱吃好,每月还能省下几个茶鸡蛋,偷偷带回给母亲吃,但见母亲越来越瘦,抵抗力越来越差,由不得使他担心起来。
他试探着问团长:“能不能申请些救济?”
“我的教授!”团长说,“怪不得上头有人说,书读得越多越蠢。你没见,现在都在搞反瞒产私分,听见有些地方在搞‘捉鬼拿粮运动’,要打一场‘反瞒产的人民战争’。谁敢救济你?”
“看来,你这团长越来越难当了。”贾隽成十分感触地说。
“我早就不想干了,又不准我辞职!”团长发起牢骚来。
令贾隽成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这位发牢骚的团长,竟被五花大绑逮走了。与此同时,社员们看见,公社反瞒产工作队,打开队里仓库,拉走了四千多斤小麦。
不久,社员们知道,有人告发贾有财瞒产私分,坑害国家,公社决定,撤销贾有财团长职务,并予以逮捕法办。
新任团长叫贾村让,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祖孙几代都是贫农,是党的依靠对象。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是吃捞面条,表明不再吃“瓜菜代”;第二把火是配合公社反瞒产工作队,搜查可能有私藏粮食的农户;第三把火是购进1.5万块青砖,准备砌土高炉炼钢。
第一把火吃捞面条只吃了一天,第二天便是罗卜菜汤窩窝头。当会计把帐本搬在团长案前时,团长一看,大吃一惊,才知道吃“瓜菜代”吃到来年青黄不接时,还短半个多月口粮。团长想到,他在街道看到的一条醒目标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显然,不吃“瓜菜代”,有违毛主席的教导,于是,他果断地恢复了“瓜菜代”。第二把火是搜查可能有私藏粮食的农户,搜来搜去,也没有搜出一滴粮食。但还是有成绩的,他们搜出了几十包干土豆片,其中包括贾母的三包。几个反瞒产私分的年轻队员,坚持认为,干土豆片是粮食,应没收,但年长者不表态,而团长则坚持认为那不是粮食,不同意没收;最后,团长的坚持占了上风,没有没收。显然,第二把火同第一把火一样,以失败而告终。第三把火呢?钱已支付,过两天砖会运来,团长要在“钢铁元帅”面前大显一次身手。
不过,新团长的处境不比老团长好多少。
首先,大官官衔没有了。其原因是,在全国各地人民公社实行军事化过程中,各地封官许愿,五花八门,甚至有人还当了“九门提督”。为了统一,中共中央做出了严格规定:县、社、大队、生产队四级,分别编为团、营、连、排。于是,刚刚当上团长、政委没过半年还没过够大官官瘾的生产队长们,立刻变成了兵头将尾的小排长,贾存让自然不能例外。不过,对贾存让来说,团长是空口说白话,一点也不实惠,当不当团长,每天都记十分,连点津贴都没有,不当,没有什么损失。其次,他不放卫星,尽管上面多次批评他右倾保守,缺乏无产阶级革命精神,但他同老队长一样,顶住了:不放!谁有本事谁去放!
最使贾队长担心的事发生了,同其他队一样,谁也挡不住浮肿病的蔓延。不过,还好,只出现了五例,比其他队少得多。浮肿病魔好像不省人事,分不清阶级,四例发生在贫农身上,仅一例发生在右母即右派分子贾隽成母亲的身上。怎么办?为了体现党的关怀,上级规定,由大队党支部统一磨豆浆,浮肿病人每人每天领一碗,五类分子及其家庭成员也有,不过,要等贫下中农家庭领完后才能领。
贾母也能喝到豆浆,只是等到最后才能领到,有时只能领到半碗。但由大队党支部统一磨豆浆没有坚持多久,告吹。“权力”下放到生产队:有条件,你就磨;没有条件,喝西北风去。贾隽成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而浮肿却一天比一天明显,心中十分焦急,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你也买不到口粮。他想到了关怡。他写信给关怡,看看能否在黑市上买点口粮,当务之急是弄点能治疗浮肿病的黄豆。
半个多月后,贾隽成收到了关怡寄来的包裹,里面有约五六斤黄豆,夹着一封关怡的亲笔信。信中说,“为了让孩子能顺利通过政审,她必须假结婚。”并说,“我永远爱你!”对于假结婚,贾隽成早有耳闻。为了使孩子有个好家庭成份,假离婚的女人,必须为孩子找个成份好的假父,使孩子能顺利通过政审关。一般情况下,都会到农村里找个成份光荣的贫下中农,或瞎子,或瘸子,或傻子,最好是刚刚病故的男人,年龄大小都行,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过,党和政府不会轻易被骗,发现后,家庭成份有效,但女方必须与已登记的瞎子、瘸子或傻子合婚,三年内不准离婚。政府的规定,吓住了一些女人,这样的假婚案件大幅下降。在户口制很不规范的时代,与死人结婚比较安全;但一旦被发现,不仅孩子的家庭成份无效,女方与死方家长,都要付出代价:以欺公罔法罪,劳教一年。尽管政府规定严苛,但法网疏而有漏,以身试法者仍有人在。在以假乱真的时代,在贾隽成看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一种选择。他深信,他与关怡的关系是牢固的,相信关怡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于是,他回信说,“我相信你!”“请你好自为之。”
在贾隽成的细心调理下,几斤黄豆,使母亲的浮肿有所消退,病态有向看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贾隽成最担心的事,不断向他袭来。新的一年里,在全国上下形势大好的一片颂扬声中,他发现,神垕街上穿白鞋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许多人都在议论,得了浮肿病的人,等于判了死刑。贾隽成是个知识分子,他不会轻易相信农民们的说法,而母亲的浮肿有看好的迹象,他相信自己的努力。但母亲的饮食条件越来越差,吃的饭菜远不如自己;他想调换一下,却又想不出个好办法;唯一的办法,还是偷偷带回几个茶鸡蛋给母亲吃。他还发现,政府对农民的出行管理越来越严了,像他这样离家只有七八里经常隔三差五回趟家的人,也得由厂保卫科签发通行证,有效期为一个月。在贾家沟,大队党支部宣布:由于阶级斗争日趋复杂,阶级敌人破坏活动日益猖獗,为了保护广大贫下中农和农民的安全,不经批准,不得外出往神垕、去禹县甚至上许昌,违者罚两天不准吃饭。但农民们私下说,这是怕我们到城市里去要饭,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贾隽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次却认同了农民们的看法。最令贾隽成感慨的是:农民在革命中贡献最大,但在胜利后呢?他们的期望落空了,不得不继续在“瓜菜代”的贫困中艰难度日。
时间似乎在考验这对母子。随着时光的流逝,贾隽成又发觉,母亲的浮肿病又有所发展。在农村,他毫无办法。他又想到了关怡。他去信要关怡再搞些黄豆之类的口粮,以增强母亲的抵抗力,使其尽快从浮肿病中解脱出来。半个多月后,关怡又寄来了一个包裹。收到包裹那天,母亲恰好在神垕看病,她替儿子收了那个包裹。包裹里面是黄豆,比上次多了点,约有七八斤。黄豆中夹着一封关怡的亲笔信,母亲看了信,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把包裹和信还原后,交给儿子,没说一句话。
下午,儿子拉着架子车载着母亲上路,回贾家沟。路上,儿子想让母亲高兴,说回家给母亲做豆腐脑,母亲没说一句话。当晚,儿子用泡发的黄豆手磨成豆浆,做了一碗豆腐脑端到母亲的桌前,要母亲吃。不料,母亲推开碗,说她不想吃,却要儿子吃。儿子立刻明白,母亲看过了关怡亲笔写的那封信。
当儿子再请母亲吃被拒绝时,儿子突然给母亲下跪道:“娘,请你愿谅关怡!她也是没有办法。”
母亲反劝儿子道:“你也要想得开,别窝在心里。”
母子对话,显然都是因为关怡那封亲笔信。在那封信里,关怡说,跟死人结婚已不可能,只好跟活人假结婚。她说,经人撮合,她选择了张荣辉;因张荣辉是个正人君子,愿做她假丈夫。同时,信中说,两个孩子已改姓张,老大叫张理乐,老二叫张宇歌。
看过信后,母亲第一个感觉是,关怡变心了,要不了多久,这个假丈夫,就是真夫婿。面对关怡变心,母亲实在吃不下去;但她想让儿子吃下去,因儿子未来的路还长着,不能因栽了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母亲喚起跪着的儿子,让他坐在她的对面,把盛着豆腐脑的碗推到儿子面前说:“你把它吃了,顺顺气,别憋在心里。她变心了,可能是没办法;由她去吧,咱再找个,我不信你当一辈子右派!”
儿子把盛着豆腐脑的碗往母亲一边推了推说:“娘,你愿谅她吧。她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了。这几年年成不好,物资供应紧张,连肥皂牙膏都买不到;粮油主副食品,虽然计划供应,有保障,但质次量小,营养不足,她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要上高中,一个要上大学,都是能吃能喝长身体的时候,还得过政审那道关,她,一个女人,没有人替她分担,能不做难?她找张荣辉假结婚,我看,她找对了,不管是真是假。妈,这都是我给她造成的,你不要怨她,怨就怨我吧!”
听着儿子的话,母亲眼泪禁止不住。她想了一想,擦了擦眼泪,对儿子说:“你说的也对。我也是女人,也带过孩子,难处我知道。那时,年成比现在好,又有你爹在。眼下,她改变了主意,是被逼无奈,我不能怪她,怨她。”
听着母亲的话,儿子露出了笑容。看着母亲的脸,又把豆腐脑往母亲跟前推了推,说:“别放凉了,你把这碗吃了!”
母亲笑了,笑得有些免强,但的确是笑了,说:“吃,吃,把这碗分开咱娘俩吃!”
“锅里还有半碗。”儿子说了拿了个碗,把那半碗盛了出来,对着母亲说,“咱们一块吃。”
母亲笑着,免强地笑着,也端起了豆腐脑……
不久,贾隽成接到了丁守义的信,关怡与张荣辉搬到一起同居了。
尽管母亲吃了豆腐脑,但母亲的浮肿并没有完全消退。
由于计划供应食品越来越困难,镇公社食堂率先减供:食油由半斤减为三两,不久,鸡蛋供不应求,由四个减为两个,又过了一个多月,每月两个也取消。上行下效,瓷厂食堂也相应减供。不同的是,瓷厂还要裁员,以减少计划供应总量。第一批裁了12人,没裁贾隽成。状告到县里:厂长阶级混线,不裁右派,专裁贫下中农。令人意外的是,县里要镇里厂里顶住,贾隽成总算保住了计划供应的铁饭碗。
村子里的公共食堂呢?按政策,那里是自给自足,不属于政府计划供应之列。不过,县市和公社的党政官员,经常下到队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常常以身示教,大讲玉米秸秆混身是宝,上下都可以吃,属国家机密;他们亲自组织农民,用玉米苞叶做成淀粉食用;他们还能把野菜与豆腐渣制作成美味可口的饭菜,等等,深得农民们的欢迎。
在“吃得好,吃得饱”和“放开肚皮吃饭”的一片颂扬声中,母亲的身体江河日下,贾隽成看着干着急,没办法;表姐也吃食堂,也没办法。一天,刚上班不久,厂长通知他,你的母亲病危,赶快回家看看。他三步并成两步,急忙小跑回家,但见家门口聚了许多人。人们告诉他,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他分开众人,大步跑进屋内,只见表姐坐在母亲遗体边擦眼泪,床头案上三仙拱月灯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他扑倒在母亲的遗体上痛哭。少许,乡亲们把他扶了起来。
他问表姐:“我娘什么时候‘走’的?”
“夜儿个后半夜。”表姐说,“后晌,有人给我传话,说二姑不得劲,叫我过去。我丢下活就跑过来。只见二姑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好了。她指着三仙拱月灯对我说,‘你把灯点着。’我一听不对劲,就说,‘二姑,你不能胡思乱想。’她说‘我没有乱想。你公公刚‘走’,婆子又浮肿,难为你了。今儿个我晕了几次,混身无力,你看,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我赶紧回家端了半碗豆浆喂她,她不喝,说‘留给你婆子喝吧,有用。’说着晕了过去。我有些怕,赶紧叫隔壁帮忙。二赖家狠掐她的人中穴,硬把二姑掐醒过来。”
“她说了些什么?”表弟问。
“她声音很小,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嘴才听到她说:‘你把灯点着,求求你啦。’”表姐说,“我只好把灯点着。她看着点着的灯,露出了笑容,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说什么?”表弟又急切地问。
“说了。”表姐说,“这次说的声音较大,连二赖家都听到了。她说,‘这是命,谁都躲不开。告诉成儿,不要怨天怨地,也不要怨自己,怨,就怨命。’”表姐流着泪继续说,“谁知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又晕过去了。这次二赖家又去掐,再也没有把她掐醒过来。”
“命”是什么?贾隽成听母亲说过多次,曾问之,母亲答曰:“命就是命。”实际上母亲也说不清。贾隽成知道,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介于科学和神学之间谁也说不清楚的模糊问题。但眼前不是探求“命”的问题,而是处理母亲后事。
摆在贾隽成面前有两个问题,一是孝衣,二是寿材。
近两三年,孝衣和寿材的需求量有逐月逐季增加之势,一般农民已负担不起。拿孝衣来说,大凡家死了老人,孙男娣女都得穿孝衣,戴孝帽,束孝带,穿白鞋,光这一项,一个人就需白布七八尺。守孝一般三天,或过“一七”七天便谢孝,脱下孝衣孝帽和孝带,用白布蒙着的白鞋,有些地方可穿到“七七”四十九天。谢孝后,那些孝衣孝帽孝带和鞋上的白布条,都变成无用之物,或扔掉或做他用。然而,人民公社化后,棉布同粮食一样,定量配给,每人每年五尺。如果把这五尺配额都做成孝衣孝帽孝带,这一年居家的剪裁缝补都不要了,日子能好过吗?显然,农民负担不起。不过,你不用犯愁,政府已替你想好了。公社供销社缝制了数十套孝衣孝帽孝带,供农民们选择租用,费用不算太高,农民们咬咬牙也租得起,这不仅增加了供销社的收入,也解决了农民的困难,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相对而言,寿材比较困难。公社化后,所有土地山林,统统归国有;一切个人私有房产和院内林木,一律归集体所有,由大队统一管理和调配。嵖岈山、昔阳县和全囯各地农村,很多人民公社都是这么干的。在这种情势下,寿材的材源,完全掌控在政府手中。公社供销社负责制作寿材,然后销售给农民,贫下中农优先。由于死人增加较快,棺木生产已供不应求,很多农民开始自找门路,自制寿材。但由于人民公社刚刚兴起,政令一般停在口头上,並不统一。譬如:中央号召“要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所有土地山林,统统归国有,中央有明文规定;但一碗一筷归个人,一切个人私有房产和院内林木归集体,中央没有明文规定,算不算群众的首创,谁也说不清楚。贾隽成在寿材上遇到了困难,到供销社买不到,自制又没有材料。怎么办?正在做难中,老队长回来了。
以瞒产私分罪被判处三年徒刑贾有财,坐了半年多监獄后,被无罪释放,并官复了原职。而新的民主选为队长的贾村让,不算数,又回归社员。对此,公社的社员们都习以为常了。老队长官复原职也要放三把火。第一把火放了,明言要拉回被拉走的四千斤小麦,报告报上去后,批曰“研究研究”,研究到何时,谁也说不清,只有等待。第二把火放了,立见成效:停止砌炼钢炉,改砌沼气池,颇受社员们的欢迎。第三把火也放了,召开生产运动会,不过,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没有冠军、亚军和殿军,也不摇旗呐喊,运动会是挖野菜,每挖回二十斤野菜,奖励一个玉米饼。不过,最使生产队长们头疼的是,私人宅院的房产、林木的归属问题,贾队长也不例外。嵖岈山公社都归公了,昔阳县也都归公了,有些乡镇村庄也学着归了公。贾家沟呢?贾有财对归公很不以为然。贾隽成在寿材上遇到了困难反映到他面前时,他当即表态:“他家院里有棵老桐树,能出一方多木材,叫他自己砍了。”
有队委提醒他:“公社化后,上面多次强调说,一碗一筷归个人,一草一木归国家。”
“有红头文件吗?”队长问。
“没有?”队委说。
贾队长当即表态道:“空口说白话,不算数,我不管他是哪个典型,哪级领导。”
“你千万别再犯错误!”队委替队长担忧。
“大不了再坐半年!”队长一点也不怯气。
贾队长的表态,成全了贾隽成,使他终于能用一口桐木棺材,把母亲埋葬在祖坟里。这一切,他写信告诉丁守义,并请他转告已成他人之妇的关怡,感谢她曾两次给他寄了十多斤黄豆。